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Violin Sonata in E Minor, K. 304 :II. Tempo diMenuetto

“你说什么?”科洛雷多放轻了声音,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世界一阵天旋地转,总算到了这一天,也该来了,他紧紧地抓着椅背,凝视着眼前的年轻音乐家,像个笨蛋一样地重复道,“……你是要辞职?”

“是的,”莫扎特说,他刚来到这世界五年,却做出了和两百年前一般无二的决定,他静静地看着科洛雷多的眼睛,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愤怒或是烦躁,然而都没有,这两种情感仿佛被从他的身体中抽离出来,“我要离开了,请允许我向您辞职。”

他和科洛雷多面对面地沉默了一会儿,很难得地,他们居然没有吵架,他原本以为科洛雷多会不顾形象地对他加以尖酸刻薄的讽刺,但他们只是沉默着对视,这种沉默不像是科洛雷多驻足在他门前听钢琴的那种沉默,这样的沉默让人不舒服,像一根刺。莫扎特能感受到这位亲王大主教橄榄绿色的眼睛正在以一种不动声色然而极其令人讨厌的方式上下打量着自己。他默不作声地挺直了腰板,好像要给自己增加底气。21岁的年轻人尚且还有少许长高的余地,蓬松的金色发顶将将够到科洛雷多的眼皮底下,让人看了想要打喷嚏。他该有的恼火呢?愤懑呢?不被理解的苦恼呢?莫扎特觉得此时的自己简直不像自己,情绪像是被从灵魂中剥离出来,他飘荡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躯体僵硬地、平静地作答。

“我有些疑惑,你的薪酬并不低,”科洛雷多也稍稍站直了一些,远离那丛过分旺盛的金色头发,在这样的谈话中,一旦在肢体上表现出来了退让,往往意味着满盘皆输,科洛雷多也清楚这一点,莫扎特很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他所做的只是一些微末的挣扎,好让自己的失败看起来不那么难堪,“成为总指挥之后,年俸给你涨到了800盾,足够你养活家人,买些上好的银具与乐器,再为我效力几年,你们甚至能换一套更体面的房子,住在沿河的地方,每天在潺潺的河水声中作曲,不必一家人喧闹地挤在几个房间里面,共用一架质量并不那么好的钢琴。”

“是的,主教大人。”

“你的地位也相当高,”科洛雷多继续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话多的人,但今天仿佛忍不住般,当言语的水闸拉开,有些东西就自然而然得像泄洪一样地流出,他信奉理性与批判,但命运总是一次次地循环,简直像是要强迫自己俯首!“当前一任的乐队总指挥去世的时候你的父亲立马为你递交了一封申请,他热爱钻营,我并不是说这有什么问题,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人总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我也当即就同意了,他的那封信递到我的书房的时候甚至墨迹还没有干,就已经被盖上了大主教的印玺!萨尔茨堡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像你一样飞速晋升的乐师,按照常理来说你应该再等上两年,等到其他的乐师退休或是请辞,才能轮到你的位置。你在萨尔茨堡有一辆马车,那是为总指挥配备的,每次出行会有友好的市民向你脱帽致意,这里最好的教堂只是你的一片舞台,弥撒曲结束之后所有人都为你的天才鼓掌,你的生活富足、安稳、没有忧虑。”

“我想是的,主教大人。”

“那么,”科洛雷多摩挲着自己小指上的戒指,这是他即将发火的前兆,说实话,这位主教大人能够耐着性子和自己说到现在实在让莫扎特意外,更何况科洛雷多似乎在站在他的立场为他着想,科洛雷多是想挽留他吗?但听听看大主教说的都是什么话!“我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要请辞,你宁愿在外面肮脏的小旅馆里面和老鼠做伴,和其他的下等居民混迹在一起喝酒,醉醺醺地唱歌,最后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大街上,把所有的钱在赌桌上输光,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你想找死自有方法,最快的就是跳进萨尔茨河里面,这样好歹尸体还能留在家乡。”

莫扎特有些糊涂了,上一辈子,科洛雷多的脾气有这么好吗?按照常理来说,这时候不应该已经让他滚了吗?他原本预想好的剧本中,科洛雷多会因为他请辞而大发雷霆,告诉莫扎特他不过是区区一个渺小的小乐师,纵使再华丽,也不过只是装点在他主教牧杖上的一颗宝石,乐师像海边的沙子一样数不胜数!只要大主教想,有的是人愿意为他效力,他会指着门让莫扎特滚,后者则顺理成章地摔门离去,主教宫中都因为这位乐师的出走而回荡着巨大的响声,这座空洞的、虚无的殿堂会为失去一位天才而久久地哀叹。

