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很重。

他像是陷入一片泥潭，每一次抬腿都仿佛在被什么东西拼命往下拉拽。无数人的脸和肢体从他眼前闪过，他们、它们？想让严凌霄沦落到和它们一样的地步，想将他拽入深渊。

多眼红箭蛙头部魂骨魂技、深渊之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色在血色眼眸中掀起波澜，然后与那张苍白的脸、黑色的发一起被滚烫的血池淹没。

白翎飞入严凌霄的身体，他主动运转那个差点在这里害死他的家传魂技、高音无息。

过量的、不该被他知晓的信息如狂蜂般刺激着他的七窍，眼、鼻、口、耳中流出的血液与环绕身体的血池融合。

这片血池名为无方轮回池，是杀戮之都的力量来源，其下埋葬的骸骨不只是千年来严氏一族族人与其缔结血契的魂兽的尸骸，还有那些在杀戮之都失去性命的“人”的身体。他们的尸首早已被收容于此，残存的灵魂的种种情绪、喜怒哀乐、爱恨嗔痴，都化为罗刹神的力量；而那些还活着的、拥有自己身体、在拼死搏杀的人，他们的意志和杀戮的行动塑造了修罗神的力量。

衣物在沸腾的血池中翻滚，严凌霄的皮肤剥落，他听见形形色色的笑声温语，看见父母、唐三和小舞、史莱克学院的师长同学的脸，视野中闪过嬉笑欢乐的灰色眼睛的主人，他们身边是独属于他们的魂兽伙伴；成丝成缕的肌肉纤维解开、融化，如肉质花瓣般飘零散落，他仿佛身处拥挤的、破败的囚笼，头顶是古一苇和千道流的面庞，回过身望见无数照彻森林的魂技光芒，被从凌虐致死的身体中活生生剖出的魂骨在地上、在人手和狂笑声中闪耀；骨头被一层层削磨、切锯，风一吹就散了，他站在人群之外，眼前铺满小时候一次次剖开人体时所见的腥红黄白，刚出生不久的白翎盘踞在他手心，小舞的粉色眼睛明亮且不屈，唐三口中吐出他从未听闻的话语、武魂二次觉醒前后的容貌交叠……

血色光芒必须砍断天使的六翼。

血浪将他推上岸，白翎抖抖翅膀，从他衣服中钻出来。严凌霄半趴半跪在地上，只觉宛如做了一场再清醒不过的噩梦，温热血液缓缓流下他的衣角，在黑色水晶地面上描画出一个人形。那是血池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点证据。

他在无方轮回池中所经历的、所看见的，是真是假？严凌霄从地上坐起，抹了一把脸。手中的血液和眼眶的胀痛、鼻腔中的血味、敲锣打鼓的嗡鸣耳膜都证明他刚才确实施展了深渊之景，且被反噬。

四肢残存着挥之不去的沉重感，但是体内魂力充盈，一切反馈都是心理作用。

一道沉稳的声音自远处响起：“你还是来了这里。”

严凌霄猛地抬起头。白翎嘶鸣着挡在严凌霄面前，蛇鳞样的羽毛炸开，试图恐吓那个突然出现的声音的主人。

“……杀戮、之王……”

严凌霄喉咙干涩，咽喉滚着血沫，艰难吐出一个称号。他的实力足够供他看清前方黑暗中的男人的形貌。

血发血眸，原本算端正严肃的面容由于过于苍白的肤色而透出邪意狞恶，高大巍峨的身体矗立于无边无际的昏黑之中，像是守墓人、又像是墓碑本身，凝聚着这座居住着无数罪恶亡灵的城镇中所有的恶念与杀意。

相比起在杀戮场上表现出来的冰冷和妖邪，现在的杀戮之王显得平静些许，却让严凌霄感到了更多的危险。他的心脏难以遏制地深重泵动，每一次收缩膨胀都让他的胸腔和头颅随之震动。

“从几十年前开始，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得到来自严氏族人的供奉了。”杀戮之王的声音陡然变得尖细，每个单词的尾音都散发着奇怪的高频波动，那声音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更像是一些以音频为攻击的魂兽，比如说……蝙蝠型魂兽，“杀戮之都和杀神路中我奈何不得你们，但是，你居然和那个人一样，自己找上门来……”

严凌霄一个侧滚，勉强躲过眨眼间朝自己袭来的杀戮之王。水晶地面豁然以他刚刚趴着的地方为中心裂开一个半米深的大洞。

大洞中心的杀戮之王施施然直起身。他俯视一旁踉跄着站起来的严凌霄，脚下的血池血液蒸发、丝缕般融入他的身体。

十道血色光刃齐齐迸发，白翎闪进严凌霄胸口，骤然攀升的魂力等级进一步提高了严凌霄的速度，这才帮助他避开了这一击。即便如此，严凌霄的小腿依旧被留下四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这座大厅就是严凌霄在杀神路上那些血色骷髅制造的幻境中看见的黑红色大厅。不过几息，曾经华美怪诞的大厅中多出数个坑洞，墙壁和天花板上的雕塑残缺不堪。

