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焰头也不回地跳进海里时，在翻涌的海浪和腥臭的气息中模糊地听到了身后那个老妇人的声音。

他想说，不对。

我并不是喜欢死，我知道，他也并不喜欢。

只是有些时候，我们真的顾不上生死。

不懂的人永远都不会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海水像血液般粘稠，糊在叶锦焰的眼耳口鼻上，他很快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在汩汩的水声中，有种莫名的力量在拉扯他往下坠。

就像那个女人说的，他不是一无所知，因为鬼使契约的关系，他可以轻易地感知到游照野的情绪。

他知道这些日子里，游照野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轻松。

断龙骨是神兵，更是他身上的枷锁，有这根骨头在，游照野就永远也挣脱不了神明的束缚。

叶锦焰有一整本亡魂的名册，他深知，已死之人想要留在这世上，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像是日夜飘荡于外海的尹放，时刻都要受寒风吹彻之苦，昼夜不歇。天玑和天璇也告诉过他，剑冢里的很多鬼魂都要受捶心之刑，因为无处可去，所以终年不得解脱。

而很多沉默寡言的游魂更是不曾说过什么，叶锦焰无法想象他们都要经历怎样的痛苦。

分明是已经被斩断了与尘世的所有连接，可是，正因为有所执念，所以徘徊不去，万死不辞。

解星图曾说：“凡人都是靠一腔执念活着……有所眷恋，故而流连不去，有所承诺，故而生死相守。”

都是我的原因。他想。

都是我的原因，游照野才会这样……不得安宁。

他不该回来的，他不该从兵荒马乱的时代离去，也不该在这个诸神沉睡的时代醒来。

但是他还是回来了，义无反顾。

不管这是有心之人操控的结果，九天处心积虑的棋局，还是繁复杂乱的命运线交织的随机选择，这次，轮到我来救他了。

剖夜剑的光芒在深海中熠熠闪烁，碎裂的筋肉皮骨擦着叶锦焰的身体滑过，遥远的挽歌声似梦如幻地咏唱。

在肺部的空气被彻底耗光之前，他狠狠地磕上了坚硬的地面。

落地的那一刻，叶锦焰条件反射地用手撑了一下，试图爬起来，但头晕目眩的感觉瞬间侵袭了全身，在睁开眼之前，他完全失去了意识。

唐乾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灯笼，向后退了一点。

乐黄泉的手停在半空，不知该收回来还是伸出去。

他愣了愣，叫道：“唐……”

“别叫这个名字了！”唐乾向后退得更厉害了，甚至用手捂住了耳朵，连灯笼都顾不上拿，整个人缩进了山洞的阴影里。

她剧烈的呼吸声在山洞里显得格外突兀，过了半晌，那声音才平静下来，角落里的人又恢复了当年顶级刺客世家的模样，几乎让人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乐黄泉也稍微冷静下来，他把手帕收进怀里，问道：“永远都逃不出这座山是什么意思？这座山是什么山，你想起来了吗？”

好一阵没有声音，摔落在地上的灯笼孤独地散发着濒临崩溃的光芒。

就在符恬抬起脚打算过去看看人还在不在那里的时候，她回答了：“我想起来了，这里是……地狱。”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难以抑制地颤抖了。

符恬的动作顿住了。

“地狱？”乐黄泉环顾自周：“九天兵鉴指引的秘境连通着地狱？如果这里是地狱的话，其他的亡魂在哪里？”

“我不知道，这座山没有出口，也没有边界。”唐乾似乎在用力平复情绪，声音很快听不出波澜起伏，“我只是个守山人，我的宿命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山里徘徊，永世无法逃脱，也许你们要找的不是哪个地方，就是我。我是这里的阵眼。”

“我不懂。”乐黄泉说。

“九……”一个字刚脱口，唐乾就马上打住了，改口道，“我从一位前辈那里继承了这个使命。这座山在人间的入口本是由他看守，但后来世间大乱，地狱的界线动荡不安，他也遭逢不测，我舍弃了生而为人的身份，甘愿入此做守山的鬼魂。”

乐黄泉手中掂着那支细长的毛笔，听她说完，淡淡道：“九天？你说的是九天在唐门中的传人么？”

唐乾没有说话，像是没听到一般，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来，用尖利的长指甲把灯笼勾走，拽回手里提着，仿佛这样才安心似的。

乐黄泉又道：“如果这里就是地狱的话，你手中的灯笼是……阴司灯么？”

唐乾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乐黄泉叹了口气，道，“叶锦焰那家伙还是从我这里学的点鬼术呢。阴司灯被传成引魂灯，不过是尘世间的一厢情愿罢了，所以，你不是病症所困、气场所扰……没有其他任何原因，你就是自己选择了前尘皆忘而已。”

叶锦焰猛地打了个寒噤，从无尽的黑暗中转醒。

他不太确定自己昏过去了多久，希望没耽误什么——等等，这里是？！

叶锦焰坐起身来，立刻被周围的景象惊呆了。

他正坐在一块高地上，地面都是凹凸不平的岩石，淅沥的血水在四周流淌，他整个身体都浸泡在污浊的液体中，身上的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而从这高地向下看，是绵延不知几千万里的血色修罗场。

无数人不人鬼不鬼的影子在其中交战，厮杀至死，血肉模糊的尸体被秃鹰叼着从里面拖出来，拉到旁边的高地上敲打、割裂、焚烧。

然后他们会被重新拼接到一起，再丢回战场中去。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金属刺穿皮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叶锦焰愣了一会，第一反应是自己真的死了。因为大概不会有比眼前这地方更像“地狱”二字的了，也真的像他无数次噩梦和想象里自己终会抵达的地方。

天地之间，死死生生，永无止尽。

三者、罪器叉棒，鹰蛇狼犬，碓磨锯凿，剉斫镬汤。

铁网铁绳，铁驴铁马，生革络首。热铁浇身，饥吞铁丸，渴饮铁汁。

从年竟劫，数那由他。

苦楚相连，更无间断。

故称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