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影诅咒之地没有阳光,我们是被生物钟叫醒的。才刚告别太阳没几天,我就开始极度思念阳光抚摸皮肤的感觉,阿斯代伦是怎么熬过这么多年的呢?我没时间细想,只有进入月出之塔,赶紧查清寄生虫来源,我和阿斯代伦才能更快回到阳光下。
如果只听名字,我会以为月出之塔是希望和力量的载体,就如黑暗里的月光,指引迷途之人。然而,当我们穿越不透明的长夜,终于站在这座高塔之下,我几乎要怀疑我对“月出”意象的理解。说实话,凯瑟里克召集的信徒如飞蛾扑向罪恶的烈焰时,月出之塔确实起到了灯塔的作用。可瞧瞧这座阴森恐怖的古堡吧,我猜吸血鬼的祖宗住进来都忍不住要开盏灯。
我努努嘴,低声发表危险言论:“我更想看到它被包围在滔天的火海中。”
阿斯代伦应和道:“你说得对,焚烧是所有邪教据点的归宿。所以我也期待着某天,我能看到卡扎和他的宅子在烈火中燃为灰烬。”
这时,门口的两个教士拦住了正在交头接耳的我们。我还没来得及编造一个合适的理由,栖居脑中的虫子便蠕动起来,与至上真神的信徒产生了共振,坐实了我虚假的真魂者身份。我还没使出坑蒙拐骗这项看家本领,就获得了月出之塔的进出自由。于是,我叨叨着诸如“为了至上真神”又或“至上真神荣光永存”这类胡话,大摇大摆地进了月出之塔正门。
大厅里,几个教士在上班时间摸鱼聊天,提到明萨拉前来谒见。我恍然想起地精营地发生的一切,包括打晕明萨拉这件事。要是我打开通往内厅的门,就必然和她见面,那免不了一场争论,或许还会直接和至上真神的走狗们敌对。
想到这里,我缩了缩脖子,拐进了大厅侧面的房间。
阿斯代伦吸了吸鼻子,警惕地说:“我好像闻到了……血液的味道。”说罢,他伸手指向了面前一扇门。
闻言,我伸手将他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门里并没有我以为的恐怖画面,只有一个神棍一样的卓尔人在桌子上调配东西,阿斯代伦紧紧皱着眉毛,简直像是走在路上被鸟屎袭击了一样。
我们的动静不小,卓尔人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转头打量我们一眼,脸上显现出似有似无的笑意,正面对着我们,自我介绍道:“阿拉吉·欧布罗扎,鲜血商人与腥红艺术家。很荣幸能见到一位真魂者,还有你那位面色苍白的同伴。”
我有些不快,挪到阿斯代伦和阿拉吉中间,挡住阿拉吉不怀好意的视线:“你为什么强调面色苍白的同伴?”
“拜托,你以为干我这行的人看到吸血鬼衍体会认不出来吗?”卓尔商人不屑地回复说,紧接着,她又转换了话题,继续介绍起她的交易项目,“我用鲜血和鲜血制成的药剂做交易,如果有幸能拿到你的鲜血,只需要一滴,我便能为你酿造出独属于你的、威力无穷的药水,而其余的血我会自己留下。”
我掠视一眼她的工作台,试管架里存放着大大小小的鲜血样本,应该是使用收集到的血液进行研究,难怪阿斯代伦会闻到血液的味道。
“很有意思,我愿意试试看。”
阿拉吉挑起眉毛:“很简单,让我轻轻扎一下就好,把眼睛闭上吧。”我乖顺地闭紧眼睛。
我的肘窝猝然生出一阵尖锐的疼痛,比阿斯代伦獠牙刺进我皮肤要痛得多。该死,我还以为她很专业呢,采血技术怎么会这么糟糕!
“好了。”
我终于得令睁开眼睛,阿拉吉将一个药瓶递给我:“你最棒的特质全部融合在一个瓶子里,好好使用它吧!”