音乐家对乐谱的记忆远超常人,他还在6岁的时候就能够蒙着眼睛弹琴,也能在两百年后循着某段乐声的踪迹默写出一整篇自己曾经写过的协奏曲。但他对于人的爱恨、不舍和悲伤的记忆仿佛隔了一层淡淡的毛玻璃,无论如何凑近去观看,仿佛都不得要领。印象中,他上辈子和科洛雷多没见过几面,但每次都不免伴随着争吵,说不清楚的厌恶好像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有些时候他摔羽毛笔,故意把钢琴的低音区按得像打雷,科洛雷多则尖酸刻薄,选修过拉丁文的亲王大主教显然要比音乐家更善于玩弄词句,莫扎特说脏话,说操您大爷,您这头蠢驴,科洛雷多则极尽挖苦,用莫扎特听不懂的拉丁文富有逻辑和哲理地、拐着弯地骂他是白痴。

“莫扎特,”科洛雷多拉开窗帘,窗外的阳光直直地照进房间,把音乐家的眼睛都给刺痛,阳光猛烈,鸟儿在树上大叫,万物喧闹,只有这间房间内的氛围称得上死寂,然后他开口,停止抚摸他的戒指,语调相当平静,只剩下小指头还在轻微地颤抖着,这并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种陈述,“……你很讨厌我。”

“是的,”莫扎特吞了口口水,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词说出来会显得这么困难,他更不明白为什么科洛雷多脸上会出现这样的神色,重来一次,尽管依旧和科洛雷多针锋相对,但他其实并不讨厌大主教,他有些悲哀地认识到,他们在某些方面是一路人!但他说,他想这会让事情容易一些,他说,他的理智眼睁睁地看着他犯傻,他说,“……我想是这样的,主教大人。”

为什么科洛雷多不能按照套路出牌?扮演一个纯粹的反派,妄图操控莫扎特的人生和去留,让他厌恶他,而非同情他?在这一刻莫扎特几乎有点怨恨起大主教来,但生活并不是他笔下的戏剧,能够童话般按照作曲家的思路来任意操控,科洛雷多没法按照他的意愿在莫扎特想要的时候发火,这种时候干嘛这样出奇地平静?大主教果然是头蠢驴,但蠢驴也该在被冒犯的时候踢两下子人,而不是这样忍让地站在那里,显出一副受了十足委屈的样子。他没法像玩弄曲谱一样玩弄他,科洛雷多不是羊皮纸上的音符,他更像是一道横亘在五线谱之间的伤口,不能用欢快的十六分音符安抚,不能用装饰音点缀,也不能用休止符填充。科洛雷多固执地待在那里,不为任何人所改变,看看他的脸和他顽固的下嘴唇,他不能被逆境打倒,不能被时间塑造,当然也不能被莫扎特所改变。

“是的,这样也不意外,总是这样,毕竟人人都这么说,市民们不喜欢我,这也正常,因为他们无法理解,不能看见,”科洛雷多说,他收回自己的视线,不再看着莫扎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莫扎特反而比之前被他扫视的时候更加难受,“但我原来以为你会和他们更不一样一些,你身上有和普通人不同的地方,不仅仅是你在音乐上的天赋。”

“他们说,音乐是心灵的艺术,”科洛雷多沉稳地说,手重新放回了椅背上,已经停止了颤抖,“我原以为我听到的那些触动我心灵的音乐——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你的音乐确实打动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那种力量是双向的,我自音乐中感受到的快乐、悲伤,以及那些进步的思想,也曾在作曲者的脑海中诞生并回荡,”他的目光短暂地看向天宇,“但恐怕你也一样,每次都一样,只是被裹挟着写下这些旋律而已。”

为什么他这么说?他有什么好失望的?讨厌他是一件太过正常的事,萨尔茨堡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自己讨厌科洛雷多的三个理由,为什么大主教对此心知肚明,到了莫扎特这里反倒委屈了起来?莫扎特此刻完完全全确定,他讨厌科洛雷多的这种眼神,大主教为什么不能一直显得强硬又不通情理?他此刻的软化不仅不能引起莫扎特的同情,反倒显得有些可笑!人能够接受一个好人身上也有缺点,善良的心中可能也存在恶念,但当一个坏人显示出脆弱和悲哀的时候,看客总是会被不该有的同理心折磨。科洛雷多是个坏人,他该是个坏人。这点千真万确!

“不过我也不失望,这么多年了,人总是要认清事实的。你的音乐,确实无法被这里束缚,萨尔茨堡对你来说太小了,”科洛雷多接着说,他抿着嘴唇,嘴角绷直成一条线,他很轻地说,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让莫扎特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外面,会遇到些什么吗?”

