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的灯还亮着,烛火摇曳,映出屋内两个人的剪影,高大的那人转身慢慢走近,稍矮一些的那个被高大的身影笼罩,两处身影渐渐重合。
柳云晞被溅了一身,满处都是血迹,鼻腔里的血腥味混着房内的檀香,味道更是浓重了。
魏恒瞧着他的伤口,思绪有些飘远。
“嘶”柳云晞终于在强忍之后发出一声嘶痛,魏恒回神,目光从伤口上移开,看着他,细汗浸湿了额头的碎发,眉眼蹙着,尽是忍耐与烦躁。
“要杀我,可我还要救你。”魏恒若无其事道,“有时候都觉得我在犯蠢。”
“你是在犯蠢。”柳云晞的目光偏过来,看了他一眼,说完便没有再开口。
他目光没有从魏恒身上移开,也不想避闪他看过来的目光,两个人就这样对视,陷入了漫长的对峙中。
疼痛对他来说似乎已经麻木了,这点温存对柳云晞来说就像是上天忽然怜悯赐给他的,可柳云晞也知道,明日旭日东升,大家依旧是衣冠楚楚的模样,谁也认不得谁,**帐暖里的情意绵绵,总也抵不过心计深沉。
风流一夜,过了就没有了,都是假象。
柳云晞忽然冷笑,问他:“你为什么不恨我。”
魏恒没回话。
柳云晞也想不明白,他要做到什么样魏恒才能放手,从一开始他就在试探魏恒的底线,但不同的是,魏恒为他一次次突破底线。
有好几次,柳云晞真的感受到了温暖,但他不相信,很久之前他就不相信任何人了,不是不信,而是不能。
他一次次告诫自己,这皇城里没有人会同情他,没有人会真心实意帮他,魏恒不一样,有几次他甚至都要相信魏恒给予的温暖是真的,可往往到了最后魏恒又会给他致命一击,再告诉他,我也是利用你。
所以好些时候,他都把那些当作世家公子的玩乐,谁都知道这皇城里的人都爱玩,烦了就弃了,谁会把你当人看?
柳云晞发誓,他不想做这样的人,更不想做他们手中的玩物。
这皇城里每一个人的心思都深不可测,他们玩弄权势,纸醉金迷,每一个人都不可信,每一个人都不能信。
疼痛会让他清醒一些,柳云晞微垂着眸子,混乱中忆起了那些逃命的日子……
魏恒呼吸微沉,温热掌心盖在他肩膀上,他看着柳云晞半眯着眼,想来意识也有些混沌,因听着他小声呢喃: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
昏迷了一会儿,柳云晞又猛得清醒,他感觉肩膀上的伤口好多了,但他受不了自己这模样,尤其是满身的血腥气。
魏恒似乎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几乎没动,他唇角微动,似乎明白了云晞的意思,半晌之后才缓缓道:“想沐浴?”
柳云晞缓缓垂眸,眼里的泪多次在眼圈里打转,最后又被他强忍了回去:“魏明渊,我能给你什么,值得你这样吗?”
值得吗?
他是北朝的王爷,军功硕硕,百姓拥戴,将来也是要继承大统的皇子,所有人都劝他离自己远一些,所有人都说他们不同路,可他还是一意孤行。
柳云晞时常混乱,信与不信在心中掂量来掂量去,离不得,谋不得,更伤不得,到了最后就只剩了痴缠纠葛。
到底值不值得,谁都说不清楚。
片刻后,魏恒起身,他的手脚有些麻,走路时稍有些踉跄,隐忍着情绪没叫他看见半点:“我去让王伯烧水。”
“魏明渊?”柳云晞依旧喊他。
“我本也没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你就当我还太师府的恩情好了,这样你心里能好过一些。”
房门砰一声从外面关上,柳云晞望着魏恒离开的方向愣神了好久。
屋外长廊上,王伯提着灯过来,恰在拐角处迎上他。
王伯说:“王爷,您这是?”
魏恒徐徐的缓出一口气,看着王伯说:“王伯,吩咐下人烧些热水,准备个木桶,隔在偏院的房间里。”
“是。”
魏恒要走,却又转过头来吩咐,说:“再备些酒菜吧,拿侯爷房里去。”
“那这房间里的那位公子,需要……”
“沐浴完了他就走了,不用派人看着……”
…………
皇城的雨来得及,转瞬之间,倾盆而落。
魏恒叩了叩房门,在外唤了一声:“师傅。”
“进来。”
定北侯背着身子,没有看他,魏恒能猜到他的想法,但他也无法抉择,他想也没想,直接跪了下去,道:“恒儿有错,望师傅责罚。”
“王爷这礼老臣受不起,您快快起来吧。”定北侯转过身,沉着眸子说,“王爷做事向来果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优柔寡断之人,是该道句恭喜,还是该唏嘘呢?”