“谢谢你。”我揉了揉肘窝,拉着阿斯代伦准备离开。
阿拉吉又一次叫住了我们:“我们还有一件事可以讨论,关于你的朋友。他是个吸血鬼对吧?至少也是个衍体。”
无名火窜上心头,一句“关你屁事”升上我的喉咙就要脱口而出,阿斯代伦先我一步开口,友好而主动地回应道:“别担心,到了至上真神这里,大家都是朋友,我是不会咬人的。”
那个女人勾起唇角,看向阿斯代伦的眼神比蜂蜜还黏稠:“我巴不得你咬呢。”
闻言,阿斯代伦露出震撼的表情。但女卓尔并没有在意他的反应,而是立刻转头询问我:“我猜他是你的人?”
“他属于他自己。”我义正言辞地回答她,没有分毫迟疑。我能感觉到阿斯代伦的目光,但我没有回头。
卓尔人再次面向阿斯代伦,笑意更深,就像在逗弄一个小宠物:“他真心相信这一点么?真是太可爱了。”
“不管是他还是我,都真心相信这一项事实,他属于他自己。”我有些生气,像机关枪一样吐着字句,“听着,他确实很可爱,但我很不喜欢你的语气,请你尊重一下他。”
“好吧。那你有名字吗,衍体?”
“阿斯代伦。”他下意识回答完,又很快觉察到不对劲,抬起两只手挡在身前,“等一下——”
很没礼貌的卓尔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很好,听着,阿斯代伦,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梦想着被吸血鬼咬一口。”
“是我听岔了吗?你想被咬?”
卓尔仰着下巴合上双眼,陶醉在想象中:“想感受自己的生命之血渐渐流走?想在生命与死亡的边缘舞蹈?是的,我想被咬。”
大约觉得条件还不够吸引人,她又补充道:“我甚至可以补偿你一瓶拥有传奇力量的药剂,喝下去就能永远增加你的力量。它是非卖品,不过如果你肯咬我一口,它就是你的了。”
阿斯代伦摊开手耸了耸肩:“请容我拒绝。”
卓尔惊诧不已,提高音量又问道:“什么?这可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啊!你要浪费掉吗?”
阿斯代伦收起方才的友好,重重跺了一下脚:“我意已决。”
卓尔立刻将脸转向我,急切地求助道:“你能说服一下你这位顽固的属下吗?”
“首先,他不是我的属下,我说过了,他属于他自己。其次,这个交易选择权在他,既然他拒绝了,我没什么好劝的,我们和你也没什么好讨论的。”
话毕,我抓住阿斯代伦的手腕掉头就走。
走出一段距离,他动了动,紧张兮兮地问我:“刚才,你……不生气?我拒绝了那个卓尔商人……”
刚熄灭的怒火顿时重再度点燃,我拉下脸来,坦诚道:“我生气,我非常生气。”
阿斯代伦嘴角耷拉下来:“……好吧,我太做作了,那瓶药剂或许能够改变我们的命运,一点小小的牺牲是必要的。我们现在再去找她吧,或许她还愿意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不,亲爱的,我刚才没表述清楚,我的意思是我很生她的气。”我收紧了在他手腕上的五指,他的脉搏在我手心里跳动,与我的心跳同频共振。
“她太不礼貌了,一点也不尊重你!不知道是她耳朵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她一点儿也听不懂话!”
阿斯代伦怔怔地听着,眼睛仿佛蒙着一层雾。我叹一口气,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虽然我很在乎力量,但是有比力量更重要的东西—— 你,所以你不应该强求自己做任何事情。况且,现在的我们已经足够强大了,不需要牺牲你的意愿来换取任何东西。”
“你不属于任何人,阿斯代伦,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你都是你自己。”
“我……”阿斯代伦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任何内容,脸色苍白到发灰。
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那个卓尔商人是不是影响到你了?你现在看上去特别糟糕。正好我也累了,我们先回营地好好休息一下吧。”
……
回去之后,我拿出了以往两倍多的营地补给,还特地准备了几瓶成色上好的酒,但愿这些能够让阿斯代伦恢复好心情。然而,他似乎并无食欲,嘴角向下垂着,独自在帐篷前踱来踱去。
他夺走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没办法不去想与他相关的种种。他在困扰什么呢?有什么办法能解开他眉心拧出的结呢?他愿意向我倾诉他的苦恼吗?