诡异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黑红雕塑上的人目、兽眼全部目不转睛地盯着昏暗空间中快速腾挪移动的两条人影，脸上各异的表情神态逐渐化为一个个高昂放肆的微笑，眼角哭泣般下垂，几乎要碰到挑起的嘴角。它们的面庞慢慢变成一片混沌恶心的虚无。虚无之后，黑色、红色、白色、绿色、紫色的光芒闪烁不定。

“严家的小崽子、你只会跑么！”

杀戮之王的雪白锋锐犬齿探出下唇，他的背后一对猩红蝠翼拍打，色泽犹如金属。血红长爪和黑色刀刃摩擦时爆出一串串火花。

对方还没有释放武魂和魂环，严凌霄已经快要应接不暇。眼角余光扫到的景象让他确信自己应该身处传承圣殿之中，可他却连传承神位相关物品的影子都没瞧见，只有一个杀戮之王等在这里。难道他必须打败对方才能获得参与神考的机会？

什么鬼神才会要一个疯子当神侍或者参考者？严凌霄暗骂，双刀在身前交错、抵抗对方张开的手爪。

在惯性冲击之下，严凌霄的后背狠狠撞上刻有凹凸雕塑的墙壁，后背肋骨发出几声脆响。五只猩红长甲合拢如锥、直冲他面部刺来。严凌霄手背青筋暴起，双刀刹那重叠，借力强行滑动身体、往旁边一歪、摔落在地。一半长发被对方右爪撕裂，头皮上传来的细密针刺疼痛反复刺激他那本就被对方的音波攻击搅得混乱的大脑。

不对。眼前的杀戮之王的实力似乎没有自己第一次见到时所体会到的强。为什么？难道对方也受到了什么限制？作为杀戮之王，他肯定有那个严凌霄还没有得到的杀神领域，他为什么不用？

杀神路中幻境所见。蝙蝠。眼前杀戮之王的模样。一个念头闪过严凌霄的脑海。

“你和、那只魂兽融合了。”严凌霄道，“你无法控制它。你也无法取代他。”

拥有血契的严氏族人、生来便是两位杀神的眷顾者的人语调嘲讽：“你只不过是一个失败的效仿者。一个嫉妒的小偷。现在的你，究竟是人，还是魂兽？”

杀戮之王的动作一顿，紧接着是更加迅猛的攻击，带有被道破真相的气急败坏的味道。生死关头，严凌霄的暗红瞳孔紧缩，几乎是下意识挥动双臂、扭转腰部，脚下急退绕进。

红爪与黑刀铿锵相撞，二者皆在颤抖，每一次挥击开合都带着猎猎腥风与再坚定不过的昂然杀意。

他必须冷静。他要活下去。他要和白翎完整无缺地走出这里。四肢和胸腹不可避免地被长甲擦过，皮肉翻滚的伤口泛着紫黑气体。紧接着，中毒后特有的麻痹麻痒被在高音无息刺激下快速流出的血液冲淡，只余提神醒脑的疼痛。

精神极度专注之下，严凌霄已然陷入一个超然的境界，灵魂宛如抽离身体、俯瞰全局。他能够看清、预测对方接下来的每一次攻击，并刹那推出自己抵抗乃至反击的办法，身体与大脑神经紧密连接、完美挡下了杀戮之王的每一次袭击，不，是逼迫对方不得不顺应自己落刀的轨迹。

一刀斜刺而出，刀柄在手中反转，双刃宽处横勾后劈进对方背部，严凌霄矮身旋腰、迅速回身进步，左手长刀前冲、配合着回转的右手长刀，正邪双刀同时刺入对方意欲反折的蝠翼下的软肋、上挑。

“呖——！！”

不似人声的尖叫厉鸣刺破严凌霄才愈合不久的耳膜，他的双臂被蝠翼上的尖刺洞穿。空气中出现肉眼可见的震荡波纹，严凌霄被冲击得后退几步、手臂被拉开大口，他往下一拽一推、强行挣脱了蝠翼的禁锢，手上弯刀还不忘趁机剐剜那长在对方肩胛骨上的翅膀根部。下一秒，他便被疾转而来的杀戮之王的左手长爪刺中胸口中央。

