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特殊记忆(十一):小山重叠金明灭

“公子,过几日就是圣上的万寿节了。”

就算临近冬日,苏檀还是没把院中的秋千拆掉,一下一下荡着玩正开心。

罗三儿再三提醒苏檀,也是怕他忘性大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弄出什么错漏。幸好苏檀别的不关心,陛下的生日还是很上心的:“贺礼都备得如何了?”

罗三儿道:“都备得妥妥当当的!”

“那不就结了?”苏檀继续荡秋千。

罗三儿道:“还有一件事呢。就是……圣上派人送了您一身衣裳,说希望您在宴上穿上。”

“哦?什么衣服?”

罗三儿扭头向身后三个太监使眼色,两个小太监捧起托盘上叠好的衣物,两人极富手法技巧地一抖,将衣服平整地抖开,露出全貌。苏檀一下刹住秋千,惊讶地看了半天:“这不是女裙吗!”

罗三儿点头哈腰:“是,正是女裙。万寿庆宴上要选十二人扮作十二花神给陛下祝寿,陛下别的不关心,独独指定了公子您要来扮四月的牡丹花神,这可是独一无二的荣宠啊!”

苏檀心里直骂,什么荣宠!看人男扮女装很好玩是吗!这么想看十二花神,怎么不叫那些名正言顺的妃子扮?!

他扭头,继续荡秋千,理也不理。

眼看着两人举着衣服手快酸了,罗三儿眼神示意赶紧把这件金贵衣服收到屋里去,走到秋千旁边好声好气地劝:“公子啊,万寿庆宴非同小可,一年就这一回,您可别在这事上不顺陛下的意啊。”

“我有说不答应吗?”苏檀冷哼,“和我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罗三儿声音更小了:“公子,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

苏檀心气有些烦躁,也不好说什么。再荡了秋千,终于停下:“去试试衣服吧。”

罗三儿立马眉开眼笑:“行嘞,公子早点试好,尚衣监才好改尺寸啊。”

“知道了知道了。”苏檀满脸不情愿。

皇帝的意愿,苏檀再不喜欢,也不得不把大红的云锦裙裳穿上身。这身女裙和本朝常见的马面裙、道袍披帛之类不尽相同,剪裁制式颇似宋制,饶是熟悉如何伺候人的罗三儿,帮苏檀穿上这身裙子也琢磨了半天,苏檀反而比他更熟悉些。

“这身衣裳,是仿宋画上的裙裳做的吧。”苏檀边理裙子边说。

罗三儿帮着拉伸衣服,笑道:“公子猜的不错,陛下让尚衣监照着宫中珍藏的古画做出了好几件前朝制式的裙裳,说这样才有十二花神风姿各异的气概。”

苏檀小心牵扯着柔滑华美的云锦布料。虽然说是仿照古画衣冠所裁,但与真正的宋制裙裳是外似内不似,内部为了御寒缝厚了许多,穿起来颇为麻烦,还很显壮。

“我觉得……”苏檀对镜观后,不耐地微微松了松领子,“是不是太壮了?”

“哎呦。”罗三儿笑道,“这穿着还算壮,人不得瘦成竹竿了?公子放心,您穿着身量正合适呢。”

“正合适吗?”苏檀对镜左看右看,好像确实也没那么显壮,就是和他的脸很不相配。

真到了宴前,必然要作女容装扮。衣服可以穿,妆可以化,但是女人的走路姿态不好模仿,马上就要办宴会,也来不及仔细训练仪态,这不是故意要让自己出丑么!

想想苏檀就生恼,捂住脸不想面对。

罗三儿知道苏檀心中顾虑,好言劝道:“公子不必忧心,在宴上也就走那一小段路,还有人搀着你呢,稍微注意下就是了。”

苏檀捂住脸的手张开缝隙:“要……要怎么走?扭起来?”

