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苏尔德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这里,她感觉不到时间和空间。一切身体感觉都离开了她,她闭着眼睛,却能“看”见一些东西。画面遥远而模糊,抽象又难以捉摸。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一分为二,一半沉入深不可家的海底,一半在可怕的幽冥游荡。
幽冥?不,这里是比幽冥还要可怕的地方。
*
眼前,是一具尸体。
这是一个女人,她身上穿着月白的长裙,外面披着红色的纱衣。她的头发比蜂蜜还甜醇,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右手无名指上有一个凹陷下去的戒指印。
她的面容被水泡的发白,皱烂不清。她的皮肤呈现死尸特有的青白色,皮肤肿胀,仿佛能挤出一滩海水来。
佛耶戈站在华丽奢靡的宫殿里,站在柔软如梦的蓝色窗纱旁边,他的目光缓缓从床上的尸体,转移到国王那张努力挤出怜悯和悲伤的脸上。
“舅舅,这是什么?”
国王如果以为他的外甥是真的不知道才开口询问,那么他就真的愚蠢透了。
“怎么,佛耶戈,你以为我在愚弄你么,故意弄一具海上浮尸来糊弄你?我手下的人可没那么大胆。你看清楚了,她身上穿的衣服,你难道没有印象了吗?”
佛耶戈把手中的王者之刃深深钉进厚重的大理石瓷砖下面,他又问了一遍:
“舅舅,这是什么东西?”
国王如果观察得足够敏锐,他一定会注意到佛耶戈身上发生的变化。明明没有风,佛耶戈的银色短发忽然如流水般舞动,空气蓦然变得寒冷。
可是塔伯自从期待了他的外甥,堂而皇之当了国王以后,便自然而然把自己当作了国王,帝国权力最高者。在他眼里,佛耶戈这次虽然活着回来了,但对他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他只要一声令下,围在宫殿外的皇家骑士,太阳骑士就会涌进来,让佛耶戈死在长矛下。
纵然知道床上躺得那具尸体不止伊苏尔德,佛耶戈还是不忍再看,不敢多看。这是塔伯倾全国之力,花费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寻找,给他的结果。
一具尸体。
佛耶戈突然非常想念伊苏尔德。想念她的微笑,她柔软的脸庞,每次抱着她时,她那头穿过自己掌心的金棕色发。
佛耶戈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一片荒芜的死寂。
佛耶戈走到柔软的床边,背对着那具尸体,对眼前的国王说:“你走吧,我现在不想杀人。”
说完,佛耶戈垂下了头颅,抬起双手,用手掌捂住了脸。
他在哭么?国王不合时宜地想着,心中的愤怒一瞬间被一种奇怪的嫉妒所支配。
爱,真的会让一位国王哭泣么?
塔伯走出灰色高塔,对驻守在外面的黑铁骑士点了点头,淡淡地下了一个“杀无赦”的命令。
一个为爱俘虏的国王,是世界上最懦弱的国王。既然他的王后死了,我就好心让他们团聚吧。
说起来,也是尤里斯家族的人啊。既然这样,就留给他一个全尸吧。
因为仁慈,是一个好国王必须的伪装。
*
当佛耶戈看到高大强壮的黑铁骑士,在他面前高高举起手中沉重的刀刃,以为能轻松取下他的头颅时,有一瞬间,佛耶戈没有反抗。
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头颅低垂,掌心捂面,手边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武器。
死亡,会不会是一种解脱?
佛耶戈想着,抬起头来,想看一下自己会死在一位什么样的骑士手里。黑雾咆哮着奔涌而出,如一支破败大军,嚎哭着冲向这个可怜的黑铁骑士。佛耶戈只听到一声短促、恐惧到了极点的粗喘,然后便是身体沉重的落地声。
紧接着,黑雾再次收回,重新在他耳边哭喊。
佛耶戈知道,蚀魂夜很快就要过去,它们这是在催他‘回家’了。
可是,如果没有伊苏尔德,哪里才是他的家呢?
失去了伊苏尔德,他的家没了,天地之大,只剩下那方小小的破败废墟,充当着安慰他的坟墓。
暗影岛,他的坟墓,也是伊苏尔德的坟墓。
尸体缓缓而起,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站’了起来,站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在黑雾的包围下和他一起朝隐匿在时空之外的暗影岛而去。
他的归宿,他的执迷不悟。
“伊苏尔德,我不愿信,那不是你。你还活着,你一定还活着!”佛耶戈独自站在石室的废墟中,突然发起疯来,提起沉重的剑刃,一次又一次地砍劈着厚重的墙壁。
那具尸体被他放在黑泉旁边的平地上,破碎的面容朝着他,似乎流露出某种可怜的同情来。
砍到最后,佛耶戈无力地跪倒在尸体旁边。他的脸深深地朝下,以俯拜的姿势,无声痛哭着。然后他静止了很长一段时间,慢慢站起来,走到了废墟中,坐在了王座深处。
伊苏尔德,你的离去也带走了我的心。我的心已经死了,但我的身体还活着。
伊苏尔德,就在这里陪着我吧,直到时间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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