一只断臂啪啦啦掉落在地，五指顶端的五条猩红长甲慢慢消退，化为正常的人手。严凌霄那砍断杀戮之王右手的左刀飞旋、斜斜劈入一座人类雕塑的额心，右刀依然握在手中、捅穿了杀戮之王的心脏。

一道白影在杀戮之王朝严凌霄出手时闪现，白化蛇鳞彩燕的利爪抠出杀戮之王双目又旋飞而回，柔软眼球摔打在地、弹动，严凌霄和白翎眼中同时泛起黑色波澜。

严凌霄和白翎的眼睛流出血泪。魂骨魂技被反噬，即便如此，严凌霄依旧看清了杀戮之王脑海深处的零碎记忆片段中的一些画面。

他看见了无数的尸体、无尽的杀戮和疯狂，他看见高举的昊天锤，他看见一只血色三头蝙蝠与“自己”融合，他看见林立的高山、呼啸的寒风和飘摇的锁链，看见浩瀚无边的蔚蓝、掀动海啸的金色三叉戟，还有璀璨耀日的金光、雪白纯粹的六翼——

黑红色的破败又精致的大厅中央，一名有着及腿蓝发的蓝眸女子被红发红眸的男子刺中胸口。

“她”手握穿过男子心脏的黑刀，静静凝望着身前的男人，目光深邃，表情柔和宁静。黑刀刀柄上的兽瞳像是在呼吸般闪烁，原先通红的百兽眼中逐渐浮起银色竖瞳，白色寒气自杀戮之王身体中流转向黑色长刀，刀身上出现诡谲锋锐的血色暗纹。被另一把黑刀命中的大厅在颤动嗡鸣，隐隐跟随着黑刀上百兽的呼吸的节奏。

即便失去右臂、被黑刀捅穿心脏，杀戮之王的伤口仍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复原，雪白猩红暗蓝交杂的肉块在他的眼眶中蠕动，断骨生长、肌肉蜿蜒缠绕。然而，与“她”“对视”的刹那，杀戮之王眼中闪过挣扎和惊疑不定的光。

“……你、是……”

“她”惨然启唇，语不成句：“获得神位者……一生……

“……唐晨……”

“波、塞西……”杀戮之王面部肌肉抖动，喃喃着一个名字，红发自发根起慢慢变为黑色，他的脸上浮现似哭似笑的表情，一滴透明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我……快、成……”

杀戮之王嘴唇嗫嚅，吞吐着旁人无法听清的话语，他的头发和眼中的血色在消失。

随着杀戮之王身上红色的褪却，相对应的，冰冷邪意的红光迅速填充“蓝发女子”的眼睛。“她”的吐息带上凌厉的白气。黑红大厅上方逐次亮起黑、红、白、绿、紫的光芒。有什么东西离开了束缚，再度苏醒。

“你这个疯子！”杀戮之王骤然惊醒、尖鸣出声，生动的表情消失，化为野兽般的狠厉。

他猛地甩开手，“蓝发女子”躲之不及地摔上墙壁、滑落在地，鼻下再次淌出鲜血，压下闷咳。杀戮之王却没有立刻冲上来杀死这个胆敢窥探“他”的记忆、唤醒唐晨的意识的人类，他的眼睛忽红忽黑，拼命压制自己寄生的参考者的意识。

使用了万年蛇鳞彩燕魂骨魂技、易容，严凌霄保持着蓝发女子、波塞西的容貌，心中冷笑，面上温和，语调虚弱悠远：“唐晨，你该醒来了。”

杀戮之王、或者说唐晨迷茫地呓语：“……我、对你……”

“咯啊啊啊啊——！！”

人类的嘶吼和蝙蝠魂兽的音波交杂，在偌大大厅之中回荡。显然，血色蝙蝠和唐晨的意识在杀戮之王的身体中争夺主导权。

严凌霄喘着粗气，眼前发晕发黑。严祁的叮嘱在耳边回响。

他要往前走。他现在在大厅的哪个位置？哪里是前？背后是墙壁。那片黑暗。杀戮之王先前所在的黑暗是他的前方。

他的武魂刚刚一口气吞噬了杀戮之王不少血液，还在吸收这座大厅中蕴藏的不知名的力量，冰寒森冷的外来魂力如尖刀般剐剜削刺他的经脉。肺部有孔洞、前后肋骨断裂破碎，身上各处伤口有的愈合、有的血流不止。严凌霄的视野花白腥红、密密麻麻一片黑白红光点，呼吸都带着血气，冷风直接灌进胸口，身体忽冷忽热，全靠一种微妙的、被缓慢注视扫描的感觉才撑下去。