罗三儿赶忙摇头:“不不不,天家宴会,岂会像民间那样轻佻。小的已经给您请了宫中的掌教姑姑,让她来教您步行仪态,您好好跟着姑姑学习,不会出错的。”

掌教姑姑年过五十,是宫中待得挺久的老人。姑姑一到,苏檀请她吃了茶,又予了一枚香囊,态度恭敬请她这些天费心些,时间紧迫。

掌教姑姑请苏檀行了几步,便说女子仪态对苏檀而言学起来不难,难的是戴步摇行走,需稳而不晃,一步一摇,风度端庄。姑姑拔了自己头上的簪子插在苏檀发髻上,请他再走两步。刚迈出一步,步摇缀的琉璃珠就剧烈摇晃起来。

接下来这几天,苏檀为了让走路步摇不晃吃尽了苦头,头上佩戴的金饰也一件比一件多。照姑姑的说法,牡丹花神佩戴的金银头饰极多,分量也不轻,估计可达二三斤之多,若不提早适应,到时候可是会头晕的,御前失仪更是重罪。

不消姑姑说教,苏檀已经被麻烦的禁步与礼仪搞得要头晕了,时间又那么紧张。不光要练习礼仪,还有听钟鼓司的教养姑姑安排轮到他祝寿时该说什么话,出场做什么动作,神态步法手势都细细挑错纠正,反复练习直到完美为止。一刻都不得闲。

练到最后,梦里都是乱晃的步摇珠子打在脸上打得生疼,还有朱由校一拍桌子怒吼御前失仪大不敬拖下去斩了!

怎么会梦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苏檀头疼地醒来,罗三儿早守在床边,笑眯眯地说:“公子,今天就是要祝寿的日子了。”

知道的是祝寿,不知道的这一副马上要吃好喝好一路走好的架势呢。苏檀看了下外面的天色,一脸哀怨:“这天还是黑着的呢,早起干什么?”

“早起梳妆啊公子!您还得跟其他花神合计合计该说什么话,摆什么姿势呢。”

苏檀眉毛紧紧皱在一起,面色发苦:“非要这样不可吗?”

“您要给陛下祝寿,当然不能做木头。”罗三儿给他披上衣服,“妆娘还在等着您呢。”

苏檀被迫满脸倦意接受妆娘的梳洗打扮,不过没一会就困不起来了,因为要绞面。一根根仔细修饰眉毛形状,去除面部毛发,尽管妆娘手艺熟练,些许刺痛一闪而逝,但是连续不断下来,苏檀感觉脸皮飞走了,疼麻了,更不好意思喊出声,只能咬牙忍着。

绞完面后,用泡了桃花的冰水扑面,说这样是对皮肤好,又是冻得一激灵。

擦干面部水珠,等疼痛感消失,妆娘继续围着苏檀打扮。妆娘要仰头就仰头,要闭眼就闭眼,要抬手就抬手。

苏檀在长久的等待中坐得腰酸腿疼,还感觉头上越来越重,重得都开始犯困了。

“公子,好了。”妆娘一抖锦帕,退至一边。苏檀微微抬头一看——头上还是感觉好重,再抬高脖子要不舒服了。

他被镜中的貌相惊了一下,当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容颜绰约,娇艳明媚。有些惊奇地轻触自己的脸颊:“这……真的是我?”刚一触脸,他方觉妆娘还给他染红了指甲。

就算没养出长指甲,小指上还是带上了金质錾刻牡丹卷草纹的护甲套,长若弯月,是宫妃喜欢的款式。他局促地翻看护甲套,一时不知该用何种心情面对打扮好的自己。

妆娘笑道:“公子五官底子好,生得美,稍微打扮一下都能很好看的,真有牡丹绝色风姿。”

苏檀脸红了:“莫再拿我打趣了,我岂敢自称牡丹,宫中若要有牡丹,那也只能有一位……”他觉得在妆娘面前说这话不算好,不过人在宫中,不得不事事谨慎。遂改口说:“二位劳心费力如此,着实辛苦,多谢了。罗三儿,记得招待二位姑姑吃了茶水点心,休息好再走。”拉开抽屉抓了把金瓜子送过去,妆娘忙伸手接了,笑不自禁:“不辛苦不辛苦。公子接下来想吃饭的话,可喝些粥食,要是妆面出了什么问题,随时叫奴婢来补妆。”

苏檀轻轻点头,等妆娘一出门,他就想把头饰摘了,这么沉重的东西要在脑袋上顶一天,想想就难受!

