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寅时,忽然下起了雪。
青枫立在小院的风雪中,怀里抱着的官袍有些凉,云倬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招了招手。
“今日下雪了,王爷待会要穿的官袍给我,我去火上暖暖。”云倬从他手里接过来,又说,“过会儿都要早朝,我做了些暖胃的汤食,你先吃一些,熏好了袍子,我去叫人。”
青枫瞧着她,叹了口气,道:“昨夜半途遣了我,我就知道要来这边,幸好今晨来时王伯让带了些驱寒的汤药,你热一热,主子们起来就可以喝了。”
“昨夜你们……”云倬本来想问,顿了片刻后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道,“今天早朝要当心些,今儿又大雪,小心防备才是。”
“主子们有分寸。”青枫说,“准备些润喉的药吧,今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嗯,你看着火,我去喊人了。”
柳云晞一早就醒了,安睡一宿,精神都好了许多,他披着衣服起身,魏恒已经穿好衣服了,走过来帮他系着衣带,说:“今天不知道朝堂会是什么情况,你随机应变吧,能不说话就少说话,还不是你抛头露面的时候。”
柳云晞整理着衣衫,看着他手臂动作自如,说:“这一夜也不知皇上怎么思虑的,若是他这样平静地接受了,也就可以证明你心中猜想,倘若再对你施压,你的力就无处用了。”
“怕什么,不是还有你吗?”魏恒给他系好衣带,压低了声音说,“我不能在明,那就你在明处,早晚要做的,若不早做打算,时间一耽搁,就给羌胡人留了机会,那时再战,内乱外敌,更耗费精力。”
柳云晞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压低了声音说:“你早有打算?”
“别想了,那点心思都往我身上使,累不累?”
魏恒替他展平了衣角,又垂眸瞪了一眼,才又笑道:“青枫该过来了,帮我拿官服进来。”
柳云晞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可谁都没开口。
云倬听着屋里有了响动,这才敲了房门,“公子,饭都备好了,用过了再去早朝吧。”
柳云晞推开门,看了看天色,问:“青枫呢?”
青枫听着喊他,抱着熏好的官服就过来了,“公子。”
柳云晞接过,那袍子熏得正好,抱在怀里都是暖的,“去偏厅用早膳吧。”
两人齐齐拜首,转身走了。
魏恒在屋内瞧着人,也不见他转身,就走了过去,贴着柳云晞的后背关了门,他身材高一些,这样一站,恰好把人罩了个满怀。
魏恒道:“怎么,还稀罕上了。”
“什么味道?”柳云晞抱着那官服往鼻尖凑了凑,感觉有点好闻。
魏恒从他手里抽出来,穿在身上,眉眼一挑,笑着道:“好闻吗?”
柳云晞瞧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都感觉这味道有些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闻到过。
魏恒俯首贴过来,凑在他耳侧说:“想闻,日后天天叫你闻。”
那语气颇有挑逗的意味,柳云晞深看了他一眼,最后也没说话,走去镜子前整理了下衣冠,推门走了。
魏恒瞧着他笑,可那笑背后藏着的就是落寞。
这人记得味道,就是不记得他。
可笑至极。
…………
柳云晞刚喝了汤药,魏恒又盛了碗白粥给他递过来,说:“药苦,把这也喝了。”
云倬和青枫两人虽然坐在席上,可也不敢抬头,两人埋头吃饭,跟不存在一样。
柳云晞皱着眉接过来,实在没有想喝的欲/望,他看向云倬,悄无声息地搁了碗,说:“过会儿你去接沈大人,他年纪大,今日路滑,别出了事。”
云倬点头应了,还是自顾自地吃自己的,没敢再说话。
魏恒瞧着他的动作,那不情愿的眼神都满溢了,但他不想饶他,待人说完接着就把他搁下的碗又递了过来,柳云晞眉目微敛,又不好在人前发作,硬着头皮喝了几口。
眼角的余光瞥见魏恒在笑,忽就觉得那粥的味道更不好了。
魏恒说:“我吃完早去一会儿,你同沈大人随行即可。”
柳云晞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点了头。
…………
宣德大殿的积雪早早就被清理了,赵权从今早开始就忙前忙后,一刻也没停歇。
看着百官陆陆续续赶来,他也吩咐了下边的奴才,交代了事情后才回了内殿。
宫女们伺候着武帝穿衣梳洗,等赵权进去的时候,已经都弄好了。
他对着武帝拜了拜,上前迎着人道:“陛下今天容光焕发,瞧着可精神呢。”
武帝说:“朕今日也觉得精神好些了,昨夜风大,可朕睡得安稳,吵醒了又睡了,好久没这般畅快了。”
“陛下精神好,又值正旦,这春也要来了,奴才觉得都是喜事。”
武帝难得高兴,脸上漾着笑容,看着都年轻了不少。
“都到了吗?”
