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风总是比回廊下吹得烈。
从长廊到殿前不过几步路的功夫,灯芯就被吹灭了三次。
宽大的衣袖也没遮住那急呼过来的风,刚点的火折子又给吹灭了。索性他也不点灯了,借着月光一瘸一拐的向着宣德大殿走去。
守门的侍卫远远就见了他的身影,几步上前去扶着人,“公公,您这是哪里去了,陛下可正找您呢。”
“陛下醒了?”
“梦魇了,方才没见着您发怒来着,这会儿怕是在等您了。”
赵权把手里的灯递给他,面色凝重道:“回去吧,门外也别守着了。”
“那您?”
“没事。”
殿内寂静。
赵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制造出一点动静,惊了内殿的人。
“去哪儿了?”声音在殿中回荡,难辨喜怒,只觉得那声音威严,居高临下。
赵权不疾不徐地跪下叩首,沉声道:“回皇上,奴才出宫去了。”
“为何出宫?”
“前日见皇上躺在床上久不能寐,想来也是操劳过度,奴才听闻那城中有人专治这病症,就趁着您睡下,去讨了个方子。”
武帝盯着他打量了许久,殿内落针可闻,谁都没有出声。
赵权伏地不敢动作,他能察觉到武帝探寻过来的目光,可他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隔了片刻,武帝终于道:“太医院的方子都治不好朕,你那方子能有什么用?”
“奴才见陛下操劳心里也是着急,就想着先讨来自己试试,有用最好,没用自然也不敢在您面前邀功。”
武帝看着他,脸上的情绪稍缓了缓,随后说道:“赵权,朕是信任你,但不是无条件信任你。朕给你权利,不是为了让你骑到朕头上造次,这些年朕宠你,是为了什么,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你若是敢背叛朕,朕一样杀你。”
“奴才不敢。”赵权猛然磕头,慌忙道:“皇上,跟随您多年,奴才一直忠心耿耿,绝无半点私心,还望陛下明鉴。”
武帝望向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长叹道:“罢了,朕也累了,没那些心思再去怀疑你什么。何况,朕的几个儿子就够头疼的,哪还有功夫注意你。”
“皇上。”赵权此刻抬了头,试探着说,“奴才给您捶捶背?方才听守门的说您又梦魇了,这会儿身子该不舒服了。”
“嗯,你先起来吧。”武帝侧了身子,闭目养神。
赵权起身走过去,也不敢多话。
他是知道的,武帝不是个心肠绵软的人,一旦起了疑心,他便不会再跟你推心置腹,一旦让他抓到了点蛛丝马迹,那绝不给你活命的机会。
想当年他与太师楚弘翊那般推心置腹,只因几句无证可寻的背叛之言便灭了他全家,手段狠毒,不带半分犹豫。
赵权跟在武帝身边多年,自是熟悉他的性子,即便这些年里,武帝比较之前和善了许多,但他还是有绝对的威严,也绝不让人挑衅他的权威,三皇子魏恒就是最好的例子。
“赵权,”武帝叫他。
“你可知朕今夜为何无眠?”
“陛下日夜操累,劳心费神,自然是难以入眠。”赵权不敢直视他,“皇上信不过奴才的方子,奴才就让太医院再给您开点安神助眠的药。”
“弘翊今夜又来找朕理论了。”武帝语气平淡,听不出话里的喜怒,“这么多年了,朕知道愧对于他,朕也有心思悔悟,每年朕都会叫人去寺里祈求他们一切安好,望他们能原谅朕,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朕,为什么?”
赵权不敢接话。
那件事他虽然并没有参与其中,但多少知道些,“陛下,许是您白日思虑多了,夜里才会做梦,不如……”
赵权话还没说完,武帝便打断了他,“朕知道,他不肯原谅朕,他们都不肯原谅朕,就连朕的儿子都在质疑朕,这么多年不肯亲近半分,但谁又能知道朕的苦衷?”
武帝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沉重了许多,“他们不原谅朕,所以一直纠缠,可他们不知道,若是当时朕为他们平了冤,朕的天下就要拱手于人。世家权贵妄图以国运威胁朕,朕又哪里来的办法与他们相斗,家族权利绵延百年之久,岂是一夕之间便能瓦解的,都想看到渝北盛世,可那样的情势之下北朝哪会有未来?”
