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南风躬身钻进麦田,千万株麦穗簌簌地颤动,在日光下迎风抖落一片碎金。
每片庄稼地里都站着许多劳作的男男女女,打着赤膊猛挥镰刀的汉子,捧着麦秆的夫郎哥儿,提着竹篮送饭的妇人,田埂里跑来跑去捡麦粒的孩童……
家家户户皆在抢收。
他们东山村的田,多半是麦子和水稻轮作的。冬种小麦,夏种稻,前者秋播夏收,后者春种秋收。
故而时间很紧张,不好落下一步,慢一步,就很可能影响今年水稻的收成,干系着一年的税赋和来年全家人的口粮。
柳二苗和万沅沅已从柳大家分出来了,分家时只得一亩水田三亩旱田。
这两年,夫夫俩给林霖做事,攒了一些家底,但刚买了地,尚且住着木头房。
万沅沅打算再多攒攒,盖青砖大瓦房,还要给大儿子攒束脩买纸笔……夜里,他常倒腾着钱篓子,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买田的心思暂时压得死死的。
过两年攒够了,最好能买一片连着的上等田。
总归他们的田挂在赵仕恺名下,免了税赋,吃食方面,两口子省省就有了。现下他们无需做力气活,能少吃两口的。
也是因田少,柳二苗没请长工。万沅沅白日空闲时就去侍弄一会,柳二苗晚间回村也会摸夜忙一阵。
他俩都没空时,像眼下农忙,十里山庄那几户佃农就会顺手帮着收麦子。
万沅沅推拒过,人家摆摆手,就这几块田,一家分一点,能费多少心思。两人推拒不过,平日便多照应些。
实在是酒楼商行事忙,他们本也抽不开身,好在近日庄子里来了新的管事,庄子那头需万沅沅费心的少了。
今儿两人都在镇上。
柳玉岩在家看弟弟。
晌午饭喝粥和水煮蛋,万沅沅早上出门前做好的,焖在锅里,他到时辰盛点出来喂给软软就行。
夏日热,喝凉的不妨事。
他倒是会烧火,但做的饭乌漆麻黑、要么齁咸要么齁甜,软软宁肯饿一天肚子,等爹回家哭哭啼啼告状也不吃的。
吃完饭,他再到井口把湃在水里的竹筒提上来,阿爹出门前在里头放了青梅饮。
他迫不及待地取一筒,冰冰凉凉的,“呼……爽快!”
“啊!啊!”
软软本待在树荫下,看他喝饮子,便急急地小碎步跑过来,仰着头巴巴看他,见他不理自己,才拍着他小腿叫喊。
柳玉岩才看见他,“软软?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手抱起弟弟,一手提着水桶进屋。
软软趴他肩上,左摇右晃,小腿乱踢,企图去够那几罐饮子,“多多,喝!好喝哦,软软,喝啊,啊!”
软软动得厉害,他险些抱不住,将水桶放门后,连忙将人托稳,“乖啊,乖,饮子太凉了,软软喝了肚子痛痛,哥哥过一会就喂给你好么。”
小孩嘟着嘴偏头不理他,直勾勾盯着水桶。
柳玉岩看他这模样就猜在想歪招,他戳戳弟弟的圆肚皮,“前两日吃坏了夜里痛得打滚的是谁?软软记得吗?”
“啊……痛痛。”
前两日的事,软软捂着肚子好像还能记起那夜的痛感,遂乖乖点头,又歪头看哥哥,“过一会不痛痛嘛?”
“嗯,过会没那么凉了,就不会闹肚子,不会痛痛了。”
“好哦。”
柳玉岩把人放堂屋做好,叮嘱他不要偷喝饮子,就进了里屋收拾东西。
他要背弟弟去山里捉知了虫,明儿一早到镇上卖钱,卖了钱买一沓纸,再给软软买头绳和零嘴。
阿爹和阿父做活辛苦,这些小的开支他就自己挣,轻易不会开口问两爹讨要。
“走咯,哥哥带你去捉知了虫。”
“知鸟牛?”
“是知了虫。”
“知了牛。”
“知、了、虫,是虫。”
“知鸟葱。”
“……”
他放弃继续掰扯,把竹筐背在胸前,让软软趴在后背,胳膊圈牢自己脖子,他两手托住软软。
“水、水!”嘴里喊水,头频频转向门后的水桶。
在指那几罐竹筒里的饮子,绿绿的,甜甜的。
“带了带了,没忘,一会到山上就给你喝。”
“喝!冲冲虫虫冲!”
山脚庄子里有许多佃户家的小朋友,看他可爱,总爱围着他转,帮摘果子,编花环,软软每每到那边去都很兴奋。
不过最近农忙,佃户家的小孩们也要做活,柳玉岩这回过去没绕路去寻,直接进山了。
临安山属林家私产,村里人也会在前山采摘,但他们走的一般是村尾的路,不会到庄子这边来绕。
柳玉岩要进山,都会选这边的路,人少,且野菜野果什么的,剩的多,不像那边村里采摘争抢的人多,他们赶不上趟。
晌午饭前刚下过阵雨,山路有点湿滑,柳玉岩走得很慢。
到了地方,他在地上铺一层破布,让软软坐着喝饮子玩。
“软软,你坐这看哥哥,千万别乱跑,我捉知了虫,你乖乖的,明早到镇上哥哥买好吃的哦。”
“嗯嗯,多多乖乖。”
午后高温,又刚下过雨,柳玉岩安顿好弟弟就仔仔细细在树边、草丛里寻摸起来。
其实晚上捉才最好,他以前跟同村的小孩溜出来捉过一回,那次阿爹阿父急得漫山遍野找小孩,找到人时,他捉了一篮子知了虫的高兴劲,被阿爹的泪水冲得一干二净。
老实憨厚的父亲头一回动了怒,狠狠抽了他十几鞭竹条。
他再不敢半夜上山了。
更何况眼下有了软软,他得带娃娃呢。
知了虫少点也没事,他还能采点野果子,新鲜菌子,山里能换钱的东西多,他只要不把林叔么家的山薅秃就行。
自然,他也薅不秃。
“软软?还在吗?”