“今儿又下雪了,不过奴才看着诸位大人都到了,搁正殿等着呢。”
“那走吧,朕今天精神正好。”
宣德大殿内的气氛似乎就没有那么和谐。
三位皇子依序而站,个个面色不佳。朝臣们也窃窃私语,看着不太简单。
“皇上驾到……”赵权的声音从内殿传至宣德大殿。
众人听此,纷纷跪首而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端坐帝位,手一抬,严肃道:“众爱卿平身吧。”
朝臣分立两侧,拜完又陆陆续续起身。
武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堂下,三子并立,朝臣皆跪,世人臣服,这无上的荣耀终归还是在他手里。
那股雄霸天下的威武之气,终于又回归了,他再次体会到了皇权的威力,搭在龙椅上的手,又一次握紧,身心也跟着畅意了不少。
沈清远起身时,正对上了武帝的视线,他好似看到了武帝身上萦绕的霸气,但周身的冷寒还是吹醒了他。
沈清远暗暗垂眸,嘴角隐了冷笑。
武帝今日兴致颇高,堂下众人也能看出来,强忍着笑意迎合着,但那表情比哭还难看。
柳云晞越过人群,看到了魏恒,匆匆一眼,又忙收回了视线。
魏恒余光瞥见了他,没有偏头,面上镇定,表情严肃,全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魏延也注意着,面上挂着笑意,心里却已经在算计了。
堂上都没有人说话,他们在等武帝开口。
静默了片刻后,武帝说:“朕与沈爱卿商议过了,工部尚书杨安的事情该罚,按我北朝律法,以杨安的罪行,该是免官了吧,是吗,沈爱卿? ”
沈清远拜了拜,说:“回皇上,‘五等列爵(公、侯、伯、子、男)及在官品令从第五,一阶当刑二岁;免官者,三载之后听仕,降先阶一等。’杨大人的罪,以官当相抵,确是免官。”
“朕也不多说了,重伤皇子,可是重罪,你们就按律法办。”武帝说完,看向魏延,“太子,你可听到了?”
魏延颔首,应下:“是,儿臣知晓该怎么做了。”
武帝微点着头,说:“杨延和的案子还有诸多疑点,他可认罪了。”
话才出口,刑部萧诚还没来得及上前,宣德殿外就传来了急喊:“皇上,大事不好了,皇上……”
武帝面色严肃,转而看了一眼赵权,赵权会意,急忙跑下台阶,嘶喊的侍卫扑通一下跪在大殿上,头也没敢抬,又急又喘,口吻里还带着恐惧,嘴唇都是抖着的:“皇上杨大人昨夜在牢里,畏罪自杀了。”
“什么?”武帝大惊失色,低沉道,“什么时候的事?”
那侍卫喘着粗气,急道:“回……回皇上,是今早上在狱中发现的。”
武帝这会儿缓了神色,看着人说:“确定是畏罪自杀?”