莫扎特略显忧伤地点了点头,科洛雷多问这话大概全出于主教那为数不多的好心,抑或是出于一种威胁,大主教权力的影响范围广布整个欧洲,随便给哪位王侯写信就能断绝一个小小的乐师的生路。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离开代表着什么,他在外面会受辱,会无人问津,然后他回到萨尔茨堡,接着再次启程,他会四处碰壁,会短暂地声名鹊起,然后,他会死。

科洛雷多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莫扎特猜测那是一个没说出口的滚字,但看口型又不像。主教大人的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把那个词说出来,他把很多没有说出口也没有表现出来的情感一同咽下。重新变得沉稳持重的主教放下手来,显得出奇地平静,他的声音相当轻,在呼吸声都显得那么重的这一刻显得尤其浅淡:“……那么,你走吧。”

萨尔茨堡的八月底将近九月初的时期,太阳明亮,秋天温暖的风伴着湿润的水汽从阿尔卑斯山吹来,远处的山脉一片翠绿。莫扎特迷茫地推开主教宫殿的大门,他曾经无数次从这里走出,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不知所措。马蹄声嘚嘚地从他身边路过,车夫朝他摘下帽子,问他要去哪里。莫扎特对他摇摇头。既然他请辞了,自然是没有理由接着坐那辆马车的了。整修完毕的路上,居民们对他报以友好的笑容,远处的教堂正在奏着圣歌,那延续了几千年的节奏就像亚兹拉斐尔口中所说的一样一成不变。

莫扎特绕过城市中的墓地,站在墓园旁边发了一会儿呆。墓园之中柏树青翠,大理石做的十字架和厚重的墓碑林立,时常有戴着黑纱的人们在此逗留。这是城市中最为庄严整洁的地方,全得益于大主教被全票通过的维护墓园的政令(这是科洛雷多为数不多的没有遇到任何障碍的政令)。莫扎特倚着墓园的篱笆向内眺望,上辈子他葬在这儿的哪一块?有多少人来参加了他的葬礼?有多少人真心地为他流泪?篱笆远处突然出现一片金色的发顶,南奈尔在不远的市集处看到了他,于是挎着篮子朝他跑过来。

“沃菲!你怎么在这里转悠?我们上个月才刚来看过奶奶他们,”她气喘吁吁地招手,金色的辫子绕过菜篮,垂在一堆土豆里,莫扎特拉住姐姐的手,“我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就知道是你,你长高了真不少!今天的事情顺利吗?”

“应该吧,顺利不顺利什么的……”莫扎特说,他轻柔地拎起篮子,把南奈尔的头发从土豆里面解救出来,南奈尔空出一只手来,牵住弟弟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带着他从市集上回家,自从十八岁之后莫扎特的身高就一路蹿升,到现在几乎能够俯视南奈尔,他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小了,要是他还未向主教请辞,再回到那间琴房的时候,说不定会发现自己的脚可以够到地面,“大概吧。”

“不用对我含含糊糊的,沃菲,我知道你向主教大人请辞了,爸爸和我说了,你今天就是去迈出这一步的。这没什么,我们家还有不少积蓄,况且我的弟弟肯定能在欧洲的各个王室里大放光彩,”她小心翼翼地续上,过了二十岁之后莫扎特的手心总是一片冰凉,南奈尔搓热她弟弟的手指,那热度甚至只能停留大概十分钟,她不喜欢沃尔夫冈的手像个死人一样冷,“那些宫廷的主人们肯定会争抢着聘请你的……今天的蔬菜很新鲜,我买了奶酪和洋葱,回家做你最喜欢的奶油汤。”

“嗯……大主教拒绝你了?”南奈尔观察莫扎特的脸色,手指轻轻地搭在他的手心,真正的观察和打量就应该像南奈尔这样,充满关切,又不会让人觉得不适,莫扎特又想起科洛雷多那双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扫视,最后又收回去的感觉,“这也是情理之中,我想他应该也不会想要自己乐队里面最优秀的那一位指挥家跑到其他王侯的宫殿当中去吧,毕竟大主教大人很难再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的天才了!”

“哦,哦,我想没有。”莫扎特拍了拍南奈尔的手背,他挤出一个微笑,自从上次南奈尔在钢琴旁边大哭之后他们便很少聊起莫扎特的工作,只是心照不宣地对此回以沉默,此时南奈尔主动提起这事,又让人没来由地为她的体贴和温柔感到一种难言的哀伤,“他虽然没有明确地批准,但也没挽留我,这是他的损失!”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那么他是答应了?他没对你做些什么吧?我听说过他骂人很凶,当然啦,我也听说过你经常和他吵架,你这个坏小孩,只有爸爸才管得住你,”南奈尔在他身侧走着,亲昵地点点他的鼻子,莫扎特顺势从她手里接过篮子,被重量吓了一跳,“哦,小心些,沃菲,那些土豆很沉!”

“嗯,事实上,没有,他什么也没做,”莫扎特不确定地说,“没发火,我们也没吵架,可能讽刺了我几句,但我没放在心上……我想我是能走了。”

南奈尔沉默了一会儿,她看起来有些难过,但并非是为她自己,莫扎特努力平衡住那一篮子土豆,“这是好事,南奈尔,我没和他吵架,也能够去找一份新工作了,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忧虑?”

“因为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南奈尔说,她踮起脚尖来用手指轻触莫扎特的眉心,音乐家才发现自己从主教那边回来之后一直紧紧地皱着眉,阳光在他灿烂的金发上投下一道阴影,淡淡地笼罩着他的眉宇,“亲爱的沃菲,就像你说的,这明明是好事,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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