“在哒多多。”
“软软?”
“在。”
知了虫量不多,柳玉岩翻过去走得稍远一点点,隔一会就要回头看看弟弟,隔一会再喊上两声。
“软软?”
……
“软软?”
……
人呢?
柳玉岩急忙回身跑回来,没看到人,这么一会会就没声了……
他心跳到嗓子眼,后背很快湿了大半,也许是跑动出的热汗,也可能是吓出的冷汗。
“软软!!!你在……”
他登时停下,松一口气,“呼!”
原是适才视线遮挡没看见,人没跑远,只是躲在了之前那棵树的背后。
他把弟弟拎出来,“你干什么呢!吓死我了!哥哥喊你,为什么不应声?”
软软不吭声,身子紧邦邦的,全神贯注盯着前面半人高的灌木丛。
“多多……”
他指指那片灌木丛,“动,会动。”
柳玉岩闻言紧张地把软软护在身后,仔细观察那片灌木丛。
里头窸窸窣窣的,不多时又彻底安静下去,柳玉岩边观察边牵着软软慢慢地、轻轻地倒退。
刚预备转身跑开时,瞥见了灌木丛里一角衣摆。
“泥?”
柳玉岩将弟弟抱远,“乖乖的,哥哥说跑,你就马上往山下跑,知道吗?”
“寄道!”
柳玉岩看了眼四周,找了一根断树枝,走近刚才那一片,伸手拨开灌木……
躺着个小孩,脚上似受了伤,偶尔不舒服地动两下。
软软也看清了,噔噔噔跑上前扒开灌木丛。
“软软!”这孩子,万一有蛇呢?!
软软转身,“多多,搁泥牛小孩纸。”
他好奇地戳戳小孩的脸,没反应,“他睡闹,不怕虫虫,腻害。”
这种天,还下过雨,谁家孩子心大搁这睡觉啊?
估计是晕在这的。
柳玉岩无语地把软软又抱回原地,“乖乖呆着!我把小哥哥带过来。”
“啊?是小多多哦?”
“啊什么啊,人家一看就比你大。”虽说瘦小了点,但身条长,怎么着都不止两三岁吧。
柳玉岩又跑去把小孩搬过来,仔细检查,头上有鼓包,身上有几处擦伤,好在没有蛇咬的痕迹,许是摔了磕到哪,晕倒的。
软软点点他眉心,“昂,跟软软样样。”
“嗯,跟你一样,是个小哥儿。”
柳玉岩看下四周,没有其余人的痕迹,“他受了伤,我们这就下山带他找大夫,村里不曾见过这小孩,许是临村跑来的,一会去里正爷爷家问问。”
柳玉岩收拾东西藏在树后,一时半会带不走了,俩孩子他抱一个背一个,会有点累,他得找根扎实的木头支撑,省得路滑摔了。
“水,水……”
柳玉岩以为弟弟闹着喝饮子,“乖啊,一会下山喝,现……”
不对,不是软软的声音。
他倏地转头跑回去,软软在取竹筒了,他接过,扶起小孩一点点喂他。
“甜。”
小孩砸吧了两口,又张开嘴,还想要。
柳玉岩继续喂,这下子,小孩吞咽得急了,大口大口喝,上手搭在柳玉岩手腕,推他倒得多点。
“慢点,水够的,慢点喝,当心呛着了。”
喝过水,小孩幽幽转醒,映入眼帘的一大一小两个小孩。
小的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细碎的星辰,趴在他身上咯咯笑。
大的那个,眸色漆黑沉静,唇角微抿,不笑时冷淡疏离,而后被身旁小孩逗乐,笑时眉目舒展,似冰雪消融,眼底盛满了春日暖阳。
只觉被这般的目光注视着,暖暖的,可靠又安全。
“多多,醒闹,他醒闹。”
“醒了就好,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们先带你去看大夫,一会喊你爹娘来接你。”
“嗯嗯,小多多,你巨哪里拗?叫蛇呢名寄呀?”
小孩仍傻乎乎看着他俩,自醒后便不发一言。
“泥不会嗦话拗?”
这谁能听懂?
柳玉岩让软软别吭声,他问。问的同时,不忘抓紧背软软,小孩抱在身前,先下山看大夫再说。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摇摇头。
“那你家住在哪?”
小孩先摇摇头,再指指山下,是山庄的方向。
“啊!庄庄,有蜀黍偷偷生小孩辣?”
柳玉岩:……
他无视弟弟胡言乱语,继续问道:“会说话吗?记得自己怎么受伤的吗?都伤在哪了?待会记得给郎中说。”
“嗯……”
小孩缩在他怀里,声音细如蚊蝇。
柳玉岩叹口气,先看大夫吧。
时间线比正文开头早哦,是张家刚到东山村,两三岁的软软跟大家打招呼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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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岩荞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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