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第一场雪落下。
凛冬虽未至,寒气已浸骨。
绥元帝重病卧床,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陆昌平作为首辅,暂主持大局,君后卫浧垂帘听政,引一众官员揣测不休。有人欲见绥元帝,被拦于殿前,有人呈奏折劝早立储君,君视若罔闻。
帝病重,皇哥儿殇,小皇子心性未定,国祚危急,西域部族虎视眈眈,犯瑀朝国土,谈次辅几次三番想闯未泱宫面圣被拒,心焦如焚。
静王、秦侯爷拉人饮酒,借酒消愁。
暗中存试探谈锡来之心,看其有否可能倒戈。
照理,谈锡来出身世家,素与陆昌平不和,静王以为,他以利诱之,以弊迫之,谈锡来就算不敢叛,也会犹疑一番,动摇几分,便是给陆昌平找点小麻烦也好。
门阀世家数百年的传承之道,一向讲究左右逢源,两头讨好,留三分转圜余地。
说的不好听点,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世家子弟,愚忠者少,只讲识时务者为俊杰。
偏谈锡来不同。
任萧临百般试探,滴水不漏。无论他自己心中有多少焦躁、猜疑、忐忑与不满,不曾泄露一丝宫中消息,直言:“王爷、侯爷,如有疑虑,不妨请教陆首辅,谈某不敢妄议。”
看来他与陆昌平,不合是真,不和为假。
故萧临不敢再劝,言多必失。
只是没两日,绥元帝病入膏肓的流言,再次传遍坊间角角落落。
京中谣言甚嚣尘上,愈演愈烈,多道国之将倾。
方宁和张荞,一个在国子监教书,一个在国子监读书。
身边世家高门子弟,议论不绝于耳,不谙察言观色之人,还大咧咧凑人眼前,问柳玉岩在西境有无遇险,问柳玉瓷究竟是生是死,直戳人心窝子。
谷子叉腰,咋咋呼呼地,开口欲骂,被张荞拦下,“谷子,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是就是,今非昔比,你家主子下落不明,你一个奴才,还是夹起尾巴的好。”
“你!!”
“我家少爷,我家小公子好着呢!谷子烂命一条,索性赔给你罢,叫我先撕烂你嘴!”
方宁在藏书楼那,张荞不愿沾麻烦,端的一副怕极了的样子,垂头赔罪,“对不住,对不住,谷子,给这位爷道歉。”
道完歉还不依不饶便说不得谷子无礼了。
“哦,道歉就道歉,姑爷说了,咱们老家村里的碎嘴子年纪大了,是不能跟他置气,免得人长舌头把自己卷死!”
“你……”
那位贵公子知自己被一个奴才讽刺了,怒极,欲上前拿人教训,被一只修长清瘦、骨节分明的手拦下。
是姜舟白。
此人能言会道,颇得帝心,据传忠勇侯有意招他为婿,谈家小女亦属意于他,翩翩君子百家求。
这群纨绔混子,或许道听途说,或许被家中长辈提点过,总之不想同他交恶,见他维护张荞,只好识趣离开。
张荞抬手作揖,“多谢姜大人解围。”
“师兄,你我何须客气。”
谷子撇撇嘴,嘀嘀咕咕,“谁是你师兄。”
张荞面露尴尬。
姜舟白轻笑出声,“昔日你我为国子监同砚,你又较我年长,且我仰慕张老先生已久,还望师兄通融,允了舟白这一声师兄吧。”
言辞切切,令人不好拒绝。
谷子皱眉,就是不喜姜舟白,见他向少君示好,更是不喜。看人看得更紧了。
之后,姜舟白道他在编纂文史,缺少一份资料,请师兄随他一道到藏书楼寻书,提点意见。
他知张荞好书,一言一词,扣人心扉,激起张荞兴致,与他同往。
谷子气得吃了一团气进肚,肺都炸了,跺跺脚跟上。
*
这日,暮色时分。
近来不太平,吴煦提早打烊,给铺子落了锁,和章安结伴而去。
又走了趟玩器店,接景哥儿和玲珑回家,不放心再让他们住店里了。
走至朱雀大街,就见急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乱窜的谷子。
“谷子?”
“姑爷!”
谷子看到吴煦,瞬间有了主心骨,“姑爷,不好啦,少君,少君和宁少爷丢啦!呜呜……谷子对不住大少爷,怎么办啊姑爷,我找不着人了……”
他边说边哭,眼泪湿了一片衣袖,越想越怕。
外边的两位主子还没下落呢,他这一个疏忽,又丢了俩主子。
“呜呜……”
吴煦亦脸色难看,捏捏鼻梁稳住心神,“安静!你先别哭,仔细说说出了什么事,你不是一直跟着荞哥儿吗?”