“奴才不敢欺瞒圣上,是毒……服毒自杀。”
这侍卫一说完,堂上就乱了,大臣们个个面带疑色,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啊?”
“服毒自杀,这不可能啊。”
“这怎么就死了,不是还没查清吗?”
“怕了吧,真做过了。”
武帝看着堂下,神色凝重,不等他们再议论迎头便是一声怒喝:“吵什么?”
沈清远神色不变,越步上前拜道:“皇上,臣觉此事蹊跷,杨大人昨日堂上那般正气凛然,不像是会畏罪自杀的模样。这事,皇上定要严查。”
桓林见状,也立马站了出来,面向武帝,道:“皇上,沈大人说的在理,虽然杨安有罪,可皇上未审,他又怎么会畏罪自杀,定是被人杀害后伪装成了自杀的模样。”
武帝暗自思量,才同沈清远议论了杨安罪责如何去判,今日人就死在了牢中,若说畏罪自杀这堂上怕是没人会信,怎么会有如此巧合。
武帝心头一沉,看向沈清远,见他皱眉深思,神色坚定,不由得又多看了一眼。若不是知道沈清远的为人,他都要怀疑他就是那奸诈之人了。
沈清远抬眸,看见武帝踌躇不决,便又徐徐道:“皇上昨夜才同臣商议此事,杨大人今日就身死狱中,一定有人刻意为之,还望皇上严查此案。”
众臣听完纷纷拜首,“望皇上严查。”
犹豫间,殿外忽又传来呼喊声,来人上前禀道:“皇上,禁军统领沈将军求见。”
武帝正忙着,还不想断了思路,遂挥了挥手,“叫他在殿外候着,朕稍后再见。”
那侍卫慢慢退出殿外,不一会儿又见沈毅急步走向殿内,见了武帝忙拜道:“皇上,臣在城外巡防,拿下一人,这人身着狱卒服饰,行迹鬼鬼祟祟,恳请陛下发落。”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武帝面色严肃,沉戾之气满溢眼底,赵权立在一旁不敢开口,堂下众人惊后又各自换了不一样的神色,一时间,整个殿内乱作一团。
武帝冷哼了几声,堂下的议论声立马停了,连呼吸声都跟着静了下来。
漫长的沉默之后,武帝微抬了手,厉声道:“去把那人召进来。”
柳云晞抬眸看了一眼,觉得武帝语气虽然冷厉,可听着却略微疲惫,似乎对这事情有些抵触。
魏恒微抬了眉眼,望向殿外,两人视线在空中相对,柳云晞微顿,从他看过来的眼神里寻出了些什么,霎时,脑海里闪过汤泉那日两人对峙的情形,柳云晞眉目抽动,想起魏恒曾说的“一石二鸟”之计。
再看看向他时,魏恒已经收了目光,柳云晞没动,也跟着众人看向了殿外。
沈毅将人带过来,“跪下。”
那狱卒这会儿倒是怕了,腿打着颤儿,跪在堂下,没敢抬头。
武帝捏了捏眉心,然后看着人,问道:“为什么要跑?”
“回……回皇上,奴才家里老母病重,正要赶回去尽孝,不料半路给沈将军捉来了。”
“回家尽孝本是好事,那为何要鬼鬼祟祟?”
“回……回皇上,奴才是怕沈将军把奴才看做犯事的,这才怕了。”
武帝面色不愉,看了他片刻后,又对着沈毅说:“朕以为你说什么大事,就为了这小事你也要同朕讲?沈毅,看看你在做什么,朕看你是巡防做傻了,是巡防职位太闲,要朕再给你安排个狱卒的职位不成?”
