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弥漫。
船上的航行灯是这片海域唯一的光源,在雾中时隐时现。
这支队伍无声无息地爬上二层,中途有人跟缀在末尾,只得到几个眼神。绕过走道开始分流,张海瑭这边有四个人,他们逐渐向二层舱门靠近,转角之后的灯光比其他区域亮得多,甚至有些晃眼,不远处站着两排穿西装的侍者。
“请立刻离开,这里不是你们该来……”有人注意到他们,看清几人身上松垮邋遢的麻衣长裤,顿时皱起眉冷言驱赶。
地上很快躺了一片,他们熟练地扒下衣服换上。身形瘦高的年轻人穿到一半,肩膀忽然搭上一只手,下手力度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瞳孔一瞬间缩到极致,张海瑭差点忍不住暴起反抗。
“给老.子安分点儿——”背后那人压低声音威胁道,“这次要是再搞出什么狗.屁倒灶的破事儿,老.子剁了你喂狗!”
没有听到回应,那人毫不在意,话语间似乎对他积怨很深。
年轻人被推了个趔趄,半张面孔隐在暗处。
其余两人对此视若无睹,拖着那些侍者丢到附近的存储仓,出来时就见刚才对峙的人各自站在两头,互不干涉。
这种大型游轮二层内通常设有大堂和小间,装潢雅致,偶尔一桩大生意会在这里诞生。
张海瑭眼观鼻鼻观心,双耳试图抓取错杂的音调——玻璃杯相碰,男人的交谈,女人的笑声……
身后的门被打开,模糊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像贴在耳后说话。着装华丽的年轻小姐被另一同行小姐搀扶着走出来。
“你呀,下次不能喝这么多了。”
“唔……我没有喝多——陈先生……下次再聊啊哈哈……”
她醉得不轻,满嘴胡话,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不多时,那个送同伴回去的小姐又折返而来,她似乎又喷了点香水,浓郁的气味留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甫一进去,便有人唤这位小姐的名字,喊她过去喝酒。
“来了。”她闻声应着,步子加快了些,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整个大堂。
空间还算开阔,至少比底舱大多了。右侧设有木制酒柜吧台,男侍者托着高脚酒杯穿行于人群之中。顶上吊着精巧的大灯,留声机奏响着迷离浪漫的小提琴乐,正中央的小舞池里衣袂飞舞。
融进人群中,身旁的女人亲昵地挽起她的手臂,语气略有埋怨:“你总算来了,董先生已经等很久了。”
那小姐面带歉意,解释道:“不好意思董先生,我的朋友有些难受,我得先送她回去,没想到耽误了您的时间。”
西装革履的男人宽和地笑了笑,温声说道:“没事,温小姐关心朋友是应该的。”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董先生了。他年轻得有点出乎意料,长相英俊,身形匀称,尤其在周围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老板衬托下,显得更为出挑。不妨有人将秋波暗投在他身上,大胆的女郎也曾极力邀请他去跳舞,可惜都被对方无视或者婉拒。
“抱歉,我不会跳舞。”董先生永远都是这句说辞,借口都懒得翻新。
一番闲聊过后,董先生看了眼时间,然后起身向众人告辞。
焦点不在,几位小姐也没了聊下去的兴趣,三三两两地散开去寻找新的目标。
凌晨三点,酒精开始发挥作用,困意逐渐爬上大脑。不知何时,大堂灯光暗淡下来,照得眼睛恍惚。
也没有谁注意到,他们身边多出了很多人的影子。
驾驶舱里站着六七个人,时针指向数字三,所有人同时动身,像机器上了发条。
“我还是认为,我们不能轻举妄动。”说话的正是一个小时前离开二层的董先生,他紧锁着眉头沉声道。
没人理他。
张东明看着他们陆续离开,不再劝阻。这些人和他们领头一样太过激进,现在敌暗我明,贸然动手的后果就是掉入对方专门挖好的陷阱。但愿他们有所保留,不至于被连根拔起。
后半夜海面起了风浪,船身随着海浪微微起伏。驾驶舱内有些闷热,张东明也看不懂这排仪器的运转方式,待在这里只是徒增焦虑。
他拉开舱门,恰好与门外的人打了个照面。
“原来你在这里啊,找到你了。”
女人的声音十分轻快,尾调上扬带着一股令人汗毛直立的甜腻。
他缓缓后退两步,没有接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在己方力量大幅削弱的情况下,打草惊蛇无异于提头上门,他们甚至还没搞清楚对方的真正目的!