在他无暇顾及的大厅上方，威严浩然、混沌虚无的五色光芒在一点点扩散、降临。一只只苍白的手挣扎着、拥挤着探出雕塑的混沌面容。被封存在黑色水晶里的骸骨的眼眶中亮起灰色的光芒，它们仿佛受到地上鲜血的牵引，逐一看向靠着墙壁的、拥有和自己相同血脉的“蓝发女子”。

严凌霄不敢惊动捂着脑袋单膝跪倒在地的杀戮之王，他右手握着刀，小心翼翼地往左手边挪去。杀戮之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移动，抬头望过来，转瞬砸在了严凌霄方才倚靠的墙壁上。

黑红石雕化为大小碎石，杀戮之王徒手捏碎那些雕塑面孔中伸出的苍白人手，人手化作白光消失。他的语调森冷尖细：“人类，你的胆子很大啊，居然敢用武魂吸走我身上的神血。

“可惜，你出生得太晚了。”

“那是、神血吗？就凭你？”借助高音无息躲过他的攻击的严凌霄全身淌血，才愈合的伤口撕裂，眼睛亮如火光，“连自己身体都控制不了的家伙、在放什么狗屁。”

“你找死。”

杀戮之王话音未落、身体猛冲，严凌霄侧滚闪躲，左臂用力一拽、拳峰撞地。本就受了重伤的左前臂骨传来剧痛，疼得他咬破嘴唇，幸好左臂上有魂骨才没有就此折断。

插在墙上的黑刀顺力回旋，自斜后方再次砍断杀戮之王的右臂、回到严凌霄的手上。自创魂技，水云回。

趁杀戮之王停顿的刹那，严凌霄将双刀合弓、右手前推，左手勾住红色魂力弦，体内残余的所有魂力和手上血液都凝聚在这一击上。白翎飞出、咬下他右手大拇指上的活物戒指。

白影高飞，杀戮之王已经冲过半途。嵌有枕形绿色玉石的储物魂导器在杀戮之王面前旋转着下落。失去血契伙伴的魂力支撑，严凌霄再控制不住手中魂力箭矢，他松开手，自己也被那急速膨胀流转的庞大魂力震飞，下半张脸和胸前布满割伤。他抬手、再次掷出自己的武魂。

血红箭矢疾驰，正正命中空间魂导器上用以储物的绿色玉石。

庞大魂力粉碎玉石和其中物品，空间轰然开裂、犹如空中突然睁开了一只纯黑的眼睛。杀戮之王矮身躲过撕裂的空间和缀在长弓之后的透明魂力线。

他的喉咙被从后发出的魂力线刺穿。

猎风玄鸟左臂魂骨魂技、连空。当魂师只制造了一个空间裂隙时，触及黑色空间的魂技会原路返回到魂师身上，且并不会伤害魂师。严凌霄掷出逐明弓，只是为了让水云回的魂力线碰到那只黑色的“眼睛”。

白翎精准咬住半空中还在翻滚的长弓的握把、朝自己的血契伙伴振翅飞去，严凌霄几乎是滚着扑向她、错开长弓。他斜跪在杀戮之王脚边，右手自下而上劈出一刀，左脚蹬地借力起身、旋腰暴起，将全身力气灌注在紧随其后的第二刀上！

他的刀锋直指杀戮之王的脖颈！

刹那之间，一下一上的两双血眸对上了。杀戮之王那被水云回的魂力线刺穿的喉咙古怪地发出一声咕哝。严凌霄感受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但他已经无法停止自己的动作。

一柄两米余长的血色巨剑突然出现在杀戮之王手中。

接着，杀戮之王只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动作。

他持剑的右手轻松地、随意地向后画了一个圆，然后收回在肘、送出。

“轰砰！！！”

黑色双刀自被巨剑剑锋触碰的地方丝丝碎裂，化为黑色碎块，在严凌霄眼中消散。他的左胸下被自杀戮之王手中送出的血色巨剑贯穿，血色巨剑将他整个人插在了以他为中心粉碎、圆形龟裂的凹陷墙壁上，无法离开。

武魂破碎。而且是彻底破碎。过于强烈、几乎要绞杀灵魂的疼痛贯穿全身。

左臂只是碰到剑刃便被其上锋锐气息切断、掉落，伤口还不断在被剑气蚕食血液。只剩半条前臂的左臂碰撞上墙，严凌霄甚至喊不出声，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却因为全身神经和骨头都碎得差不多了而只是几不可察地颤抖几下。失血过多、白如金纸的面庞开始不可逆转地灰败、黯淡。他的血液和生命在被那穿过他胸腹的大剑掠夺，无穷无尽的锋锐气息自巨剑传遍他全身，收割、剿灭他的痛苦和濒死时的一切思绪。

“所以，我说你出生得太晚了。”杀戮之王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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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再见杀戮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