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长睫羽垂下，留下浅浅阴影。
等到少年头顶劫云散去，无数光束便从云层后方倾洒而下，交叠相融，织成金灿又带着橙红的光泽。
丛林雀鸟飞腾，鸣叫似仙乐吟唱，萦绕天空，久久不散。
看戏看得正起劲的言通玄砸吧了下嘴，腹诽，这回有点像烤红薯，香喷喷的。
应载雪此次渡劫吸纳甘霖，用了整整三日。三日里，不少婵娟村村民自发前来护法，顺便蹭点甘霖修炼。大家围坐在被劈成废墟的颜婆婆家附近，一会指着前面那坨黑灰聊天，一会相互打赌应丫头此次突破会入定几日，场面好不热闹。
而原本只是本着欣赏一场极致烟花的言通玄居然也有收获，她在接连淋了三天雨水后，自动引气入体，成为一名新出炉的初融境修士。
言通玄：？？
下意识伸手，想要摸摸自己头顶有没有一个叫做“光环”的圈圈。
不是这引气入体也太简单了吧！
言通玄很是不解，但在村民接二连三的道喜下，她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故作惊喜地回应微笑。
等到应载雪从入定中再次睁眼时，言通玄已经从“修炼为何如此儿戏”，一直思考到“人生的本质究竟为何”了…从言通玄的视角来看，自己这般轻易引气入体，好像也有几分气运之子的派头。
可…如果她是主角，她不会也是某人笔下的角色吧？某种独属于作者的职业病在此刻打响了警钟。
睁眼就看见一排排熟悉的村民围坐在自己身旁，闭眼打坐。应载雪不由心下微暖，眼底也染了笑意。视线再转了一圈，却发现盘膝打坐的村民中还混了一个抱住双膝，缩在石头边的白布修士。
带着疑惑，走至修士身旁，轻声问道：“通玄道友可是有哪里不适？”
同样的问题，她一个月前正巧也问过言通玄。不过那时候她与白布修士还是完全陌生的生人，彼此之间都带着生疏和客套。如今再问，不知修士的回答是否会有所不同？
听见身边声音，言通玄埋在膝间的脑袋动了动，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复。
应载雪见状也不急，蹲下身，视线与对方额头持平，无声陪在其身旁。
夜间的风很静，几乎带不起什么声响。坐在其中，只感到风轻轻柔柔披在身上，伴耳畔虫鸣声，清净舒心，不知不觉中与夜色融为一体。
也许是应载雪对言通玄来说，本就有些特殊。也许是言通玄这一刻真的很需要倾诉…当微风牵起布条的末端，在她脚腕摇摆；当那双眼眸与自己脑袋持平时，言通玄忽然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她要将什么问题，什么选择，什么真实与虚幻都暂时抛在一边，顺心直言一次。
“如果，我说如果啊。有一天你的生活骤变，天翻地覆，你会为因此迷惘吗？”
“迷惘？”
“嗯…就是，从前你所熟悉的都不在了，只有你陌生的。你陌生这个世界，陌生身边的人，甚至连说话做事都透着不属于这里的异常。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辨不清真假，你会迷惘吗？会害怕吗？”
盯着年轻修士的眼眸，应载雪可以清晰在里面看见倒影中的自己。
她语气肯定回复：“会。”
“为什么不会？人之惧，往往生于未知。一个到处都是未知的世界，犹如河上落叶，无归无依，如何不叫人恐惧。”
言通玄诧异：“你不觉得害怕是胆小者的情绪吗？”
在她的灵感中，应载雪似乎并不是一个会害怕的人。
应载雪笑：“道友都说了，那是情绪。既为情绪，便乃人之常情。若没有，才叫人奇怪吧。”
言通玄松怔：“是…”
前些日子，她虽总围着应载雪转，纠结着改变剧情是否对自己有碍？可无法否认，在意识到自己穿书后，她见人见物都带着旁观者的悠然感。
她知道剧情，哪怕是碎片式的，但也比旁人好上太多。她无法做到将自己和这个世界视作一个整体，她认为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可事实是…无论她是否认为自己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她息息相关。
不需要到结局，前期任何事情都在影响着她，就如此次应载雪突破，连带着她也引气入体般…言通玄单手撑住额头，白布下的面容写满了困扰和烦闷。不，或许她早就意识到了这点，只是从未像今天这般如此深刻清晰。只有今天，她才无法忽视自己身上的变化…
这是被雷劈到异世后，言通玄第一次正视脚下踩着的土壤。
隐隐的…她已经能预料到这条路上的血腥和残酷。与穿书前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不讲究律法和道德，这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
而她之所以开始思索自己是否为另一视角上的主角？也不过是因为她开始担忧，担忧自己会在这个未知世界里做出的妥协，变得不像自己，走向她完全预料不到的方向。
她恐惧这种不受控制的未知。
所以她消沉。
