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凉永远记得,2010年8月底,江栩出外勤逮捕一名流窜多个省份,金额巨大的诈骗犯。
追踪许久,却没想到那诈骗犯在一片工地出现时,一只手竟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孩子脸庞粉粉嫩嫩,圆圆的眼睛漆黑。
江栩微微一惊,扣着扳机的手指犹豫。
对方却骤然就地一蹲,另一只手飞速挥下,一道银光闪过,是道钢丝索。
钢丝索如同长了眼睛勒住他的脚踝,他猝不及防跌倒,地面粗糙,满是砂砾碎石。
他举起手想要开枪,却又怕自己身体重心不稳,开枪时手一抖就可能伤了那孩子,一时间心绪混乱。
钢丝索一点一点收紧,将他倒拖在地,足足数米。
膝盖磨破了,小腿被地上的砂砾石子儿划出一道一道血痕。
“哈哈哈哈,公安同志,你开枪啊,你怎么不开啊?”诈骗犯露出黄牙张狂大笑,“没有枪,你们条子啊,就像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哟!”
江栩额角青筋暴绽,努力用核心力量稳住自己,伸手攀住了一块尖锐凸出的石块。
只要身体不再挪动,他就有把握开枪正中对方——他的枪法很准,年年拿市赛前三名,或者安心等待救援。
旁边街口还埋伏了几个队里的年轻人,很快就要来了。
“哼,厉害啊。”
对方鼻子哼了一声,手腕一翻,那钢丝索竟然轻微嚓一声,生出了倒钩。
细细的钢钩扎进了他的脚踝,他疼得嘶一声倒吸一口冷气,牙齿陷入嘴唇,冷汗自额角静静流出,如蜿蜒的小溪流。
但他始终抓紧那块石头。
垂落在身体侧面的那只抓着枪的手,暗自用力。
“嘻嘻,还想开枪呢。”
另一个人缓缓蹲下身,用匕首抵住了他的脖子。
江栩冷静地警告:“我不管你是谁,想必是从犯。诈骗罪从犯一般判5年以下,但你如果杀了我,那就是故意杀人罪,可至死刑。”
“哟,条子还挺懂法。”对方啫啫怪笑,“阿黄,你别信他的,你都已经亮出刀子了,也是重罪,何况你要是不下手,你老娘可还在我手里。”
那匕首颤抖了一下,越来越近。
就在此时,一个惶急的声音传来:
“师傅!”
江栩知道自己的徒弟来了,他派到街角埋伏的几人里有他徒弟,还有另外两人,但他此刻只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也只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来不及去思考另外两个人怎么没来,只是闷喝一声:“去救那孩子!”
“师傅——”徒弟看着自己最敬爱的师傅被两个人夹击,脸上身上都是血痕,后颈还抵着一把冒寒气的匕首,急得慌了神。
“哇——”那孩子见状,更是哇哇大哭。
“先去救孩子。”
江栩没有任何犹豫。
徒弟也知道自己师傅言出必行,他速度快,体力也充沛。
一枪正中诈骗犯抱着孩子的手腕,飞扑过去瞬间救下孩子,但也花了一些时间。
接着再击中诈骗犯拖着钢丝索的那只手,可对方也相当硬气,疼得连连惨叫也愣是不松手。
而那柄匕首已经割开了江栩的皮肤。
“你愣着干啥啊?阿黄,赶紧割了这条子啊!”
诈骗犯厉声沙哑。
江栩突然往后鹞子翻身,用没有被束缚住的那条腿,一个飞踢。
匕首于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掉落在远处地上。
那叫阿黄的赶紧回身去捡。
徒弟抱着孩子一下子跑不了那么快,幸好此刻又有一名年轻警员过来,一脚踩在匕首上。
“不许动!”