“皇上息怒,臣是看他步履匆匆,又挂了值守的牌子,这才拦下了人。”
桓林从这一局面里听出了些重要信息,他对着武帝行了礼,说:“皇上。微臣却觉得沈将军是没抓错人,据臣所知,牢中值守皆是轮班制,倘若他未取下换班的牌子便匆匆赶来,臣觉得这人是心里有鬼,工部杨大人被毒害之事还没有定论,昨夜狱中值守的狱卒都要严查,就连送食的也要查。”
武帝瞧着他缓了一口气,没有急着否决,反而看向了一开始跪着的侍卫。
“你说说看。”武帝指着人说,“把你知道的详细说给朕听。”
侍卫行了礼,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阐述了一遍,武帝面色一沉,又看着狱卒,这狱卒说是回家探母,但神色犹豫又像在说谎的样子,这一切不说巧合,就是有人事先把一切算计在内。
他眉头一皱,目光冷寒地看着沈毅,“你发现的也是及时。”
沈毅一怔,然后道:“臣受陛下恩典,做禁军统领一职,维护城外巡防,不论是谁,只要有嫌疑,臣就有责任将他拿下,若有不当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你有什么罪。”武帝看了眼魏恒,又瞧着他,“你做的对,朕不该怪你,不但不怪,还应论功行赏。”
“臣不敢。”
武帝没再说话,冷眼扫过堂下的人,魏恒垂着眸子,面无表情,魏延目光落在沈毅身上,面色冷淡,魏宁恨恨地咬着牙,颇有不甘心的意思,他的儿子们,真是长大了,一个比一个会看眼色。
顿了少顷,武帝徐徐叹了口气,下令道:“这事就交给内阁吧,沈爱卿,你务必给朕查个清楚,不管是死去的工部尚书,还是这值守的狱卒,朕要明明白白,不管牵扯到谁,都给朕挖出来。”
沈清远对着人一拜,“微臣领旨。”
柳云晞抬眸,面无表情地看向沈清远,毫无所动,这一番折/腾,龙威大怒,叫人胆战心惊。可其实谁都看的明白,武帝骂得厉害,但他也看的透彻,只是对他来说有益的就顺应着,没益处的,也不会偏袒。
武帝知道这出戏不管出自谁手,都不可能断然在这里弃掉,所以他最后一句说的严谨,不论牵扯到谁,都脱不了罪责。
柳云晞从人群中看过去,目光落在魏恒身上,这人还是微垂着眸子,凌厉之气似浑然天成,但那模样瞧着又很慵懒,带着股漫不经心,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细细想来魏恒也瞧得准,杨安知道的多,既可做棋子,又可做弃子,魏恒这一计,算是替皇上做了选择,不再犹豫不决。
武帝招了招手,赵权立马上前扶了人,他起来时没太站稳,神色还有些恍惚,他望着堂下的人,本来要说什么,最后作罢了。
赵权明白他的意思,朝着堂下道:“皇上乏了,诸位大人也回吧。”
“退朝……”
太子等人未动,其他大臣也不敢走。
沈毅扶着沈清远起来,说道:“沈大人,这人您要怎么处置。”
“押回内阁,我亲自审问。”沈清远说着看了眼柳云晞,柳云晞也走过来扶他,说:“大人。”
“内阁有的忙了。”
柳云晞搀着人,往殿外走:“是。”
太子魏延笑着走了过来,语气和善:“如此看来,父皇最信任的还是沈大人,我与六弟查了这些天,也没查到什么。”
“太子殿下言重了,”沈清远面上平静道,“为皇上分忧,也是应尽之事。”
“可是劳累了沈大人,若是有用得着我兄弟三人的地方,沈大人尽管开口。”
“就是就是,沈大人不要客气,我们也想给父皇分忧呢。”
“那老臣在这先谢过三位殿下了。”
沈清远拜首,柳云晞也跟着一拜,起身时,正好看到魏恒在瞧他,柳云晞欲言又止,最后无言,扶着人走了。
‘五等列爵(公、侯、伯、子、男)及在官品令从第五,一阶当刑二岁;免官者,三载之后听仕,降先阶一等。’——《魏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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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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