张东明心底叹了口气。他的身手不算好,所以执行任务时他偏向于用脑子干活。
空气霎时凝滞。一阵劲风扫过额前,张东明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砸在墙上。惯性让他摔在地上滚了圈,胸腔共鸣所带起的剧痛疯狂拉扯着神经。喉头艰难滚动咽下翻涌的铁锈味,嘴角仍渗出血丝来。
张东明身手不好是仅限于同辈人中,相较普通人来说绝不是弱鸡。这女人力气大的恐怖,已经远远超过人类范畴,起码他活着的几十年中从未见过。
鞋跟踱在地上发出“哒哒”声,她几步走到跟前,掐住脖子拎起他上身。强行阻断呼吸的痛苦让他忍不住咳了几声,咳得脑仁发疼,眼前笼罩层层重影。
她弯下腰,冰凉滑腻的脸颊蹭了蹭男人的耳朵,在他耳边呵气:“你放心去死吧,我会好好享用你的~”
耳朵嗡嗡鸣响,口水吞咽的声音近在咫尺。
……
张东明是个心态稳定的人,死亡于他而言是必然会到来的日子,虽然多少会感到遗憾,不过他很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头顶明晃晃的大灯泡时,竟然产生了一种穿越时空的荒谬感。
浪潮声忽远忽近,疼痛的真实感渐渐回到身体。视野中出现一张女人面孔,如果记忆没出错的话,这是那位温小姐的脸。
“醒了。”
她看着他,眼睛不再挂着笑意。
好吧,他这是脱离虎穴又掉进狼窝了。这个温小姐不是原装货,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调了包。
他这边的人没空顾及他。既然能带走自己,估摸着跟之前那个女人不是一路,那她是谁的人?
调整好呼吸,他慢慢坐起来。海风吹来一阵湿冷的雾气,张东明这才发觉自己的衣服消失了,肩膀某处格外的刺疼。
两道牙印深深刻在皮肉里,几乎剜掉一块肉,血液还在往外流,染红了上半.身。
原来那个女人说的“享用”是这个意思。
甲板上的隐蔽性说不上很好,他们藏在一堆杂物后。现在下面恐怕更乱,这里反倒安全些。
匕首反射的冷光打断了思路,锋锐的刃尖抵在心脏部位,往前一寸就是黄泉路。
“我问你答,别耍花招。”
张东明哑着声音道:“你想知道什么?”
“底舱那些是你们的人?”
“有些是,有些不是,”他思考了一会儿,“这是我的猜测。”
“猜测?你连自己人都认不清楚?”
遭到嘲讽的男人苦笑:“他们不会听我的。”
“他们要做什么?”
“运货。”
“什么货?”
“具体我并不清楚,他们交易时特意避开了我。”
温小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应该明白,我要是现在把你扔下去,你活不了多久的。”她忽的自言自语道:“算了,我还是直接解决你吧。”
话音刚落,刀刃完全没入皮肤,鲜红的血不要钱般喷涌而出。男人瞪大双眼闷哼一声,像虾一样弓折身体。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
“好吧,那你要不要跟我合作?”踢了踢他的后腰,“有这么痛吗?”她又没往心口扎。
张东明全然搞不懂她的想法了,可能也因为疼得太厉害,思绪已经搅成一团浆糊了。他忍不住反驳:“你自己往胳膊上刺一刀试试!”
她拔出匕首,奇怪道:“我好端端的干嘛要划自己一刀,你这人真不会说话。”
到底是谁不会说话啊!张东明面皮都在发抖,干脆闭上眼睛无视她。
“你叫什么名字?”
“……董鸣。”
“不是,我问的是这个。”
温小姐细嫩的小指戳了戳那片皮肤。眼睛随之看去,青黑色的穷奇纹身与红褐色的血粘在一起,意会到对方的真正意思后,他沉默了半晌。
“张东明。”
“张海芸,合作愉快。”
处于下风的张东明有良好的合作自觉,他将整件事情的缘由经过和盘托出。
他们这一支是曾经在南洋一带活动的张家人分裂出来的,张东明原来也在南洋做过事。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导致南洋档案部被毁,族人四散,他们跟着领头离开来到江浙一带,在那发展十几年逐渐有了一点根基。
但好巧不巧的是,领头人三年前死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生活再次掀起波澜。
这一支力量在南洋时就不算强势,又经历过几次风波,承受能力大不如前。有些人熬不住,也不想再参与其中的漩涡,就独身离开了。本来张东明也是要走的,他不想去触碰这些风风雨雨,但是他被扣住了,那些人不让他走。
这就要说起张东明的特殊之处——他的脑子挺好使。但他是处理资料的,放在古代只能算是个“文官”,没有权力,只有一脑子私密档案。
原领头人死后,又是一次小规模换血,如今的领头……嗯,张东明认为他根本不适合做首领,因为现下他们已然走上死路了。
大约一个月前,有人找他们做笔生意,毕竟他们明面上是靠这个生活的。最开始张东明跟着去,谈着谈着他就被排除在外了。从只字片语中他猜测,那些人好像在进行一项极其危险的计划,稍有偏差就会万劫不复。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