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维娅很快就发现,在纽伦堡,她的德国姓氏、女性身份、瑞士国籍和美军军装构成了一个可怕的矛盾体,她几乎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和友谊。来到纽伦堡的第二天,她就把军装换成了整洁的裙装。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她自己,在到纽伦堡的第二个月,当她和往常一样在纽伦堡大饭店独自吃饭时,她听到邻桌有人抱怨:“这里不欢迎中立国人士。”
希尔维娅发现那是略带着一点瑞典口音的英语,她转过头去,发现那是她熟悉的一位长辈——她父亲的旧友,前瑞典驻法国总领事拉奥尔·诺德林。她起身,坐到这位穿着整齐的西装的外交官对面:“我以为大家会在这里传颂您的功绩,毕竟您是从希特勒手中拯救了巴黎的人。”
诺德林笑着把一块蛋糕推到希尔维娅面前:“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行事,战争就不会发生了,我可爱的希尔维娅。”
希尔维娅也露出笑容,在这样的地方遇见值得信任的长辈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我以为大家都在忙着联合国的事,只有我会到纽伦堡来。”
“对于战争罪行的清算也是战后秩序的一部分嘛,希尔维娅。” 诺德林笑道,“不过,看得出来,你在纽伦堡过得并不开心,美国人没有给予你应有的尊重。”
“谁知道呢,领事先生。”希尔维娅环顾四周,压低声音,用法语说了个笑话,“在我来这里的路上,有人和我说了个笑话:‘英国人在地球上昂首阔步,一副主人的样子;美国人则在地球上昂首阔步,根本不管谁是主人。’”
“只能说,笑话多少有点真实成分。” 诺德林指了指她的鼻子,示意她不要这么说。但他自己灿烂的笑容出卖了自己的内心,“不过,既然你在这里,我们共同的朋友埃贝尔教授应该也在,我们一起吃个饭吧?自从在法国分别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面了。”
希尔维娅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她抿了一口茶水掩饰自己的异样:“您说哪位埃贝尔教授?”
诺德林用审视的眼神盯着她,发现她实际在掩饰自己的反应之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我亲爱的老朋友古斯塔夫是不是对他的女儿在德国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他顿了顿,“我来给你个提示,亲爱的希尔维娅,在法兰克福和你关系很好的那一位——”
希尔维娅愣了一秒,她放下茶杯:“您见过他?”声音有点变调。
“见过。” 诺德林笑道,“你应该知道,我在法国战役结束之前的几个月,一直致力于让法国当局释放法国所有集中营的□□?”
“知道。”希尔维娅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您用一份文件得到了打开巴黎所有集中营的钥匙,成千上万人因此得救。我听说.....那些犹太人离开时扯下了自己身上的黄星,像一地落叶。”
“你确实有点法国人的浪漫情调,亲爱的希尔维娅,是的,你也知道,当时法国一片混乱,在卡昂和雷恩,撤走的党卫队杀光了他们的囚徒。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四处奔走,想要把囚犯划为红十字会管辖。在一次午餐会上,我遇到了埃贝尔教授,他提议引荐我给肖尔铁茨将军。”
诺德林笑了笑:“肖尔铁茨将军才不在意那些犹太人或者□□,他说,只要有人愿意为此负责,他就可以执行协议。最后,我们在军事总督府里找到了肖尔铁茨将军的参谋长约瑟夫·休谟少校,我们说了个谎,谎称可以用一个法国□□交换五个德国战俘。休谟少校同意了。在一个小时五十分钟之后,我们得到了所有囚犯——除了已经运往德国的犯人。”
希尔维娅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杯子,花草正在杯子里上上下下地漂浮着。她感觉自己好像在惊讶中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又觉得这一切似乎是那么理所当然:“我不知道他在巴黎做了那么多工作。这也太冒险了......”一旦被发现,施季里茨面对的就是断头台和绞刑架。
诺德林发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泛着泪光,他知道,或许这位教授对于希尔维娅来说确实不寻常,他拍了一下希尔维娅的手臂:“别担心,战争已经结束了,你们还可以再见的。”
“我希望如此。”希尔维娅勉强地笑了笑。
诺德林看得出她心情不好,没有再多留的意思,他抬起手表看了一眼时间:“我要去找杰克逊**官说明肖尔铁茨将军的情况,我们之后再见吧,亲爱的希尔维娅?”