几人迅速被一一制服,但江栩那一脚飞踢牵动了另一条腿的肌肉,钢丝索的尖刺倒钩更深,血流了一地。
经过精密检查,奇迹般没有伤到大血管和主要神经,但也缝了二十几针。
比起来,他颈后刀伤和膝盖的擦伤,还是轻的。
那孩子父母也来了,是对农村夫妇,痛哭着道谢,还说要送家乡土特产给他。
他只是轻轻抚摸了下孩子的脸儿:
“不用。你们自己吃。”
局长不仅表彰了他,还给了他二十天的病假。
江栩说:“一点皮外伤,不用休息那么久。”
局长虎着脸:“肌肉是需要休息复健的,你小子想变成瘸子?好好遵照医嘱,好好休息复健。”
之前,他直接把她送到了某个老小区一套空置的小房子里,很旧,但是很干净。
而他依旧和同事住在公安宿舍。
他不想被人议论,又或者,他并不想她过多地依赖他。
但那段时间,他休息在家,没有住在公安宿舍,因此周凉可以一直陪着他。
她一直问他疼不疼,会不会留疤。
他说没关系,留块疤算什么?
她说:“你当时要是让你徒弟先救你,就不会伤得这么严重了!”
她一直听他用赞许的口吻说起他的徒弟,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只记得姓张。
他面色严肃:“那是坏人从工棚里抢来的孩子,当然要先救孩子。”
她嘟起嘴:“那要是那人比你更快一步,割了——”她又觉得这样说不吉利,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反正就是很危险啦!”
“当然危险。”江栩朝她笑笑,“不过你放心,警察叔叔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她重重点头:“嗯!”
有她等着他,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她非要陪他去换药,他拗不过她,只能带她去了。
医生很年轻,是个女人,跟他很熟,一看伤口就皱起眉:“江警官,你们这伤啊,真是每次都有创新!”
江栩只笑了笑。
女医生看到旁边的小姑娘,疑惑问:“这是?”
江栩说:“这是我朋友的孩子,朋友出长差,没人看着,暂时在我这过暑假。”
急诊室里惨叫声时起彼伏,但江栩从来淡定,她看过他的伤口,像条丑陋的蜈蚣,趴在他线条有力的小腿上。
她只想抓走那只蜈蚣。
起初,每次换药,血肉都会和纱布黏在一起,触目惊心。
但他并不在意,只是静静闭目养神,有时候甚至拿着一本诗集在看,侧影似水墨画。
令这充满痛苦意味的急诊室,竟然多了一种恬淡安然。
只有她眼泪汪汪,感觉从没流那么多眼泪,每次他一换药,她就哭啊哭,连女医生都笑她:“小丫头别哭啦,眼泪能养鱼啦。”
他也没看她,继续看他的书。
女医生开玩笑:“江警官,你这真是年纪轻轻的,捡了个这么大的孝顺女儿!”
他说:“吴医生,说过了,她不是我女儿。”
她心里连连点头,对嘛对嘛,她才不是他女儿,她想……
一个念头骤然从心头升起,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脸色煞白,耳根又有点儿发热,赶紧瞟他一眼。见他没看自己,她又埋下小脑袋,心噗噗跳。
一个月朗星稀的夏末夜晚,她和他坐在阳台上,喝着茶,看着月光。
他的伤快痊愈了,要准备回队里了。
但是他走路还是有轻微不适,会慢一点,但她很开心,这样她就更容易跟得上他的脚步。
不然,他步子太大了,她总跟不上。
她突然问:“叔叔,做警察,是不是一直都像这次那么危险啊?”
他说:“是。”
“那你为什么要做警察啊?”她扬扬眉毛。
叔叔的书架上有好多书,都是他看过,还做过记号的。
他学识那么渊博,说不定能做科学家或者顶尖的医生呢!
他抬起手,给她面前的白瓷杯里加满,一根碧色茶叶像只晃晃悠悠的小舟,在清澈的茶水里划动着。
“周凉,你有特别在乎的人吗?”
“我最在乎奶奶,可惜她没能来京城……没能看到她梦见好多次的故宫、长城、大高楼!”
奶奶曾经好多次说过,想要小凉儿带她来看。
她的声线慢慢低下去。
他轻轻将大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方,拍了拍,隔了一公分的距离:
“不是说了吗,咱们去的每一个地方,奶奶都在旁边,只是你看不见她而已。”
他的声音像山林间的清风。
那个暑假,他带着小丫头,在每个周末,把京城的景点几乎都转了一遍。
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跟奶奶说话。
“奶奶,叔叔带着我来爬长城啦!”
