因着受伤之故,楚遂安与傅修多日未曾前往太学。恰逢岁末,太学休课,楚遂安嗓子早已痊愈,终日悠闲自在,便时常前往摄政王府探视傅修养伤的情形。
皇帝特意下旨,延请太医院圣手为傅修调配良药,务求不使他背上留下半点疤痕。
摄政王傅相礼素日对二人纵情声色的行径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番却一改常态,严令必须待傅修伤势痊愈、肌肤光洁如初,方准他们再外出嬉游。
自家这个儿子向来最爱欣赏美人,对自身容貌更是珍视非常,总不能让他因这几道疤痕,日后连媳妇都讨不着。
藏经阁走水一案,经三法司与内廷监联合查证,终由陛下朱批定谳。
腊月朔风凛冽,皇榜明发那日,细雪正夹着冰粒子簌簌砸在宫墙上。
黄帛朱印在灰白的天色里格外刺目,明旨宣示:
掌管内廷古籍修缮的司簿女官薛氏,因亥时当值时不慎打翻烛台,致藏经阁走水。该女官自知罪责难逃,三日前已投太液池谢罪。陛下仁德,念其侍奉宫闱十余载,特准以庶人之礼安葬。
楚遂安自然知道这个结果颇有蹊跷,但皇帝这次顶着摄政王府连日来的压力,能给出这般结论,已是表明了不欲深究的态度。圣意既明,他自然懂得见好就收。
再者,虽说此事多半与太子楚明睿脱不了干系,但大公主楚归晨显然不知此事,起火时也想着带自己一起逃生,楚遂安看在楚归晨的情面上,也不再打算深究此事。
傅修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些时日傅修困于府中养伤,莫说沾不得半点荤腥,连府门都迈不出去,早将他闷得发慌。
虽说他背上伤痕已淡去不少,却仍被严令不得外出,只得日日盼着楚遂安过府,好歹能听他说些京城里的新鲜趣事,稍解烦闷。
楚遂安自然不曾辜负好友所托。
这些时日他听得一桩趣闻,道是西城有一家武行掌柜的独女,要在年前设擂招亲。此番招亲与寻常抛绣球不同,据说那武行老板最重英武侠士,特为爱女设下比武招亲之擂,要连摆三日擂台,最终胜出者便可入赘武行,继承家业。
恰逢今日正是擂台的最后一日,楚遂安对此颇觉新奇,便决意前去凑个热闹,也好将这番见闻说与傅修打发时间。
楚遂安穿过熙攘的市集,远远便瞧见西街口搭起丈许高的擂台。
朱红栏杆围出四方天地,当中竖一面杏黄旗,上面写着“以武会友”四个遒劲大字。擂台两侧兵器架上列着长枪短剑,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台下早已围得水泄不通。有抱臂观望的江湖客,有踮脚张望的百姓,还有几个锦衣公子摇着扇子评头论足。
楚遂安寻了处茶肆二楼雅座,刚斟了杯热茶,便听擂台上铜锣骤响。
只见两个赤膊汉子正在台上缠斗,拳风呼啸间震得栏杆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穿玄色短打的壮汉一记扫堂腿攻向下盘,另一人腾空跃起,反手抽出架上红缨枪,枪尖却在距对手咽喉一寸处倏然停住。
“承让。”使枪的青年抱拳一笑,露出的臂膀上蜿蜒着旧疤新伤。
楚遂安原本看得入神,捧着暖手炉竟忘了时辰。此刻日头西斜,擂台上唯见一个使双锏的虬髯客昂然而立,已是连胜七场,正拄着兵器微微喘息。
擂主武师高喊三遍“可还有人应战”,台下竟一片寂然,无人敢再上前。
那虬髯客见状,不由纵声大笑,语带倨傲:“东安武学,原来不过如此!”
楚遂安闻言蹙眉。他忽然想起,近日正是竺兰哈尔国前来东安进献岁贡之时,随行使团中似有一人与这虬髯客形貌相似......莫非是觉得送质子前来受了屈辱,特意借此擂台折辱东安武人?
先前被他击下擂台的守擂者是个精壮青年,此刻正挣扎着要再上前去,唇角还挂着血丝,眼中全是不甘。忽见一个红衣女子从武行内奔出,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急声道,“小良哥!你已受了内伤,万万不可再上去了!”
那被唤作“小良哥”的青年啐出一口血沫,目光死死盯住台上的青衣人,厉声道,“清清,你看他招式路数,分明是异国人!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能让你被这等来历不明之人折辱!”
这“清清”,显然便是武行老板的独女了。
此刻武行老板早已悔青了肠子。原本小良与清清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这孩子武艺高强又无父无母,入赘武行再合适不过。偏是他自己想出比武招亲的主意,本想借此扬一扬武行的名声,好多招些学徒,来年好多挣些银钱。
谁知半路杀出个异国人,武功路数诡异难测,连败数名好手不说,眼下更是无人能敌,连小良都不是他的对手。
若真让这来历不明的异国人赢了擂台,不仅要带走他唯一的女儿,更将东安国的颜面折损殆尽。想到这里,武行老板只觉得心头绞痛,冷汗涔涔而下。
楚遂安平日最爱看些时兴的话本,最是厌恶这等强横折辱的戏码。更何况眼下事关东安国武行的颜面,他岂能坐视不理?
