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特殊记忆(十二):庄周晓梦迷蝴蝶

“原来苏公子也不知道个中原因吗。”高小姐还是那阴阳怪气的调调,“世上牡丹为第一,我很好奇,为什么苏公子能得扮演牡丹花神的殊荣呢?”

原来高小姐嫉妒的点在这个,苏檀觉得有些好笑。道:“花神之名,只是扮演而已。”

高小姐瞧了会他头上的牡丹花簪,舒展的牡丹花瓣中心相簇着一块硕大浓艳的红宝石,他伸手去碰,貌似是想把牡丹花簪拔下来。苏檀没料到他会嚣张至此,竟敢直接来拔簪,灵活地一偏头侧身让过,凤钗珠串摇晃不停,蹙眉道:“高小姐这就过分了。”

高小姐伸出的手定在半空,笑道:“不过是想见识见识苏公子的首饰——这般华贵,一般妃子可享受不到。”

苏檀瞧瞧高小姐头上的,戴的饰品虽多,仔细一瞧都是琉璃、通草花制成的首饰,与苏檀一头沉重的金银花丝点翠着实没法比,最华贵的也就是那一支芍药花簪,和苏檀一头的比起来确实显得寒酸了,无怪乎他一见面就妒火旺盛。

既然高小姐如此失礼,苏檀也不客气了,干脆直接出手拔下他的芍药花簪,在眼前端详一阵:“看起来是正式妃子才能戴的首饰,高小姐戴这个僭越了吧?”

“你!”高小姐直瞪眼。

苏檀把玩了下芍药花簪,猜这支簪可能是借的某位妃子的,想让高小姐帮她说些好话。高小姐扮不成花神,也想惹人注目一回,就借了这枚花簪撑面,两人可谓一拍即合。

那位借出花簪首饰宫妃在后宫中混成这样子,不说别的,皇帝起码要占上八成责任。

“高小姐这支簪是借他人的吧。宫中礼制森严,不是自己的东西,最好不要随意碰触。”说完就把花簪收入袖中,说:“既然是借,那本人不才,就代高小姐您还给原主了。”

高小姐气得脸色发白:“你!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凭什么?”苏檀浅笑,“我凭什么能扮花神,高小姐难道不是心知肚明吗?”

高小姐脸憋红了,憋了半天气得扭头就走。苏檀看着他气恼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无。

他再拿出那支芍药花簪看了又看,心情变得不痛快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痛快。

罢了。他招呼了下罗三儿,询问他可否能想想办法,找人归还这支芍药花簪。罗三儿却说,既然您从高小姐那索来的簪子,再还回那位宫妃反而不美,不如干脆向陛下讨个恩典,直接把这支芍药簪据为己有。有陛下作保,谅那位借出花簪的宫妃也不敢置喙。

“只是,公子怎么今日突然这般任性起来了?”罗三儿表情有点发愁,“您不是最不在意争宠这些吗?”

苏檀一时语塞,也没理清楚为何自己会如此突发奇想:“就当我……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一回,嗯?”露出一个讨好卖乖的笑容。

罗三儿赶紧低头小声说:“公子啊,先想想陛下来时,怎么和他说这件事吧。”

向陛下讨一个东西。苏檀还是有把握的。他很少向朱由校索要什么,真要开口要什么,朱由校也从来没拒绝过他。

欠缺的,只是一个他来的时候罢了。

寿宴结束,苏檀回宫第一时间卸了头上的金银首饰,叮铃咣当摆了满满一盘子,脱去沉重裙裳。重负一去,甩甩头放下头发,洗去妆容,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脱去所有负担,他舒服地睡了个好梦。

梦里,有若有若无的人影坐在他床边,宛如鬼魂。

但是苏檀对坐在床边的模糊人影没有任何恐惧之情。直觉上对方似乎是十分熟悉的人,是最亲近的人。尽管面容模糊,坐在床边带来的也只有平静的安心感。

你到底是谁?苏檀很好奇,想坐起来问问他。但是身体好像黏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突然,坐在床边的人影说话了,叽里咕噜的,苏檀一句也听不懂,但是琢磨着,似乎和以前见过的异国来使语调非常相似。苏檀有点惊奇,原来自己以后还会有亲密的异国好友呀?