“奶奶,叔叔带着我来看以前皇帝住的地方呢!”
“奶奶,你看这个圆圆的,好厉害,它叫鸟巢,可哪儿有那么大的鸟儿呀!”
“嗯!”她点点头,挺了挺小胸脯,飞快擦掉眼泪,“我一定会考出大山沟的!我会成为奶奶的骄傲!奶奶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说起我,肯定也是高高兴兴的!我不哭了,叔叔。”
他眯起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静静地瞧着女孩儿稚气的脸庞,半晌,他从抽屉中拿出一支烟,左手擎着,想点上,却又把打火机收了回去。
周凉道:“叔叔,你尽管抽,没事儿的!”
“不了。”他将烟丢回抽屉,喝了一口茶。
她看着他的喉结缓缓滑动,不知怎么心头发干。
茶杯里的那片无助的小舟,找到了方向。
她永远都不会孤单了。
他喝完,说:“叔叔呀,有个希望她为我感到骄傲的人。不论叔叔变成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江栩当时说的那个人是谁。
也许是那个出奇美貌的小姐姐,他那么在意她,将她的照片放在随时能看到的地方。
但,无所谓了。
她不在意他心里的人是谁,她只知道自己心里的人是谁,就够了。
她努力走出大山坳,考上重点大学,写论文、课程实习、帮助人……只是为了,让江栩为她感到骄傲。
仅此而已。
顾重舟的右腿微微僵硬,似乎那里曾经有过一道可怕的伤痕,扎进了肌肉。
他问她:“什么人?”
周凉也不隐瞒,说:“他是个警察。”
他没说话,她又补充:“他是我心里面,维护正义的人……就像一道光。”
头顶上,一盏烛火突然啪地一声,熄灭了。
顾重舟轻佻地撇了一下嘴角,露出雪白的牙齿,齿缘很锐利。
然后他说:
“——傻逼。”
***
周凉一路畅通无阻地出来。
想必顾重舟对里面的人有交代,没受任何阻碍。
她决定立刻告知张明超,也算是重大收获。
找到了会所的地址,就能找出那个“主人”的真实身份,就算无法以法律制裁他,她也会想办法让他付出舆论的代价。
张明超的电话没人接。
对了,他有个儿子,可能晚上要陪孩子。
周凉没再打下去,心中感到歉意。
警察也是人,也有家庭,也有自己幸福的生活。
还是别打扰人家了,明天再说。
她叫了辆出租车,往回开去。
灯火阑珊,一扇扇窗口,灯光次第熄灭,人们进入深沉的梦乡。
如果江栩叔叔还活着,也许就在这某一扇窗背后。
他大概已经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庭。
一个两情相悦的妻子,一对佳偶,举案齐眉。
他如果有个儿子,一定像他那样温雅;他如果有个女儿,一定五官像他那样漂亮。
他只是把她当做小孩子,如果他还活着,他会遇见一个真心相爱的女子。
她希望他活着。
希望他找到自己相爱的女子,度过平凡而幸福的一生。
哪怕她再也见不到他,哪怕她的人生中,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的人。
方才的情形,又再度于脑海里浮现,她情不自禁地捏紧手指。
“——傻逼。”
她呆呆地看着顾重舟那张漂亮却令人厌恶的脸。
——他,怎,么,可,以?
嘴唇颤抖,也不知道是什么充斥了她的思维,她抬起手——
却落入了他的手掌心。
他似乎已经玩累了,很不耐烦:“周小姐,你该走了,我累了。”
***
出租屋楼下,她电话响了。
她原本以为是张明超,一看,却是一个没见过的号码。
谨慎地接起:“喂?”
一阵淡淡的自持笑声:“放心,不是骚扰电话。”
竟是顾二少,顾扬舟。
自从上次采访,他就好像飞上云端,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
说实话,她等他电话等了不短的时间,最后确定,他是在玩玩而已。
“顾先生,是你吗?”
“看来你很惊讶。”顾扬舟笑意更浓,“是我想错了,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意外。”
周凉装傻:“顾先生的意思,我不明白。”
顾扬舟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想要如何表达:“我——以为你会料到,我总有一天会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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