见身旁修士撑着脑袋，依旧沉郁不乐，应载雪撩起衣袍，改蹲为坐。同样垂首，顺着白布修士目光看向那株土壤，如同与友人夜间闲谈般道：“在下幼时因种种原由，身侧环境总是在变，今或栖于溪流河畔，明许居于山间石洞。日日苏醒都觉忧惧萦绕心头，无法挣脱。彼时我尚不知要和恩师走到何处，才能停下？终日惶惶，迷惘前途，怵惕周遭。”
“心神不宁之际，常追着老师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如，修士为何要修行？为何世人汲汲于道，不惜悖逆盟誓，抛弃道义？待我长大些，亦会如是吗？”
言通玄张了张嘴，想说不会…她灵感中的少年最为正直刚毅，是这世间少见的清明之人。
可身旁少年并没有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手指轻触脚下土壤，继续道：“那时老师被我这些愚钝问题气笑，指了倒影在湖里的酒壶，就问——能捞否？我诚恳回答，不能。”
“老师笑得前仰后合，直呼——笨徒儿啊你口中问题就如这湖中倒影，看得见摸不着，虚无缥缈，毫无意义。旁人如何，与你相干吗？你将来如何，不也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吗？有何可惧。”
“至于修行…不过就是吊在牛马前的饼，引得牛马疯跑。不跑？那就饿死。跑了，好歹还有个盼头。”
修行便是如此。
真以为人人都想修行？哪怕境界修为标示着寿命与实力，可并非所有人都追求这两者，大部分修士不过被时代逼着往前走。
大浪滔滔，身不由己。
应载雪惟妙惟肖模仿着昔日池华的言论，言通玄哈哈大笑，她没想到那位传说中的老师竟是这般性格。
见她笑，应载雪收起抵在沙土上的手指，话语一转：“世道荒凉，指人为马，迷惘乃人之常情，谁也不能免俗。但道友天资聪颖，或许不许几日就能将饼拽下，自行烹煮。一时怅然，也只是一时怅然罢了。”
她真不太会安慰人。在她成长记忆中，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和机会发泄情绪。很多时候都是一面临问题就必须马上做出应对之策，连思考空间都不足。不过就算如此，应载雪还是知道，当自己面对困境时心中最想做什么…
她想，通玄道友也是如此。
拽下饼？自行烹煮？
瞅着脚边直立而行的怪马图案，言通玄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扶着额头，仰头大笑出声。
所有的神情都被遮在掌下，听着耳边似有若无的虫鸣声，白布修士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长叹，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她也是彻底分不清了…
树影重叠，轻纱拢夜，乘风林的暮色就像是颜婆婆熬得汤药，黑沉沉，偶尔还飘着点深棕色。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暮色，又有无数星光点缀，只要一抬眼，便能看见大大小小的光点，于上方闪耀，仿佛随时要坠入眼中般…言通玄透过指缝看着它，一时看忘了时间。
直到自己心跳平复，呼吸匀畅，才恍若大梦初醒般一骨碌站起，拉起应载雪手臂就跑：“走，咱们喝酒去！今夜不醉不归。”所谓一醉解千愁，横竖想不通，那就先喝个痛快！
应载雪也不问她心情好些没，跟着就跑：“好！不醉不归”
颜婆婆家被天雷劈没了，倒是应载雪与其师的宅院因有盾符抵御，只是被烧了几间侧屋，缮治几下，还能勉强住人。而家中酒酿都是池华闲来无事所酿，数量并不多，一般酿多少喝多少，存储于地窖中。
前几日，言通玄帮应载雪拿东西时，就注意到了这一坛坛小宝贝，心头惦记了许久，今日可算给她找到机会下手。
不过…言通玄大抵是高估了自己现在的酒量：“阴阳化万象，八卦演天地！六爻乾坤藏玄机，一卦！一卦…知吉凶～六十四卦真难背，我欲挟书上九霄。”
应载雪：……
她忘了，以通玄道友现今才初融境的修为，是吸纳不了这酒的。
望着站在屋顶发疯的某人，少年心头久违的升起一股糟心感。
上个爬屋顶被人哄着下来的，还是她老师…应载雪没想到，在老师离家多日后，自己还能重临这般鸡飞狗跳的情景。
轻叹口气，飞身上屋将人提溜了下来。而被领住后衣领的某人，极为不满地扑腾着手脚，口中还在嚷嚷：“六十四变藏玄级，顺应自然知进退…”
对此，应载雪只是微一挑眉，然后熟练又快速地贴出一张浓睡符，让人进入了梦乡。
无它，孰能尔。
池华修为倒退后，也总喜欢爬到树上借酒消愁。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就是这样离月亮更近一些，能够更清晰的看清月亮的模样。
经过此次醉酒后，应载雪也知在言通玄还未重新回到脱凡境前，是万万不能再让通玄道友沾酒了。
单手揽过白布修士腰肢，少年正准备将人带回房间休息。却不想她刚带着人踏上阶梯，本该闭眼入睡的人就倏然睁眼，一双幽深中带了点官绿的眼眸直勾勾看着自己。
应载雪微惊：“通玄道友…”