既然动不了,他索性不动了。静静聆听对方说着听不懂的陌生语言。尽管听不懂,不过语气中的情绪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鬼影”的心情很不好,烦恼,也很痛苦,越说越沮丧,总是叹气。

别叹气啊,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他听着“鬼影”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握起他的手,将其贴在了他脖子上。

苏檀有些奇怪。这里是梦境,但是这个“鬼影”带给他的感觉也太真实了。他能感知到握着他的手的柔软与温暖,掌纹的粗糙感,手指有常年练剑的痕迹。掌心下的脖颈跳动着热烈的生机,压根不像一个鬼。

“苏。”这次他明确听懂了,而且接下来他说的还是本朝的正统官话,“苏,你什么时候能醒来?”

“我无法像你一样做的那么好……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教导,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也许我根本不适合做领导者的角色……”

万历皇帝十岁登基,刚开蒙没多久的小孩呢,年纪大了不照样能耍得朝臣团团转。苏檀心想,奈何心里再多的话,现在也说不出来,只能听“鬼影”继续诉苦:“我真的做错了吗?我杀了雷娜塔,可是导师却说我做错了。我是不是……应该用别的方式揭露她的罪行?可是当时我想不出来。”

“导师指责我背叛了兄弟会,他认为遗忘之前的仇恨是可耻的行为,不可以因为换了一个最高大师就可以一笔勾销,他拒绝与圣殿骑士合作。卡耶塔诺来信问我什么情况……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是在这件事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觉得导师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这是好不容易努力得到可以和平的机会……是你争取来的,我不想辜负你的努力。苏,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取舍?”

不清楚前因后果,苏檀也无法判断怎么选才是对的。对“鬼影”说的新奇名词,他也是半懂不懂。更有些奇怪:这般“和平”的机会,竟然是我争取来的?

“鬼影”继续自言自语:“虽然我在你身边待了那么久,可是你到底是怎样思考的,我从来猜不清楚。你像隔着一层雾气,向我伸出手……只有你愿意被人了解的时候才可以被了解。我……我想,你再醒来的时候,你会愿意多让我了解你一些吗?”

好奇怪啊。苏檀有点理不清楚,这个人为什么和我关系这么亲密,会是我以后的谁?

他想不清楚这个问题,更没想到那个“鬼影”靠近他,开始亲他。

噫……

缠绵的亲吻没维续多久,人影很快消弭无迹。苏檀的心骤然变得空落落起来,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徒劳地想伸手去抓虚空中渐渐消散的人形,抓到的手感却像是一截布料。

这是?苏檀睁开疲倦的眼,看清自己抓住的是什么东西后立马清醒了,挣扎着要起来,朱由校按住他肩膀,笑道:“阿檀做了什么梦?一直在哼哼呢。”

苏檀顺从地躺下来,瘪瘪嘴:“梦到和别人吵架了,气得哼哼呢。”

“哦?谁和你吵架?”

苏檀侧了侧身子,面向朱由校:“以前在军营里的战友吧。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些就算看上去不值当的东西,偏偏不想让给别人罢了。”

朱由校笑道:“小寿儿找朕哭闹,说你抢了他的花簪。花簪可不算什么不值当的东西吧?”

苏檀嘴瘪得更厉害了:“陛下明察,我稀罕的可不是一支花簪,是他先想要我的牡丹花簪的,我又不缺这一只簪子……”他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没说好,索性坐起来赌气说,“既然他想要,那就两支全给他算了!”