“咳咳…朕当年…咳咳,朕当年无奈之举,也同他们商议暂且放下执念,缓个几年再做律改,哪知道他们也…咳咳,他们也是不听劝,非要与朕难堪,朕……咳咳…”
“皇上,皇上,您歇着,别再说了。”赵权捋着他的背,眼神里满是担忧,“皇上渝北今日已是盛世,太师与王爷他们也该心安了,现如今您这身子要紧,切莫多思多虑。”
“是朕亏欠他们,倘若这次三皇子回来能帮着朕把那件事办好,那世家瓦解也便能在掌控之中。”
“三皇子天资聪颖,定能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赵权低着头,面上很是平静,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事关重大,陛下也不要太多思虑,何况羌胡人此刻正虎视眈眈,您这身子可是要好好的,不然岂不是让他们有机可乘。”
武帝静默,深看他许久,只是这面上波澜不惊,也叫人猜不出其中的情绪。
赵权知道此刻不能多言,但既然让武帝起了疑心,他也就不在乎他多想,索性也把这朝中局势给他道了一二。
赵权说得没错,虽说魏恒在北疆打了胜仗,但羌胡人也不是甘愿投降,他们还憋着一口气,卧薪尝胆,等着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如今朝廷内动荡不安,这般内忧外患之际,绝不能给他们钻了空子。
只是武帝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看得最明白的,竟是他身边不起眼的赵权。
可眼下能跟他这样坐下来谈论实事的除了沈清远,也就赵权一人了。
武帝缓了缓情绪,半晌后,长叹一声:“跟在朕身边久了,竟然忘了你曾经也是饱读诗书之人。”
赵权一听,忙跪下了:“奴才并非要议论政事,只是担忧陛下,所以才……是奴才多言,奴才该死。”
“行了,朕没怪你。”武帝道,“况且,你说得不无道理,城外虎视眈眈,城内烽烟肆起,不是在这忧思忧虑的时候,朕也知你是为了朕,罢了,起身吧,朕又怎能怪你,扶朕回榻上,朕想休息了。”
“是。”
……
黎明时分,微雨垂丝,雾中袅袅水汽变得越发浓厚,那四季海棠在这氤氲的雾气中展了颜,此刻争奇斗艳,让这寂静的清晨在微风里惹了火。
魏恒尚未苏醒,睡梦中已被清淡的花香席卷。
直到鼻腔被浸满,他才从梦里苏醒。
初醒时意识尚未回笼,魏恒只呆呆地望着窗外,半晌后,这才慢慢回神……又是一个雨天。
潮湿的雾气里,永远藏着深不见底的**和肆意。木门被晨风吹开,撩起一室的清凉。
魏恒看着窗外随风而舞的花枝,又泄气一般跌回了榻上。
寺里的钟声适时的敲响,预示着一天的劳作也在此刻开始。但他实在不想动,从皇城一路奔波,似乎是累着了,也好像是在那城中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时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来。
“王爷,该起了。”青枫站在窗外喊着,也不敢多说什么。
一路上魏恒都没有吩咐,来了这净义寺后,他也像是真的被罚的王爷一样,整日待在那房间里,门都没出几次,恐怕这寺院里有几人,几间房都摸不清楚。
青枫自然是心知肚明,也就不敢多话。
魏恒没接他的话,倒是自顾自地睡了起来,只是这姿势翻来覆去的是怎么都觉得不对劲,衣服在榻上翻出褶子来,最后实在难受便起了身,遥对着窗外,一顿脾气:“催什么催,这雨都下起来了,起了也没用,难道要我跟那些和尚一样起来诵经去?”
青枫也不多话,回他:“宫里来了消息,王爷……”
这话还没说完,魏恒便出现在了窗户旁,底下脚步跟着一转,示意他进来,并反手关了门。
青枫见他脸色不好,关怀道:“王爷是在这住的不舒服?”
“多嘴。”魏恒冷眼看他,“我看你是离了王府就没了规矩,现在还要我再教你不成。”
“青枫不敢。”
这一说青枫也不敢说什么了,两人互看一眼,相对无话,陷入了一阵沉默的尴尬。
魏恒这会儿坐在榻上,正皱着眉头看着他:“宫里什么消息,怎么不说下去?”
“王爷不让多嘴,属下便不敢多言了。”
“你…”
魏恒算是看透了,他今天就是诚心的找事,但满脸还写着“我委屈”。
魏恒冷冷地看着他,盯得青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让人以为他接下来就要发火了,哪知道魏恒冷哼了一声,说:“不说就不说,那今日就不听了。”
“王爷。”青枫言简意赅地说,“听闻太子在府内设宴,柳大人也被邀请去了,还在府上过了一夜。”
魏恒听得眸光渐冷,不耐烦得说:“说重点。”
“柳大人在太子府过夜了。”
魏恒顿时火冒三丈,“让你说重点你给我说这个,你今天诚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属下不敢。”
“你不敢,我看你敢的很,现在都敢忤逆主子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的。”
“去把落北叫过来,你去那正殿里跪着受罚。”
“属下领命。”
不一会儿的功夫,落北端着饭菜进来了,“王爷青枫说您此刻还未用膳,我便端过来了。”
“他人呢?”