“一切都是恒儿的错,师傅责罚也好,魏恒都受着。”
“责罚?”定北侯眸中沉静,“哪里来的责罚,谁敢责罚北朝王爷,还是个军功赫赫的皇子。你现在跪我,这要是叫皇上看见了,该说我倚老卖老了。”
魏恒不说话,只是跪着。
“你若愿跪,就去那门外跪着,跪在这里能让你清醒吗?出去……”
“是。”
屋外电闪雷鸣,一道亮光划开漆黑的夜,映出了暴雨中湿漉漉的身影。
魏恒抬着头,跪在大雨里,眉眼被雨水冲刷的更加凶狠。
魏恒觉得他自己该罚,那么多人为他在皇城站稳脚忙忙碌碌,而他却让大家陷于危险境地,不只该罚,还应当清醒。
王伯举着伞,却不敢过去给他撑着,只能在一边劝着:“王爷,侯爷他是一时之气,您去赔个不是,侯爷自然就原谅您了,王爷……”
“别过来,师傅让我清醒清醒。”雨水从额前流下淌过脸颊,魏恒抿了唇,过了会儿说,“该罚,你们谁都不能过来。”
这王府里没有一个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即便心疼,却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向前。
王伯扔了伞,刚踏出去一步,又被魏恒喝了回去:“这王府我现在说了不算吗?”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许是受了寒又被这大雨淋了个透,这会儿精神都有些不好,深邃的眉目被雨水洗礼似乎没了模样,平日里的轻佻风流也像忽然卸干净了,恹恹的,把人折磨坏了。
王伯内心急切,敲着定北侯的房门,喊着:“哎呦,侯爷,您快看看,这人要病倒在雨里了。”
“侯爷,奴才求您了,您倒是看看啊,这都一个时辰了,王爷心性不成熟,也才刚过弱冠之年,人孰能无过啊,侯爷?”
窗外可以看到屋内映出的身影,定北侯背对着窗户,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魏恒自从被送到北疆,都是定北侯在照顾,朝夕相处间,他早已把魏恒当作了自己的孩子,皇子他自然是不敢高攀,但也没想过魏恒会如此听话且尊敬他。
皇城贵族里那些奢靡之风他从未在魏恒身上见过,那样一个十岁的孩童,跟着军队训练,日日夜夜不惧风雨也从未喊过苦,那眸子里盛着北疆的风雪,系着的是战乱中的百姓。那时定北侯便也知道,那个拿着剑的少年,将来一定会是北朝最优秀的皇子,心系天下之人,也必定会被天下拥戴。
魏恒做到了,他也成北疆百姓心心念念的大将军,可这些还不够,他还不够强大到能撑起北朝的天来。
定北侯眸中含泪,既心疼又心狠,他不想看北疆的鹰被折断翅膀,想看他继续驰骋在北疆原野上,但又放不下这北朝朝堂。谁也不想把百姓的生命寄托在一个心狠手辣的君王手里,太子殿下的心狠手辣他是见过的。
思虑之间,雨势又大了些。
魏恒依旧没有动作,他受在雨里,悔着他的过,可不远处,偏院的门却应声而开。
柳云晞赤着脚从门内走了出来,脚下是不平坦的青石板路,因为常年踩踏早已被磨光了棱角,走起来却一点也不平坦。
柳云晞没有撑伞,衣服也是单薄的,雨水浇透了他的身子,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王伯瞧见他的那一瞬间就惊了,他看着魏恒说:“王爷,柳大人他……”
魏恒瞥见他的模样,内心跟着一颤,而后吼道:“你出来做什么?”
手臂上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再次破开,包着伤口的布料立刻浸染了血迹,顺着手臂流下来,滴进雨水里……
魏恒陡然提高了声音:“王伯,把人带回去,愣着做什么?”
柳云晞挣开王伯的手,踉跄的走过去,跪在了大雨里。
雨水冲刷掉了眉眼间的狠戾,水汽蒙蒙,那淌在脸颊的水一时也分辨不出是泪还是雨,柳云晞看着魏恒,微微笑了下,说:“今日欠你的都还了。”
说完他看向窗口,对着定北侯喊:“侯爷若是想杀我,今日就是最好的机会。杀了我,楚王便不会再犯错,这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魏恒扯过他,“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拿命相抵,从今以后你我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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