朱由校赏了他个脑瓜崩:“说这气话做甚?一只簪子罢了,你想要什么花样的,叫银造局为你打。夺小寿儿的簪子,就落下乘了。”

苏檀想了想:“那……那下次,陛下如一回小寿儿的愿,让他来扮牡丹花神,阿檀扮个莳花女好了。”

“好了,别斗气了。”朱由校拉着他手安抚,“你要是确实喜欢那支簪子,那就留着吧,以后可别这样了。”

朱由校心还是向着高小姐那边的,不过苏檀不是那么在乎。反正东西已经留下来了,事情也早过去了。他唯一在意的,还是那个朦胧入梦来的神秘身影。

他是谁呢?

苏檀望着郎朗晴空,有点期待以后会不会做类似的梦。

可惜事情总不会如他所愿,之后的睡眠里,虽然有那么几次会梦到,但是对方逗留的时刻太短,似乎只是来看他状况如何,一次都没能看清对方长什么样。

冷寂的深宫里,苏檀最期待的事情变成了做梦。看模糊的人影拉着他的手,放在温热的脖颈上,像猫咪在喜爱的人面前不设防的露出肚皮,然后自顾自的倾诉与絮絮叨叨。那么真实,又那么遥远。

他知道对方还在努力在导师与那个什么“卡耶塔诺”沟通,不希望他们真的彻底破裂。卡耶塔诺对他和稀泥的行为相当不满,直言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就要重新考虑与兄弟会是否值得合作了。

合作共处的基础是互信,而兄弟会的导师拒绝了他的信任,甚至依旧在与他敌对,他不好收拾局面。

“他说我这样太软弱,白白浪费时间……还说导师本身就不算什么好人……他怎么可以这样随意评判!”

你已经动摇了。苏檀想,经历这几次梦,他对情况有了基础的了解。

圣殿骑士和兄弟会是世仇,似乎在他的带领下,二者有了合作的基础,但是兄弟会内部意见并不统一,过去的仇恨不愿意一笔抹消,还要继续争斗下去。

如果合作的利益大于争斗,那过去的仇恨暂时放一放又有什么呢?以后有的是清算的机会呢。

但他无法行动,无法说话。听他苦恼地倾诉,也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下定决心做什么样的决定,只记得他依旧在诉说完后亲吻了他,温柔缠绵。

有时他还会弯折他的胳膊,敲敲他的膝盖,像是在悉心照料久卧病榻的患者,小心地活动关节,揉捏肌肉,翻身透气以免生出褥疮。苏檀会生出了迷茫的错觉,怀疑自己其实是正在沉睡的病人,所谓皇宫、圣宠不过未醒的南柯一梦。

何为梦境,何为真实?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但不论虚实,苏檀喜欢这种感觉,被全心全意爱着的感觉,听他唠叨倾诉,就算一知半解也觉有滋有味,沉湎于飘渺梦境,只求多见一面,白天的事越发漠不关心,直到——

“陛下落水了!”罗三儿急匆匆地走进来,一脸惊惶。苏檀从回味梦境旖旎的迷蒙中苏醒:“你说什么?”

罗三儿结结巴巴地说:“陛下和高小姐他们在太液池上划船,不小心落水了……”

“那现在情况怎么样?!”苏檀彻底清醒了。

“陛下落水没多久就救上来了,受了惊,身体大抵无碍,就是……就是高小姐死了……”

苏檀松了口气,坐了回去:“这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只要不是皇帝死,死个太监算什么。

罗三儿瞧他那神情,倒是巴不得高小姐早日归天的样子,犹豫着说:“陛下伤心着呢,公子,要不要……做点什么?”

“我又不是正式的妃子,面见关心陛下也轮不到我来。”苏檀估计这会皇后正陪在陛下身边,他一个身份尴尬的,去了岂不是自讨没趣。

不过罗三儿说的对,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该做点什么,不然显得太冷血无情。

他又想起那支芍药花簪,自从夺过来之后,一直压在首饰箱里吃灰,要是拿这个来做文章的话……不妥,不妥。

该做什么好?