思及此处,他将手中暖炉往栏边一搁,解了玄狐大氅,身形一展便凌空掠上擂台。衣袂翻飞间稳稳落在台中,朝那异国人挑眉一笑,“这一场,我来。”
闻得楚遂安这一声,不远处青帷马车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然顿在帘边。车内人默然片刻,终是收回手,冷声吩咐道:
“不必看了,走。”
车夫应声挥鞭,马车碾过积雪,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喧嚣的擂台。
楚遂安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道轻烟掠至台中。那异国人见他来得迅疾,当即双掌一错,掌风带着阴冷的劲气直扑面门。
两人身影倏忽交错,衣袂翻飞间已过了十数招。
异国人出手狠戾,专取关节要害,指尖每每擦着衣衫掠过,带起凌厉的破空声。楚遂安却不急不躁,身形如柳絮般随风而动,总在毫厘之间避开杀招。
忽然楚遂安左手虚晃一招,右手疾如闪电般探出,二指精准叩在对方肘关节处。异国人整条右臂猛地一颤,动作顿时迟滞。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异国人因此恼羞成怒,左掌忽变爪形,直取楚遂安咽喉而来。
楚遂安侧身让过这致命一击,足尖顺势勾起地上一截断枪,横扫对方下盘。异国人急忙后跃,却不防楚遂安早已候在其退路上,一掌正中他的后心。
“噗——”
异国人踉跄数步,死死盯住楚遂安,忽从怀中掏出一把泛着蓝光的匕首。可还未及他出手,楚遂安已如鬼魅般贴近,二指如铁钳般扣住其腕脉。
楚遂安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我东安国的擂台,容不得这等下作手段。”
只听一声脆响,异国人手中的匕首应声落地。他惨叫未出,已被楚遂安一记过肩摔重重掼在台上,再也动弹不得。
满场寂静片刻,骤然爆发出震天喝彩。
武行老板激动地快步上前,一把拉住楚遂安的手,高声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老夫愿将小女清清许配给公子,从此武行上下皆听少侠调遣!”
一旁的清清闻言,脸色顿时煞白,下意识望向身旁负伤的小良。小良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伤势过重又跌坐回去,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节泛白。
楚遂安却微微一笑,从容抽回手,朝武行老板拱手道,“前辈美意,在下心领。今日上台,实是不忍见东安武行颜面受损,绝非为求亲而来。”
他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声音不紧不慢,“更何况,令嫒与这位公子情投意合,在下岂能夺人所好?”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爆发出更热烈的喝彩。有人高喊,“好!这才是真侠士!”
不少人纷纷点头称赞,看向楚遂安的目光满是敬佩。
武行老板怔在原地,清清则松了一口气,悄悄扶住摇摇欲坠的小良。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比武招亲的风波总算尘埃落定。
虽说楚遂安婉拒了亲事,成全了清清与小良的姻缘,但那姑娘却是将这份恩情牢牢记在了心上。她先是郑重其事地行了大礼,又取出积攒多年的体己银子非要塞给楚遂安,言辞恳切,眸中泪光盈盈,竟是说不尽的感激。
楚遂安几番推辞不过,只得抱起大氅转身欲走。谁知那对小夫妻竟是格外执着,清清提着裙摆快步跟上,小良虽身上带伤,也坚持随在身后。二人一路追着他穿过喧闹的长街,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望。
“恩人留步!”清清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还请告知尊姓大名,也好让我夫妇二人日后报答!”
楚遂安无奈地加快脚步,衣袍在风中翻飞。他原想施展轻功脱身,又顾及二人情真意切,终是不忍太过冷漠。这般一个快步前行,两个紧追不舍,竟是在京城的长街上演了一出别致的追逐戏码。
然而他终究低估了那对小夫妻的执着。任凭他如何闪转腾挪,二人竟始终紧追不舍。楚遂安无奈,只得闪身拐进一条僻静小巷,仓促间躲入一堆柴垛之后,这才堪堪避过了二人的追寻。
他方才轻舒一口气,忽闻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楚遂安心头一惊,蓦然抬头,竟直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
临街小楼的雕花窗扉半启,一人正凭栏俯看。
那人半倚窗边,身姿慵懒,垂眸望来时,眼尾一粒小小的泪痣恰似墨点凝于玉璧。
两人目光相交的刹那,那颗泪痣仿佛随着眼波微动,平添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直直撞进了楚遂安心间。
他就这样从容地俯视着巷中的楚遂安,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早将方才那场追逐尽收眼底。
“六殿下,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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