“哦,我,我可能是这几日,天天陪着少君在藏书楼看书……看困了……适才散学,宁少爷和少君说要到酥月轩买糕点,明日休沐到庄子看小鱼儿,宁少爷排队,我和少君就在茶棚喝茶。我……不知怎的,就睡着了,待我醒来,就左右不见两位主子的身影了……”
“四下都找了?”
“找了,我也想着他们是不是逛铺子去,可眼下都过了大半个时辰,少君不会丢下谷子这么久的。”
“章安,你去寻个医馆大夫,谷子,你带我去茶棚。”
若有人刻意为之,他怀疑茶水有问题。
很可惜没有,大夫瞧了茶棚的茶水,没有任何问题,周围百姓亦纷纷为摊主说话,道他们绝非黑心商家。
吴煦不敢声张张荞和方宁失踪之事,他们便只以为他家小厮喝坏了肚子,力证摊主清白。
“吴老板,老朽观你家书童,并无中毒迹象,是否误会一场?”
“迷药呢,要是迷药你能把出来吗?”
吴煦做生意惯常笑脸迎人,甚少板着脸,大夫陡然见他这一面也有点发怵,“吴老板,恕老朽才疏学浅,迷药入口,老朽把不出。可这摊贩要给你家书童下迷药做什么?”
“再者,适才料渣老朽也看了,并无旁的药性。”
吴煦看向他身后摊主,粗布麻衣,两手都是做活的厚茧,脚上鞋子开裂了一道缝,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
一副老实人样子,这间茶棚也确实开在酥月轩旁,许多年了。
应该不是他。
可问题出在哪?
章安道:“要不,报官?”
吴煦摇摇头,他们担心,盖因多事之秋,恐有不测,但对于官府而言,时辰尚短,他们是不会派人寻的。
“谷子,你再问问周边的人,章安,你去将军府送信,请仇将军帮忙,我去找张牧哥。”
遂分头行动。
不等吴煦找到张牧,他先碰上了卫昶,卫昶听说方宁丢了,忙吩咐随从抽调人手去找。
众人找了一夜,心拔凉拔凉。
江逐心得知后,通知了江湖上的朋友帮着一块寻人,暂时都瞒着张家长辈。
*
那边厢,张荞与方宁被绑了,安置在一处偏僻院落。
两人都被蒙上眼睛,堵住嘴巴。
“噗、噗,噗嗤……”
方宁折腾好半晌,方才吐掉口中碎布团,嘴巴得了自由,立马呼叫荞哥儿,“荞哥儿?荞哥儿,你在吗?”
“唔唔唔唔……”我在。
方宁松了口气,两人在一起就好。既然他能吐掉布团,说明贼人也不在,屋里就他俩。
“荞哥儿,你轻点出声应我,我挪过去找你。”
“唔唔。”
方宁小心翼翼挪动身子,终到了张荞身边,摸索着咬掉他口中布巾。
“谷子呢?”
张荞吃了茶水犯困,昏睡后被人架走的,不知谷子情况。
方宁是在排队时看到的,酥月轩生意好,排队的人每日都爆满,挤挤挨挨中,察觉张荞被两个生面孔带走时,背影都快走进巷子了,忙追过去,一进巷子就被打晕了。
“他们应该只绑了你,没有谷子。荞哥儿,我们互相给对方松绑。”
两人努力许久,及至天蒙蒙亮,终是解开了绳索。
然房门被锁了,他们还是出不去。
“莫白费心思了。”
方宁想学二毛暴力砸门,奈何气力不够,外头有人听见响动过来,声音清冷,张荞觉得有点耳熟。
外头那人静站了会,许是觉得没必要隐藏了,开锁进屋。
“不错,有两下子,竟被你们解开了。”
他偏偏头,示意手下给他们再锁上手脚,这次锁的铁链子,而后摘下了银质面具。
“师兄,别来无恙呐。”
张荞震惊地瞧着这张脸,“是你……”
那他和谷子无缘无故犯困,先后倒下,“是你下午的点心有毒?”