但事情到此还没完,他还要去行宫见其他“花神”。

在听雨阁里,“花神”们到了个七七八八。

梅仙牵着头白鹿,一直在给鹿安抚情绪。桃花仙挑着一篮寿桃,与相熟的朋友兴奋地说着话。

其他花神要么抱着通草制成的花朵,要么别出心裁将花在头上。苏檀思索之下,择了一面绘了泥金牡丹的生绢芭蕉团扇,既有牡丹之形意,又不失文雅。

和其他花神排演练习,钟鼓司的姑姑在旁盯着,一有错处就大声嚷嚷,练习半天下来吃的又只有一碗碧梗米粥。苏檀饿得满腹怨气:“我饿了。”

罗三儿小声说:“您再坚持坚持,等晚上过了宴,您想吃什么我叫膳房提前做好。”

苏檀总算打起了一点精神,如数家珍地报菜名。罗三儿一一记下,再三保证寿宴过后就让苏檀吃饱饱。

坚持到寿宴将开,终于可以坐下稍微休息会。苏檀向宴会主场看了眼。席上华灯遍布,纸醉金迷。金兽吐檀烟,玉钩卷珠帘,月下笙歌漫漫,琳琅珍馐纵列。风送来的酒香让苏檀回忆起了一些遥远的场景。

眼前这场宴会固然奢侈,不过比起大唐盛世万象神宫里的排场还是要差远了。

国运衰弱,最讲究排场的皇家也不知不觉缩减了许多。

他对宴会上的丝竹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有即将上场的紧张,回忆姑姑教的流程,在袖下偷偷练习手势,翘得手指关节都一阵阵发痛。

真是折磨人!苏檀暗自揉了揉疼痛的地方。皇帝大肆花钱,朝堂上的老夫子怎么还没开骂?

他听到御前太监宣名,妃子们向皇帝和皇后行礼,山呼万岁,祝天下安康,陛下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可不是什么好结局啊。

苏檀揉捏着酸疼的手腕,思绪飘忽。忽然,前头牵着梅花鹿的梅仙动了,剩下的花神也要紧步跟上,保持一定距离,缓步跟上,走到皇帝面前再行礼祝寿。

十二花神加起来祝寿时间不算长,很快就过去了。从宴上下来的苏檀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坐下来喝了口清茶,肚子咕噜咕噜得越发厉害。

他以扇遮面,压低声音对罗三儿说:“罗三,我想吃杏仁酪。”

“公子稍等,小的马上去准备。”

苏檀站着等罗三儿回来,饿得心情焦灼。不耐地往四周看时,骤然在人海中发现了一个颇为奇怪又似乎格外熟悉的身影。

他戴着兜帽,隔着各色花灯与袅袅青烟,朦胧缥缈得像一个幽灵。

但这里是皇宫,天子在场,不应当有邪魅妖物出现。他疑惑地看了又看,越发觉得那个身影格外熟悉,好像……很久以前见过一样。

你是……苏檀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一种说不清的狂喜涌上心头。直觉——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那个疑似是自己幻觉里的人,就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他有些恍惚地向远处虚无的幻影伸出手,视野突然被挡住了:“公子?您……您看到什么了?”

苏檀回过神来,只是一晃的功夫,远处的朦胧人影就不见了。罗三儿带来了他心心念念想吃的杏仁酪,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了,接过碗迟钝地一口口吃着,心事重重。

罗三儿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刚才……”

“我没看到什么东西。”苏檀矢口否认,笑着安慰他,“这可是天家宴会,我刚才……就是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很像我的故友而已,放心。”说完低头继续吃杏仁酪。

一碗很快吃完,苏檀的肠胃终于得到了满足,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然而朦胧人影带给他的思绪仍在徘徊不去。难道是自己最近用在睡觉的时间太长,自己已经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不可能啊……

胡思乱想了半天,宴会上太监还在颂读大臣要员呈上来的祝寿帖,干坐着也挺无聊,他打算到别的地方走走,散散心情,与罗三儿悄声说了几句,恳求了好一会,总算得到允许,只是不能离开太远。

苏檀知道皇帝这会重心肯定放在妃子和皇后身上,不会顾上他的,也不合适,高小姐可能有机会活跃一下?但他不想关心他。

离宴场远了些。闻着凛冽的空气中弥漫的淡淡梅香,苏檀被酒气熏染得昏头涨脑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些,唯有这时,方知李后主之诗“酒恶时拈花蕊嗅”名副其实。

