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都城繁华，其中也不乏一些奇异去处，栖凤阁便是之一。这里明着是个茶馆，内里却藏了不少珍宝。

栖凤阁主人神秘莫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以其中一件珍宝做彩头，邀人来打擂挑战，谁也不知他这么大手笔是为了什么，只知道每逢栖凤阁主人出手，那必是有热闹可看。

今日的彩头是一卷执灯美人图，据闻是前朝有名的画师留下的，承平年间上头又添了先帝的题字，自然是价值连城。

据说这卷图之前赏给了京中一位高官，后来那官员家里败落，这才流传了出来。

姜虞到那时，栖凤阁里外已经围了许多的人，她与点书两个靠给小厮塞了银子，这才挤到了前面视野上佳的地方。

不大的擂台上，这会已只剩下五人了，瞧上去个个都像是满腹文采的才子，可姜虞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苏瞬钦。

他今日倒没有穿那素净如雪的白衣，烟灰色的长衫上，银线绣上的云纹若隐若现，少了那么几分遗世独立，但多了些真实的人间烟火的气息。

姜虞小声问旁边的人：“这是在比什么呢？谁最厉害？”

“姑娘是刚来的吧？今日栖凤阁主人的题目是集句诗，这几位是方才的胜利者。”那人啧啧赞叹，“要说厉害，依老朽之见，当是太学的苏公子和那位不知是何出身的秋公子最为卓著。”

“集句诗……”姜虞沉吟。她虽如今是个纨绔，可前些年，也是拘着性子当了十几年世家小姐的，集句诗便是将古人的诗句单独拿出来，重新作一首新诗。

虽是集古人之诗，可作得好的，却也能浑然天成，毫无拆解组合的痕迹。这种作诗的方法，说到底也不过是文字游戏，其中佳作甚少。

不过栖凤阁主人原就是为了让人比试，用这么个法子，倒也说得过去。

便是他们讨论的这一会功夫，场上已又有三人因对不出诗句来被淘汰了下去。那位老者眼光倒是颇为不错，剩下的二人，正是苏瞬钦与那位姓秋的公子。

诗题为“月”，定为五言，不拘古今，只看圆熟意境，要求不算多，可越是要求不多，要对得好，却也越难。

姜虞压根就没有怀疑过苏瞬钦在这种文字游戏中的实力，只是她也没想到，那位秋姓公子，竟也并非俗类，两人你来我往，倒是对得渐有忘我之境。

“雁尽书难寄。”秋公子启新题。

点书听不太懂，便小声道：“郡主，这秋公子怎么又开始说别的了？”

姜虞便道：“前一首已经结了，如今是他二人另启一首新的，由秋公子先出上句，苏瞬钦要对出下句，而后再启一句让秋公子来对。这起句出自沈如筠的《闺怨》，瞧这意思，当是要联一首边塞诗了。”

点书似懂非懂地点头：“郡主虽性子变了，可才情仍不减当年。”

姜虞讪讪笑笑：“什么才情，不过是为了应付场面，学了些不入流的本事罢了。

她们说着，那边苏瞬钦即已对出了下句来。

“秋声不可闻。池月渐东上。”

秋公子亦略加思索，便道：“天寒梦泽深。起坐弹鸣琴。”

“三夜频梦君。故人江海别。”

“独夜忆秦关。当君怀归日。”

……

两人均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即对，那跟着书写记录的小童，竟反有些跟不上了。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瞧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倒真有些胜负难分。

姜虞站在底下，视线悉数落在了台上的苏瞬钦身上，口中喃喃着方才他们联出的那几句。

“雁尽书难寄，秋声不可闻。池月渐东上，天寒梦泽深。”

“郡主，这几句是有什么旁的意蕴吗？”点书问道。

姜虞似自言自语一般：“我还当他只爱那些苍茫阔大抑或峻切峭拔之句，原来也是联得上这般闺怨柔情的。”

他于台上负手而立，容色沉稳，让姜虞恍然像是看见了十年前的少年一般。

那时她年岁尚幼，记忆大多模糊，可唯有偷偷看到的他在先生面前底气十足对答如流的场面，如印在脑海中似的真实。

先生都说，她的瞬钦哥哥天资聪颖，日后必成大器，如今看来，自是如此。

而台上的两人，也不愧是今日士子之中最厉害的，随着时间流逝，他二人竟足足联了百句之多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直到案台上点着的香燃尽了，还是那坐在屏风后头的栖凤阁主人轻轻敲了一下一旁的铜铃。