“师兄放心,一点点迷药,没毒的。”
“……谁是你师兄。”谷子还真没说错,不要脸。
“呵呵。”
天尚未亮起,姜舟白坐在阴影里,眼底漏出锋芒,笑似毒蛇吐信,“师兄,你可知……你阿爷张聿敏乃我父王之师,你的的确确,当得起孤这一声师兄。”
张荞倏地抬头,脸色煞白,“先太子……遗腹子?是你。”
“是孤。”
张荞回忆此人来历,昔年随柳玉岩一道入京,说是在剿匪上立了大功,招安大批土匪……
“你……那些人是假意被招安?他们,是为了混进军营?”
因靠近西锤边境,那些人多数被充入了徐家军,徐泓两次战败,粮草多番被袭,恐怕尽与那些奸细有关。
遭了,岩哥……
姜舟白盯着他脸色变幻莫测,笑得乐不可支,“哈哈,不愧是师公老人家的孙哥儿,师兄,果真聪明,可惜啊可惜,迟了。柳大人此时,只怕已凶多吉少。”
“你,你放屁!”
张荞憋红脸,竟也被逼急爆了粗口,“岩哥吉人自有天相。倒是你,多行不义必自毙!自古乱臣贼子,没有好下场的。”
“哈哈哈,乱臣贼子?到底谁才是乱臣贼子,谁才是逼宫上位的,你怎么不去问问宫里那位?还有你阿爷,他明明是我父王的老师,为什么背叛父王,为什么要帮那狗皇帝污我父王身后名?”
张荞不理他,人心生来是偏的,姜舟白料定先太子无辜,摆再多证据,他都闭目塞听,不会信的。
他信了,还怎么骗人骗己,谋夺皇位?
“你绑我们做什么?你既说岩哥出事了,抓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多了去了,师兄可否借我一物?”
问完,他也不管张荞同不同意,径直摘了他的耳铛和簪子离去。
“荞哥儿,现在怎么办?他会不会灭口啊?”
张荞摇头,“不会的。他们先前就在路上伏击我们,为的要挟我阿爷,这回应当一个目的。我猜,他想利用我要挟阿爷,向天下人解释,昔年纪家一案乃陛下刻意陷害……”
“他这些年装得好,颇受朝中文官赏识,如再得天下学子向之,他日改写史书,指鹿为马,未尝不可。”
“那你可只猜对一半。”
“!”
门外,吴煦毒倒两看门狗,拿钢丝线利索开锁进屋。
张荞、方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阿煦?”
“煦哥?你怎么在这?小心他们发现。”
吴煦得意洋洋,“没事,一切尽在掌握。只是要委屈你俩几天了,放心,不会太久。”
吴煦早前得闻多欢送信,知徐武明同静王、胡姬酒楼中人有往来,一直派人盯着。
白日,他听谷子说张荞、方宁被人绑了,却没收到那边人的消息,着实紧张害怕。因卫昶、张牧与兵马司人交好,人家许他们夜里继续寻人,直至亥时,在街头碰上季怀琰。
据季怀琰所说,今日下值,他碰到姜舟白与一胡姬在一块,走到了一处暗巷。
传言那条暗巷住着不少暗娼,孤男寡女,不成体统,姜舟白既与秦家小姐定下亲事,怎好马失前蹄,有失君子之风。
季怀琰很轴,不忍见同僚误入歧途,就想跟过去劝劝,哪知那间院子里还有好些奇奇怪怪的人。他左思右想,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鼓起勇气爬上墙头窥探……
“然后,他就发现这处院子,关了人。我们在街上碰到他,两边信息一核对,就猜是你们被关在这。”
虚惊一场。
吴煦松一口气,“嚯,别说,没曾想那呆子的一根死筋,有时也能救命。”
“既然又是先太子余孽,那就好办了。”
“好办?”张荞不解。
“对了,你刚才说我只猜对一半是什么意思?”
“哦,他们无非就是想谋反篡位嘛,张牧哥不是升职进了皇城司,负责看管栖霞门么,他肯定要威胁你哥,替他的人马开门。”
张荞挣扎起来,“那怎么行,阿煦,你快想办法给我松开。”
吴煦老神在在安抚他,“行的行的,等事情了了,我肯定来放了你们,但现在可不成。他们想进就进,不进来怎么咔咔乱杀,斩草除根呢?”