苏檀看到远处有荷花池粼粼的水光,就要往那边走。罗三儿劝不住,只好嘟嘟囔囔陪着去了:“公子,您可小心点啊,别失神掉下去了,不然小的可难辞其咎,罪该万死……”

苏檀被他的唠唠叨叨逗笑了:“放心,不会有事的。”

苏檀走进水池边,吸了口气——头上的金饰戴久了,习惯后好像也不是那么沉了。

他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精心傅粉的妆面美到雌雄莫辨,但是说到底——是一个被收进皇宫里的花瓶罢了。

他盯着水面许久,看得罗三儿一直心惊胆战。

苏檀在粼粼的波光中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别的……那个戴着兜帽的幻影又来了,模糊的若隐若现,仿佛只是呼应了他强烈的疑惑心愿,故在水面之下现形。

他伸手去触碰那张若隐若现的脸,水面之下的人似乎也察觉到这诡异的情况,抬起头看他。

苏檀依然没能记住那张脸到底长什么样,像清风拂过水面,除了扩散出一点涟漪外,什么都没能留下。

“公子……”

苏檀对着慢慢平静下来的水面愣了许久,半晌慢慢回过神来,站起来,一言不发。

罗三儿担心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副被勾走了魂魄的神色。苏檀知他所想,出言安慰他没事,只是在回忆故人罢了。

在水池边蹲了那么久,腿都站酸了。苏檀起来撑着腰歇了好一会,又慢慢回到宴会场边。就算属于花神们的祝寿时间已经结束,但梅仙、桃花仙一会还要上场舞蹈,其他“花神”也没要走的意思,都想继续待下去,看陛下会不会来,要是能讨到妃子名分就好了。

苏檀虽妆成女子样貌,但实为男子,男女有别,不好和花神们凑一块。沉默地独自站在一边,和罗三儿小声聊天解闷。

在其他花神眼里,这位陌生的牡丹花神美则美矣,人也像牡丹一般傲,不和她们聊天,身边还有太监随从,是哪位位份低的嫔妃为了讨得注目才来扮花神的?

“我说妹妹去了哪里,原来在这啊。”

苏檀乍听这句话就有些莫名其妙,他在宫中认识的人极少极少,也不知有多少人知道,这语气熟稔得好似他与他是旧相识一般。

他抬头看来客,来人一身寻常宫妃打扮,头上簪一朵显眼的银丝芍药簪,花下回转花丝凤凰羽翅,垂下三绺珍珠串,珍珠珠光饱满硕大,显然不是寻常妃子能得到的。

苏檀再看她的脸,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见过这位。或者说,皇帝的其他妃子,除了皇后远远见过一眼,其他苏檀都是不认识的,这就怪了,为什么他好像认识自己一样?

苏檀满心疑惑:“您是……?”

捏着芍药扇的“宫妃”压低嗓音道:“苏公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咱家和陛下一同在宫里玩捉迷藏的时候,您不记得了?”

这似男非女的声音,苏檀恍然醒悟:原来是高小姐!

想到这他不禁有些好笑,他还以为这位宫妃是谁呢,原来是高小姐主动男扮女装了。不过……这通身打扮,是来挑衅来了?

苏檀无意与他争端,只把他的举止当作一时兴起的举动,和婉地夸赞:“公子这身打扮得不错,美若天仙,方才我一时还没认出来,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我看苏公子的牡丹花神扮相也不错。”高小姐阴阳怪气的,“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请教苏公子,为什么十二花神里没有芍药呢?”

这个纵使苏檀再见多识广,也确实不知道为何十二花神中没有芍药花神。淡笑道:“十二花神乃民间盛传说法,没有芍药……可能是平民百姓见得少吧。”

牡丹和唐的诃子裙更配,但是苏檀没有凶啊,穿着感觉不会好看……总不能拿馒头硬垫吧,只能穿宋制了。

明朝在服饰方面曾掀起过崇古的风尚,努力复原了一些前朝的衣裳,当然复原程度没有现代考据复原的好,比较混搭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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