“当然,领事先生。”希尔维娅想站起身,但诺德林已经按住了她的手,他走出几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哦对了,我这儿有个小东西,或许会让你开心一点。”
希尔维娅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他还把自己当成小女孩儿,还是别的什么:“什么?”
诺德林从西装的内侧口袋中掏出一张相片,递给她:“在我和埃贝尔教授分别之前,我们在瑞典领事馆一起吃过饭。我有个淘气的助手拍了他的一张照片,拍得不太好,但方便了我寻找他。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希尔维娅,别再难过了。”
诺德林大步流星地走出纽伦堡饭店的大门,留下希尔维娅一个人看着照片上男人的面容。
正如诺德林所说,这是一张拍得不太好的照片,一束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花挡住了大部分的画面。但埃贝尔教授——施季里茨的面容是清晰的,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正在听诺德林说些什么。
希尔维娅用手指抚了抚施季里茨英俊的、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容,那副眼镜缓解了他身上冷峻的气质,但他的精神显然是紧绷着的。
她看着施季里茨,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傲气,她搞不清楚这种傲气从何而来,但当她把这张照片放在心口的位置时,她觉得难以言喻的温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点施季里茨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希尔维娅怀着这样的心情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发现杰克逊**官坐在椅子上等她:“请坐,威廷根施坦因少校。”
希尔维娅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在她的记忆里,这个称呼属于她早逝的兄长,海因里希·威廷根施坦因亲王少校。她坐下来:“请您称呼我为凯瑟琳。”
杰克逊**官挥了挥手,他本人并不在乎这些称呼:“多诺万将军告诉我,你在战争期间曾经在德国工作过?”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是的。”
“我们有很多纳粹的文件需要翻译。”杰克逊**官说,“我们想用文件来确定纳粹的罪行,文件比证人更可取。文件不像证人,它们不会有记忆疏漏,也不会做伪证。我们会传唤少量证人,但最重要的还是文件,是这些纳粹党人自己说的,自己写的东西。”
“我能理解您的顾虑,**官,可是纳粹有销毁文件的习惯,更不要说那些毁在战火中的档案......我们没办法把所有的原始文件都找出来。”
希尔维娅紧紧地抿着嘴唇,有一点,她没有说出来:在她跟随美**队穿越德国的时候,她发现在德国的很多地方,行政机构中的官员是经历过了纳粹时代,甚至魏玛德国时代的人。他们大部分都是小办事员,因为战争带来的变动掌握了权力——他们怎么会把过去的自己犯的错误保存成文件留下来呢?
“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过。”杰克逊**官说,“在这之前,我们就已经决定了,要依靠现有的证据为他们定罪。”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那媒体呢?数字和文件是不能引起人们的共情的,只有血淋淋的细节才能。”
杰克逊**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多诺万将军也这么说过,可是,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对未来负责吗?我需要的是一份彰显正义的判决。”
希尔维娅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或许,在1943年之前,她也能像杰克逊**官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话。但在纳粹德国生活的经历告诉她,这一切没有这么简单:“我还担心的是,纳粹德国给我们这个时代提出了一些问题,我们这个时代已有的立法不能解决的问题。”
“这就不是你需要考虑问题了,凯瑟琳。”杰克逊**官说,“我需要几个对纳粹德国的文件足够熟悉的人统筹安排整理文件的工作,我希望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这句话已经说得很重了,希尔维娅没有再推脱什么。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她埋首于厚重的文件堆中。她的担忧是理所当然的,大部分纳粹党首领都不承认犯罪,而军人们则在疑惑:我们要为自己服从命令所做的事情负责吗?
纽伦堡审判作为二战后最大的国际事件之一,意义非常重大。但从不同的维度看它,会得出很多不一样的结论。而且在这次审判之后,也引发了很多道德问题、现代性等等的讨论,再说下去,就要到哲学范畴了。本文讨论不到那么深的层面,只是做一个简单的进入而已。
诺德林领事的事情确有其事。
提要的话引自《光荣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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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第 2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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