张荞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那、那岩哥他们……”
他观吴煦神色轻松,甚至难掩得意,根本不见前阵子的颓然,“瓷哥儿安全着吧,皇哥儿也无事?陛下呢?陛下的病……”
“嗯嗯,安全呢安全呢,大家都没事。这可都是瓷哥儿的锦囊妙计,我夫郎厉害吧。”随时随地炫夫郎。
“他们想逼宫,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这种事讲究快狠准,打对手一措手不及,应该就这两天了。卫大人的人马已经混入这间院子了,真有万一,他们会保护你俩的,我先走了。”
“荞哥儿,宁哥儿,你俩姑且再忍忍,莫怕莫急。”
*
不出吴煦所料,两日后,姜舟白、静王果真趁夜攻入皇宫。
斯以为稳操胜券。
殊不知,掉入绥元帝为他们精心编织的罗网。
自收到霁川府和溯阳关两封密报起,他在清和宫吐的那口血,便是在演戏。
至于姜舟白买通他身边太监下的那枚蛊毒,他的确服下了,也的确重病在床。
然,一则君后早年游历在外,见多识广,识得西域蛊虫,二则胡姬酒楼月霓,于兰朵的密友,为她母族西域炽卑部安危,已暗中投靠绥元帝。
蛊虫是她给于兰朵的,自然能保绥元帝性命无碍。
是以,当姜舟白、静王和秦侯爷等漏夜杀入宫内,等着他们的,便是端坐于龙椅之上,脸色红润、笑容可掬的绥元帝。
朝臣皆知,绥元帝笑得越慈祥和蔼,越令人背脊发寒。
禁军是故意露了破绽,放他们进宫,身后张牧亦是假意投降,替他卖命,实则,他们已被内外合围了。
“狗皇帝,莫要得意,你忘了你哥儿死在孤手中么?呵,孤也不算亏。”
绥元帝笑眯眯地唤翁伴伴,让他把人带上来,“哦,你说这个人么?”
姜舟白定睛一看,赫然是梁毋道。
他脸上失了一半血色,强撑着继续道:“别得意,孤的义父正在溯阳关主持大局,西域……”
绥元帝不等他说完,又唤了一声翁伴伴。
随后,他的所谓义父,梁毋道书房里那位神秘人,也被提溜出来,扔在地上,绑得像条蛆一样难看。
姜舟白眼前一黑又一黑。
他输了。
静王趁旁人不备,夺剑欲行刺绥元帝报仇,未及靠近,被秦侯爷一剑穿胸。
萧临转头,“你……是你出卖我们??!”
秦侯爷拔出剑柄,任他血溅当场,耸耸肩道:“哦,本侯素来忠君爱国,何来背叛之说。”
“秦随!你个孬种……狗皇帝命人废了你的独子,你竟也肯认?非但不为你儿报仇,还要冲仇人摇尾乞怜不成?”
秦侯爷闻言不屑:“呸,那孽畜活该!老东西,你是没了儿子没了指望,老子可还有嫡女,指望大大滴!哪个要陪你造反!”
“……”
一场蓄谋已久的谋逆,就此平息,不废一兵一卒。
先太子余党被连根拔起。
翌日清晨,雪后放晴,天边起了七彩虹光。
吴煦、林昭月分头去迎暗巷的张荞,郊外庄子的万沅沅等人回家,用柚子水泡澡去晦气。
继而,静待远方的人,凯旋归家。
腊月大雪封路前,萧瑾宸、柳玉瓷一行,兼徐泓、秋卓生和姚江明等人,一道回京都复命。
西域众部被打得落花流水,死伤无数,唯月霓母族炽卑部逃过一劫,自此统领西域各部,此后百年,尊瑀朝为天朝,无有二心。
此为后话矣。
柳玉瓷一行回京,吴煦提前得了消息,抱着小鱼儿,和两爹、张荞他们在城门口迎。
小鱼儿不认得爹爹了,却还记得爹爹的味道。
落入柳玉瓷怀中那一刻,又哭得天崩地裂,闻者心酸。
吴煦不顾他风尘仆仆,将夫郎孩子拥进怀里,“瓷哥儿……我们以后再不分开了,你去哪我在哪,再不分开了!这一趟,真是要了我的命啦。”
他是真的吓怕了,好在虚惊一场。
再之后,便是赏功罚罪。作乱者,严惩不贷,立功者,论功行赏。
后帝昭告天下,皇哥儿萧瑾宸龙章凤姿,于霁川灾情、西境战事有功,堪为储君,授以册宝。
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柳玉瓷屡立大功,智计无双,赐詹士府少詹事一职,辅佐太子。从此,开启了瑀朝首位哥儿首辅,经天纬地的一生。
抱歉作者强迫症,就想停在这章,结果写着写着发现完不了,又想说算了写写完吧。然后写完了……还剩一点后续交代见明天番外……
现在,让我们恭喜——正文完结啦!六六大顺,撒花撒花~~接下来有番外掉落,包括但不限于:
孕期番外,副cp番外,养崽番外,首辅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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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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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闹京都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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