苏檀罕有地为难起来,左思右想,请罗三儿出出主意。

罗三儿觉得,陛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见是一定要见的,明面上身份不合适,那就偷偷见,只要能见就好办。至于高小姐,那可以不谈。

为了能顺利混入乾清宫,苏檀索性扮成宫女模样,罗三儿安排运作,腾出顶替的位置来,一番狸猫换太子的操作,成功进入乾清宫。

朱由校卧床静养,宫内除了少数宫女太监,就是客氏和魏氏时刻陪伴。苏檀等了好久才有了独处的机会,跪在床边小声呼喊:“陛下,陛下?”

朱由校没睡,听到苏檀的声音微微睁开眼。苏檀道:“陛下,您好些了吗?”

“阿檀怎么来这了?”朱由校看起来意识还是清醒的。苏檀搭上他的手,小声说:“听闻陛下落水,我就想看陛下一眼……陛下身体无恙就好,阿檀放心了。”

朱由校似乎是叹了口气,握着苏檀的手抓紧了:“既然要见,就叫罗三儿递程就是,何必……”欲言又止,摸了摸苏檀脸颊,有些伤感的说:“小寿儿死了,朕救不了他。”

苏檀道:“小寿儿是为救陛下死的,陛下平安无恙,就是对他最大的告慰了。万望陛下保重龙体,安心调养。”

朱由校一时没有接话,片刻后有些虚弱的说:“阿檀。朕熟练弓马,独独没熟习水性,要是那日,朕会游泳的话……”

“善战者殁于杀,善水者溺于水,成败皆有定数。陛下能渡过这一劫,必有后福。”

苏檀的安慰没起多少作用,朱由校沉默过后,让苏檀留在乾清宫照顾。

苏檀真做了“宫女”,硬着头皮每日女装,煎药,贴身侍候。宫中对宫女行为举止的规矩又繁多,时刻都要紧绷忙碌,朱由校缠绵病榻半月有余,把苏檀累得够呛。罗三儿再见苏檀,惊呼公子快瘦脱形了。

苏檀满心疲惫,只想好好睡一觉,临睡前隐隐期待着能再梦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好久没做有关他的梦了。

不过这一次,他还是没有如愿。

朱由校身体略好起来后,在宫中开了盛大的水陆道场,超度亡魂。入夜在太液池下放河灯,荧荧灯火顺流飘摇而下,映照茫茫清夜,一眼望不到头。

苏檀回宫休养多日,精神依旧不济。瞧着那一河灯火,勾起了一些往日回忆。

很多年前,他兴致忽来,亲手做了一盏莲花河灯,在花蕊放下属于自己的心愿,想必那只河灯早已沉入河底腐朽化泥,那愿望……

他回忆起了关于那次放下河灯的更多细节,好像那次,他也隐约见到了奇特的模糊人影。沉默地坐在船尾,他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心怦怦直跳,想去触碰而遥远不可得。

不过在现在的梦里,他能见到他了,是不是说明他离他越来越近了?想想他就觉得心情愉悦。

时间还有很多,他可以等。

“公子,公子!”罗三儿小声说,“这是灯会呢,您……您这是干嘛?”

苏檀知道在这场合发笑不合适,会惹祸上身。他收敛了不自觉微笑出来的表情,小声说:“我想起来一些值得高兴的事。”

罗三儿差点跺脚:“哎呦,我的祖宗啊,这是陛下为悼念小寿儿办的灯会,您收收心吧。”

“知道了知道了。”苏檀嘴上这样说着,注意力仍不在此世。他看着一河灯火,心里只有真正见到那个人的期盼。

什么时候能真正的见到他呢?

苏檀:不管怎么样,我就是很想乐

不由得让人想到杰洛特:你好香。

“杰洛特,我们现在是在葬礼上耶。”

“你在葬礼上闻起来好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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