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约醒来时是在自己的房间中。窗户没有关好，一阵凉风钻入屋内，让还在迷糊的他瑟缩了一下，彻底清醒了过来。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披的是一件填了绵絮的厚重衣服，不禁疑惑：明明睡觉之前还是酷暑，自己穿的也是轻薄的葛衣，怎么一觉醒来就变了？

难道……死而复生的事不是做梦？

他鲤鱼打挺一般跳起来，鞋也顾不得穿好，就扑到书桌前翻看散落的文稿字纸，当看到最新的落款是乾和八年三月初六时，真是惊骇不已。

是乾和八年，不是他原以为的乾和十二年，他这时不过二十二岁！

他不仅被续了命，而且还能多活四年！

不觉间他眼角含了热泪，向东西南北四方各磕了一个头。

这时候房门被人推开，颜约回头看，原是母亲端了一碗水来。他猛然号啕大哭起来，抓了颜母衣衫前襟，扑通跪在地上，动静太大，差点儿把那碗水打翻了。

颜母柔柔地抚摸儿子的头顶，微笑着问道：“都好大人了，怎么哭得还恁地厉害？跟小时候似的。是做噩梦了么？”

他不知怎么应答，便擦擦眼泪，顺着母亲的话说了：“是做了噩梦，还以为再也见不着娘了。”

颜母笑道：“怎么会呢？娘不是好好的么？”

颜约摇头：“不是，是——不说这些，日后儿子一定百倍孝敬您老，不教您操劳。”

颜母拉扯他起身，将手里的碗递给他，轻声道：“约哥儿已经很孝顺了，娘只要你高高兴兴的就好。”

下午，颜约交好多年的同伴范定德来访。颜约再见好友，心中不免有些感慨，迎上来道：“是范三郎来了，不知有何贵干？”

范定德也笑：“怎么？无事便不能登门么？才从外县回来，想看看老朋友，没想到颜秀才竟好大架子哩。也是，你们这读书人瞧不上俺们商人也是应该。”他故意作出一副委屈模样，将颜约逗得哈哈大笑。

颜约道：“我哪敢瞧不起你？你这话倒像是我忘恩负义了。”范父与颜父早年相识，因着交情，这些年也没少帮衬颜家一对孤儿寡母。颜约心中一直感激，作为回报，他受了范父的委托，带着范定德读了不少书。虽然范定德并不是科举的料子，不考功名，继承父业，但彼此间依然要好。

两人聊得尽兴，说起以前背着大人聚在一块儿读杂书的日子，范定德忽然道：“你还记得俺从你这里看的《梦玉风月缘》么？”

颜约不禁侧了脸掩藏情绪：“怎么不记得？后来有一阵风行得不得了呢。”当初范定德一看见那本小说眼睛就发亮，借走了自己誊录的手稿，又反复被人传抄，小说就流播开去了。

——那，在自己死后接济母亲几十年的是范三郎么？

他正猜想着，又听范定德说道：“之前俺还一直可惜本子不全，作者又隐姓匿名，无处找寻，不过现在好了，作者在肃州府现身了，到时候俺一定托人买几本来。”

颜约冷笑一声：“是叫周溶罢？”

范定德惊讶道：“原来你知道啊？那要不要俺帮你一块儿带一本？”

可颜约作为《梦玉风月缘》真正的作者，怎么会稀罕一个“李鬼”的拙劣作品？他婉拒了，只说是自己已经对那本小说失去兴趣了，范定德也就没再坚持。

不过，他已经暗暗萌生出了一个想法：既然重生到这一年，就是老天给他的一个莫大的机会，他必须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经历了前一世，他虽然很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科举之路应当是走不通的了，所以按照阎王的话换一条新路走，才是最有可能成功的。

送走范定德后，颜约在房中四处翻找起来，最终在床底深处发现了一个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当初的手稿，上面是用正楷誊写的两本册子，下面厚厚一沓则是墨迹潦草、反复涂抹的初稿，因保存不当，都已稍稍泛黄，边缘翘起。

颜约紧紧抱着盒子，感慨万千，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取来褡膊①，将那盒子装了进去。这时颜母进来跟他说饭做好了，见他在收拾东西，就问他要做甚么去。

颜约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知道一直期望儿子有大出息的母亲能否接受他写小说，甚至也不知道这一趟去能不能顺利，支支吾吾半天，只说：“儿子想到肃州府去。”

颜母问道：“到那么远去是为着甚么呢？”

他乖顺地低了头，却没说话。

颜母又问：“是那会子三郎跟你说了甚么么？恁地着急。”

他张了张嘴，敷衍道：“等过些日子，娘自然会知道的。”

颜母叹了口气，没再逼问他：“约哥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主意。去便去罢，娘相信你自有理由，不是那胡闹的人；若是事情不好，也没甚么，就当长见识了——娘活了大半辈子，还没福气到那天堂似的地界儿去过哩，可见俺家约哥儿将来是个有福的呢。”

他感动道：“娘莫说这话，娘才是有福的，只要儿子有甚么，一定不缺了娘的。”

颜母笑道：“今天是怎么了？总这样表孝心，怪不习惯的。”

颜约赧红了脸，就又听母亲说道：“要是不着急，就后日再走罢，明日俺蒸些干粮，你路上带着吃。”

桑口县划归常嘉府辖管，在北直隶南部，因县外有丘陵地，人民自古以桑为业，故而得名。但并非首县②，也算不上富裕，所以当颜约风尘仆仆地赶到江南，登时就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毋说是南京了，便是下面的县，往来人流也是熙熙攘攘；肃州府就更是如此了，膏腴之地，民康物阜，几乎可与南京相颉颃，六街三市无不是人声鼎沸，班班香车宝马，处处碧瓦红楼。

肃州府首县兴山是整个江南最为繁华的地方之一。颜约站在长衢中央，回头去望高大的兴山县城城门，忽然生出一种他确实是真切地活着的感觉——而且，还将会以崭新的方式活着。

① 一种长方形的布袋，中间开口，两端可盛钱物，系在衣外作腰巾，亦可肩负或手提。

① 旧称省治或府治所在之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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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了一个地名联动小彩蛋～（不过应该无人在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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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回 再度遭际恨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