言通玄突然抬手，手心温度飘到应载雪唇瓣，截住她未开口的问话。
“应载雪，你可信我会算命？”
渗着寒意的夜风自二人身侧吹过，如同蚂蚁般钻入衣缝，丝丝入骨。应载雪说不清此刻感觉，只觉得诡异至极。
她看着眼底再无一丝迷离之色的言通玄，心下警惕中忧虑。她很清楚自己那张浓睡符威力如何，一张下去，莫说才初融境的言通玄，就是之前那结然境老者都要挣扎半刻。怎可能那么早苏醒？
可现下…心中万千思绪掠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颔首：“我信，只是我并不知自身八字。”
她是老师捡来的弃婴，不知亲生父母，也不知自己的生辰八字。
此时的言通玄似乎有些虚弱，声音都带着轻微干哑，不像是酒醉之后的状态，反倒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的人…
她笑：“无碍。”
伸手，在虚空中缓缓写下一个字。
——隐。
“我可无偿赠字予你。”
“载雪，你记得…乾卦有训：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若想救你师，还当效游龙之态，广结良朋，遍行四方。届时方能群策群力，力破诸难，化险为夷。”
白布修士说这段话时很吃力，仿佛喉中含着什么东西，每说一个字都带着轻微的颤抖。哪怕她极力忍耐，应载雪还是感知得一清二楚。
不由皱眉：“若其言自伤，宜止之。”
言通玄话语一顿，抬头看来，唇边似带了笑：“不重要，你只需铭记遇事知止，静观周变，毋忽四旁。”
伸手，拽住少年上臂，指尖用力：“一定要记住…记住…”
应载雪回视着她，两者眸光相汇，似有暗潮涌动。凝神片刻，点头：“乾卦五爻也言，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依照阁下之言，我又是否可理解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道理？”
有那一瞬，白布修士眼底的笑意更盛了些。她没有给出回复，反倒是重新闭上了眼眸，声音也变得平缓：“我该睡了，后会…”
刚说完，那沉重的呼吸声就随同腹腔起伏响起，一下一下，昭示着主人此时已经进入深睡之中。
应载雪：……
一段突然且快速的对话，快得都好像只是她醉酒后幻想般，倏然开始，又倏然结束。
可…看着自己手心忽然出现的隐字，应载雪知道那不是幻想，通玄道友的确忽然像是变得了一个人般，向自己发出莫名警示。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唯有几只寒蛩乐此不疲地于夜间活跃饮歌。
少年听着周遭虫鸣鸟悦，又在屋门外站了会，直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无意识垂落，才猛得回神，扶着白布修士进了屋。
但她也并没有在屋内久留，而是将人安置回床榻后，便又起身出门。
……
…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引用自《庄子·齐物论》，意思是：不知是庄周在梦中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化为庄周？
……
“挟书”，指私藏书籍的行为。
我想着我们喊“小抄”，但古人肯定不是这么叫的，就去搜了下。
……
“乾卦有训：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引用易经乾卦的初爻二爻爻词（作者理解，“潜龙”到了一个新环境，不要急着冒头，要多观察多了解，找准合适机会展现自己。而这个时候就是龙从云里露头，会得到领导层或其他人的赏识，给予你更多机会。）
……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引用自《孟子?公孙丑下》，意思是：能行“仁政”的君王，帮助支持他的人就多，不施行“仁政”的君主，支持帮助他的人就少。
本文是指认同支持你的人越多，你获得得力量越大。（应载雪理解：她此时应该按兵不动，观察四周有无与自己有着同样目的的人，比如与边氏有仇。她一个人的力量薄弱，可如果汇聚多人的力量，那情况就不一定了…多帮助她人，也算结下善缘。）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引用自东汉曹操的《短歌行》 ，意思是：疏星淡月下乌鹊徘徊。同时也借夜色苍茫喻人生漂泊无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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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庄周梦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