清脆的铃声打破那寒夜、边关、冷月的梦境，所有人都如梦初醒般，茫然了一瞬方反应过来，这还在比试呢！

台上二人的对句止了下来，却似还意犹未尽，他们相互行过一礼，略表谦让，便一道转向了坐在屏风之后的栖凤阁主人。

京城中几乎没人见过这位栖凤阁主人的真面目，只知道他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他声音倒并不显苍老，反倒有种难辨雌雄的奇异柔软。

铃声止了，便听他说道：“苏公子与秋公子的集句诗，当真是在众人之上，只是二位才华横溢，难分伯仲，倒是让在下为难了。”

不只栖凤阁主人如此，便连下头的看客都是各执一词。有人说苏公子才思敏捷，对句精当，有人说秋公子不遑多让，情思更浓。两派的人争执不下，倒成了栖凤阁内都少见的景象。

而这其中，也有一个例外。

“若偏要论出个胜负，依小女子之见，当是苏公子略胜一筹。”

清脆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大家投过视线去，却见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面容精致，眸光清澈，顾盼之间，神思流转，让人移不开视线去。

栖凤阁主人也没想到会有人说这种话，便道：“哦？不知这位姑娘有何高见？”

姜虞便答：“秋公子与苏公子虽都是对答如流，但要论及语中情深，当数苏瞬钦为上。集句诗虽是择古人之句入诗，但总要意境合一，情景相融，苏瞬钦所言，多拟‘月’这一景，又依秋公子所启，不离‘相思’二字。若非比试，两人之句自然都极妙，但既是比试，自然能让人流连其中的，才是上品！”

此言既出，便有不少人颇为同意，跟着点头。

那栖凤阁主人更是朗声笑道：“姑娘瞧着年岁不大，不想竟能有此般见解。”

姜虞看向苏瞬钦，朝他笑了笑，只是那站在台上的人却并没有回以一个笑容，甚至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姜虞顿觉似被泼了凉水般，也转开了视线，全当没看见他。

而此时，同苏瞬钦比试的秋公子也开了口：“苏公子不负盛名，秋某心服口服。”

苏瞬钦拱手道：“秋兄过谦了。”

事已至此，那位栖凤阁主人自然也不再犹豫，便命侍从，将那卷执灯美人图捧了出来。

“苏公子的才思众人亲眼所见，不得不服，今日这卷图到了苏公子手中，也算是得遇知音。”

苏瞬钦原就是为了这卷图而来，自然并不推辞，便令漆墨将那卷图纸接了下来。

“苏某却之不恭。”

苏瞬钦原就因今春的太学第一而在京中名声大噪，如今又在栖凤阁中赢得了宝物，日后只怕有更多的京中士子仰慕不已。

姜虞见周围的人都向那台上站着的年轻公子投去赞赏歆羡的目光，不知怎么，竟有了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她垂眸看了一眼手中拿着的小兔子，心里被一种莫名的喜悦填得满满的。

纸折的小兔子立着一对乖巧的耳朵，安静地躺在少女的手中，一如当年。

*

“让一下，让一下，谢谢。”

从那些围观的百姓之中挤出来的时候，姜虞才有些后悔今日为了方便，没多带点人来。

不过还好让她赶上了，她跑过去的时候，苏瞬钦刚与那位秋公子道别，正要登上马车。

“苏瞬钦！”姜虞隔了好远，便丝毫不避讳地喊他。

苏瞬钦原本要登车的动作滞了一下，而后便一如往常般，神色平淡地转回身来，看着面前因跑动而微微喘息的少女。

“见过郡主。”

他行礼的动作，让姜虞脸上的笑容稍稍僵硬。只是她很快调整了过来，只笑道：“我今日找你，是确有正事的。”

“苏某洗耳恭听。”

姜虞虽瞧不上他故作严肃的样子，可大计在前，却也不与他计较，只接着道：“你是不是跟着刑部的梁大人在查赈灾银失踪的案子？”

似乎因她知晓此事而惊讶，苏瞬钦抬头看向她。

姜虞道：“我这几日在外面偶然间得到了些线索，兴许与那案子有关，不知道苏公子想不想听？”

“郡主何意？”

与聪明人说话也有一点不好，总能被他猜到自己要说什么，姜虞微抿了下唇，下定了决心，而后便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小兔子捧到了他面前。

“你只要答应我，帮我定个假婚约，成个假亲，我就把线索告诉你，而且这个小兔子，也送给你。”

集句诗均取自魏晋唐人诗句，依顺序如下

沈如筠《闺怨》

苏颋《汾上惊秋》

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

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

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一》

杜甫《梦李白》二首之二

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韦应物《夕次盱眙县》

李白《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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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冬日饮雪水的火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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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栖凤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