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衔红局
山体在移动中不知碰到了什么,颤抖得有些厉害,山洞里不时簌簌地落下些灰尘石屑。
乐黄泉一手按在棋盘上,一手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
唐乾看了看坐在桌边的人,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最后不知所措地看向乐黄泉。
“这棋局……”乐黄泉终于开口了,“我见过。”
那是他尚还年幼时候的事情了,他跟随祖父出门访友,那位友人的府邸亦是在巴蜀一带,他们一行在府上巧遇了同样上门来访的建宁王。
长歌门历来门规严苛,乐黄泉从不在别人家里随意走动,但那天晚上,他却鬼使神差地调皮了一次。
还偏偏闯进了本来应该戒备森严的建宁王院内。
建宁王正在院内独自一人下棋,树下点着明灯,照亮了孤零零一张桌子,四周都是浓稠的黑夜,仿佛世上只剩下这么一个孤独的、和自己对弈的人。
兴许是看他年纪太小,建宁王非但没有责备,还颇有兴致地给他介绍了自己正在布的一张棋局。
乐黄泉当时问他:“王爷为何要独自下棋,这样怎分得出胜负?”
李倓道:“你可看得出我这棋局中玄机?”
乐黄泉愣了一下,趴到桌子前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道:“乐幽驽钝,看不出这棋局中奥妙,总觉得下一步怎么落子都不对。”
李倓笑笑,道:“你说的不错啊,正是因为怎么落子都不对,这才是一盘好棋。这就是所谓‘心局’,只有一个人才能下的棋,再多一个人来看,就横竖都是死局,唯有布局者能解。”
说话间,他从棋篓中摸了颗棋子出来,放在棋盘上,又走了一步。
还在皱着眉头研究棋局的乐黄泉顿时睁大了双眼,这一步走出去,如冰块投入沸水,他几乎听到了那死水一般的棋面发出刺啦的声音。整盘棋又活了。
仿佛上一刻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几百个落子点里,他唯独忽略了这一个,而这是唯一可行的路数。
但随即,被激活的水面又归于沉寂,他定睛细看,再也找不到下一步的可行处了。
乐黄泉抬起头来看向李倓,这时才发现,他手中拿着的黑白子混装在同一个棋篓里。
他突然意识到,这本来就不是为对弈而准备的棋具。
十年后,建宁王被肃宗赐死。
又十年后,乐黄泉为追寻符恬的亡魂一路南下,途中误入一处南诏军留下的鬼营地,在里面打转了三天才出来,还多亏是他破了迷阵里的心局阵眼。
而那很可能就是李倓留下的手笔。
如今,又是近十年过去,这盘棋又出现在他眼前了。
九天如星子般陨落于地的时候,也留下了无处不在的奇妙痕迹。
命运真的是一个首尾相连的圆吗?
“这是你们用来摆迷阵的局。”乐黄泉说,“九天的秘法,从不外传,但凡有什么要守护至死的秘密,就会请出它来坐镇……不过巧了,我在某位前辈那里得过指点,知道怎么破解。”
他转过身看向一脸震惊的唐乾,道:“你接下的这任务可真是棘手啊。你所说的那位前辈,就是唐家堡中最后一位九天传人吧?”
唐乾讷讷道:“我不记得了……”
“但你又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呢?”乐黄泉推测道,“你失踪的时候天一教几乎在中原绝迹了,难道说是故意潜入前朝秘境,自愿被改造成不死的尸人——啊,是这样吧。毕竟,唐家堡也没了,你可能是世上最后一个守山人了,真是不死不休啊。”
山体仍然在轻微地震动中前行,总令人有种感觉,他们正在随着这座山一同潜入无边的深海里,永无回头之日。
乐黄泉轻轻地推了推桌上的棋篓,将它推得离那尊雕塑似的“唐乾”近了些,然后撩开衣袍,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她对面,似是一副要与其比拼棋技的架势。
他一手放在棋盘边缘摩挲了片刻,忽然低声道:“你那年……才十七岁。”
唐乾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尖利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里,暗色的血水沿着指缝流淌。
“他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你还没好好活过一场,就……”乐黄泉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把哽咽声吞进了喉咙里。
万籁俱寂,群山回响。
唐乾忽然说:“又有谁在这种世道里能好好活一场呢?”
巨大的山峰向着地心逼近,在火焰持续的炙烤之下,地面已经成了一片钢铁熔炉,皮肉烧焦的味道几乎让人窒息。
无数条火龙在空中穿梭,一只又一只地秃鹰连续不断地从空中坠落。
而笼罩在头顶的海洋早已被这样的高温蒸发殆尽,海水中破碎的尸块与散乱的白骨漫天飞舞。
叶锦焰觉得自己似乎出现了幻觉,眼前的妖魔鬼怪都带着重影,推推搡搡地逃命,然后被火龙吞噬。
小狼的背影一闪即逝,他伸手去抓,那影子就一阵烟似的消失了。
他抬不起腿来,剖夜剑变得越来越重,天上有山峦的影子朝他压过来,但他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他下意识地向前跑着,走着,天地倒转,灼热的火舌舔舐着他的衣领,他几度摔倒在地上,然后挣扎着爬起来。
有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刚开始是一个,后来变成无数个。
他浑浑噩噩追寻着光的方向前行,直到模糊间在那些嘈杂的声音里听到了叶琦菲喊他的声音。
然后他猛地清醒过来。
越过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看到大地中央一片不知什么冲击形成的凹陷,地势与头顶正在缓慢落下的山峰似乎奇妙地重合了。
小鬼们仍在争先恐后地往外跑,这一块洼地之中只站着一个人。
他身上的战袍血迹斑斑,盔甲破损不堪,而手中那把被重重火焰包裹着的鲜红长枪,正昭示着他独一无二的身份。
叶锦焰脱口唤道:“游……”
“冥府死地,生魂免入。”背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同时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你是怎么进来的?”
叶锦焰回过头,黑袍的老者正用另一只手摘下兜帽,露出苍苍白发。
叶锦焰心觉这老人十分面熟,口快道:“抱歉,我来找人。”
“找什么人?”
“天策府游照野。”
“已经是我地府的鬼了。”
“……他与我还有约,我不能就这么放他走。”
老人叹了口气,垂下眼看了看那洼地中绵延不绝的火势,道:“叶公子,请回罢,鬼使契约在老夫这里作不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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