“说是领了罚,去殿内跪着了。”
“嗯。”魏恒看了眼桌上的饭菜,依旧没什么胃口,“宫里出了何事你可知道?”
“武将军回城了。”落北顿了顿,“但好像是去了太子府。”
魏恒一扯嘴角:“早就料到了。他一入城就被人盯上了。”
“王爷,那我们要想办法营救吗?”
魏恒摇摇头,皱眉道:“武将军不是愚蠢之人,若不是自愿,他便不会孤身前往,想必他也是心里存了办法,我们静观其变,万不可贸然出手,打草惊蛇。派人盯着太子府的动静,一旦有情况立马报告六皇子。”
落北明白他的意思,应声点头,随后递上一副草图,道:“还有一件事,进寺之前王爷要我查的如今已摸清楚了,寺里的主持前阵子去世了,现在换了新的主持,虽说没什么变化,但听来烧香拜佛的邻里乡亲说这位主持远没有之前那位和善可亲。”
“这是什么意思?”
落北低头,“属下还没查明这中间出了什么事,王爷这几日没有出门许是不知,我跟青枫两人白天夜里都守着这寺庙,却只觉得这内里甚是诡异,然就是因为查不到什么才更加让人匪夷所思。”
“嗯,你先退下吧,等我今日亲自查探一下。”
……
落北的话让魏恒多了些心思,当晚他没做行动,连续几日也只是像往常一样用膳,睡觉,大门不出。
青枫和落北见他如此还以为他没放在心上,心里甚是急躁。
这日黄昏。
两人在院外闲谈,青枫:“我看王爷这几日依旧如此,并没有什么计划。”
“那日我说完王爷他只道自己去探一探,可几日不见他动作,不是忘了吧。”落北也有些急,“王爷方才叮嘱我去拿酒,这寺里戒酒,你说这酒我去哪里找?”
青枫一听后背顿时升起一阵凉意,他记得他们这一路走得是商道,期间经过大大小小的村落酒家,而记忆最深刻的便是刚到净义寺山脚时,闻到了一股凛冽的酒香,起初还以为是山下哪家酒家酿了佳酿,这一提起来倒是让他想起来了。
“可还记得这里离幽州有多远?”
落北虽是疑惑,但还是回了他:“连夜兼程不过一日。”
“那就对了。”青枫霍然转身,“你去查一查,幽州刺史原是谁的部下,要赶快。”
落北不明,皱眉问他:“怎么突然要查这个,我们现在在净义寺,这寺里的事还未明了,为何还要去幽州。”
“事关重要,我不便与你多言。”青枫语调略急,“近年来净义寺受陛下恩宠,早已不是当年为民行善祈福的地方,这内里到底烂成什么样,你我都不得知,但你可知道刚进山时闻到的酒香,那是咱们北疆战士常喝的酒,而那酒都是从幽州专运过来的。”
落北心头一惊:“怪不得觉得那么熟悉。”
“那还不快去查明缘由。”青枫说,“我去跟王爷说,如今我们都在明处,怕一进山就已经被人盯上了,你此去行事小心些。”
“我知道,两日内定归。”
……
木门被推开,室内红烛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油蜡流淌,映出一束烛光,高大的身影在光里舞动,只见那身影一剑刺向烛火,光霎时熄灭,再无人影。
窗户无声而开,青枫一跃而入,跪首在人前:“王爷。”
“嗯。”魏恒从黑暗中抬头,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色,他说:“给了你们几天时间,我玩乐你们也跟着懒散,是不是离了京城就跟着一身轻松,忘乎所以了?”
“是属下的错,会错了主子的意。”
魏恒还在气头上,“我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根本没从城里回来。”
“王爷教训得是。”
“现在也不是问罪你的时候。”魏恒深吸一口气,脸上沉着冷色,“这净义寺处处透着股诡异,我们来寺中几日,他们却像无事人一样,仿若我们根本不存在。你也记着初来时的那阵酒香,如果我没猜错,这净义寺背后的势力不只幽州,还可能牵扯羌胡与长安。”
“王爷先前从羌胡人手中救下萧大人与陆大人,如今这净义寺或许已经成了羌胡人的地盘。”
“眼下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他们伺机而动,只待我们出手呢。”
青枫道:“那依照王爷的意思是?”
“不管如何,不能再等了。”魏恒说,“如果不尽快离开这里,我们就赶不上京城的大戏了。”
没等魏恒说完,一道黑影从窗边闪过,随后纵身一跃,直接扑了过来。
青枫眼疾手快,瞬间抽了剑护在魏恒身前,喝道:“王爷小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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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 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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