纠结之中,我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啊,你来了。”阿斯代伦黯淡的眼睛亮了一下,“我……我想谢谢你。”我很少听到他这样低沉的声音,具有磨砂质感的低沉。
“为什么呢?”我实在不记得我做了什么可能帮助到他的事情。
他又一次拧紧了眉心:“因为你在我面对那个邪恶卓尔时说的那番话。”
“过去两百年,我一直利用自己的身体,把漂亮的猎物引诱到主人身边,我想要什么、我对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感受,从来都不重要。”
他尽可能平静地回忆那些痛苦的内容,可语气里还是掺杂了愤怒,或许还有几分无力的自嘲。我很早就知道,我并不了解他,可当他将部分真实展露在我面前时,我才意识到我是如此的无知。
“你本可以对我做同样的事情——把我丢给她,完全不理会我的想法。”他的用词和语气越来越激烈,大约是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如梦魇般挥之不去的谁和谁。
我的心几乎要搅在一起。在我饱受思恋的酸涩与苦痛的时候,他是不是正在失去信任与爱的能力?在我尝试忘记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会奢望有人能记起他的存在?在我厌倦生活的时候,他是不是在无涯的折磨里祈求着能够真正活过?我从未遗忘过他,却从未拯救过他。我廉价又无用的爱,真的有资格摆在他面前吗?我迟到了两百年的惦念,我长达两百年的沉默,难道不算是将他推向暗无天日的牢笼吗?
“你没有这么做,为此我很感激。”
我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宁静、平和,不用任何戏剧性的表情和动作修饰自己,也没有沉溺在繁杂的情绪里。他具备着不可触及的美,仿若最圣洁的神明落到物质位面的一滴泪。
这滴泪住进了我的眼睛里,于是我拥有了一双明亮而真诚的眼睛。
“你不用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
“这句话你说过很多次,我每次都记得。我承认,这是个很新奇的概念,还有些令人紧张。”
阿斯代伦微微低下头,再次抬头时他已经换上了那副轻浮的脸孔,连语气也俏皮起来:“相反,咬她会很容易,我只需要按照指示去做就行了。强迫我自己就范只会有片刻的厌恶,然后我就可以继续下去,像从前一样。”
我碰不到他——他住在一个透明的、封闭的罐子里,在声嘶力竭过后遁入死寂。我的心狠狠地下坠。
“这样是不对的。”我不假思索地说。意识到我有些情绪化,可能会产生歧义,我进一步补充道,“不过,对错的评判准则不在我,在于你自己的意愿。”
他扯了扯嘴角,无所谓的表情里暴露出一丝无奈和苦涩:“我存在的全部理由就是引诱拥有脉搏的一切——我的全部本能告诉我,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依然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
挣扎褪去,他的五官柔和下来:“是你让我明白,即便我已经重获自由,我依然在像他的奴隶一样思考,但我本身不止于此,我不仅仅是一件被他利用的工具。”
我有些哽咽:“阿斯代伦,听着,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拒绝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可能你很难相信这一点,但是没关系,我愿意一遍一遍告诉你,也愿意陪你慢慢学这件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很在乎你。”
“……真的吗?”
像是午夜钟声前的灰姑娘,又像是流浪许久以后被捡回家的小猫,他睁大的眼睛里偷偷闪烁着光芒,那是一种隐晦的、渴求的、悸动的、克制的——期待。大约是恐惧我的答案,他挪开视线,却又被特殊的引力牵着,小心翼翼地重新看向我,仿佛我是一件珍贵而易碎的宝物。
潮水灌进我的眼眶,灌进我的喉咙,疼痛融进我的本能,在我的血管里微微颤动。我扑向他、将他抱住。
贴到他胸口的那个瞬间,我几乎能听到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的身体冰冷而僵硬,没比城外那座墓碑好到哪里去,好在我既温暖又柔软。
我收了收手臂,将他紧紧环住。许多个瞬间静静流逝,这具曾沉睡于六英尺之下的身体终于复苏,我听到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我看到他舒张、生长,我感觉到——他回抱住了我。
“阿斯代伦。”我埋在他颈窝里,轻唤他的名字。
“嗯?”
“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
我们在彼此的怀抱里栖居了许久许久,才恋恋不舍地从对方身上离开。他笑盈盈地看着我,眼睛像打磨过的红宝石一般,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泽:“你……你还真是让人惊喜不断,不是吗?”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他向我伸出手,我会意,将我的手搭在他的手上。
“但我知道一点,这种感觉很好。”他郑重地握住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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