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诺威的秋雨带着无孔不入的阴冷。
奥雷诺走在最前面,军靴踩在木头上,发出“哒哒”声。紧接着,楼梯上传来另一阵脚步声。
一头泛白的金发出现在楼的转角缝隙里。
汉斯·兰达。
他今年已然花甲之年,没有娶续弦。
他在家都穿着党卫军的制服,满身勋章彰显了他的老资历。那双金棕色的眸子先是看向了奥雷诺,然后看向了诺曼。
“带了朋友回来?”
他让人不寒而栗的视线落在诺曼身上,皱了皱眉。诺曼对上他的视线后立马垂下头去——汉斯·兰达他不是凶,是有种居高临下的气质,光是那气质都足够诺曼退避三舍的。
然而,那审视的目光并未在诺曼身上过多停留。它继续向后移动,越过中间模糊的虚空,最终,落在了最后一级台阶上,那个刚刚从门厅阴影里完全走入光线的身影——奥蕾莉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他的嘴唇微张,一个名字,一个被尘封在心底最禁忌角落的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奥德莉。”
奥蕾莉亚虽然是英法混血,脸上的东方血统的痕迹本该被削弱,可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她的右脸——她是异瞳,右眼是金绿色的,像极了奥德莉、她的母亲。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兰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新端上笑容,不过这次,那笑容多了寂寥。
奥蕾莉亚感到自己的心脏“咚咚”敲着自己的胸膛,她哽了一下,随后对上那双猎人的眸。
“奥蕾莉亚·查林德。”
“奥蕾莉亚……”
汉斯·兰达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连名字都和她的这么像。”
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奥蕾莉亚脸上,尤其是那只与奥德莉如出一辙的金绿色右眼,仿佛要通过这扇相似的窗户,窥探另一个灵魂的深处。
“查林德小姐,你有一只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他最终说道,那份探寻的意图昭然若揭。
然后,他的视线终于移开,重新落回奥雷诺身上。
“奥雷诺,我想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一次寻常的公务,为何会带回两位如此特别的客人?”
奥雷诺挺直了背脊,用最简洁最符合他身份的语言汇报。
“父亲,在巴黎的一次例行身份核查中,遇到了这两位。他们声称来自1918年,并且……”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并且与母亲,奥德莉·凯普莱特,有直接的血缘关系。”
“1918年?”
汉斯·兰达挑了挑眉,他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诺曼和奥蕾莉亚,仿佛他们是刚刚被呈上案头待解读的机密文件。
“一个非常大胆的声明。”
他缓缓说道,目光再次扫过诺曼那与他母亲肖像画有几分神似的眉眼,以及奥蕾莉亚那只酷似奥德莉的眼睛。
“时空旅行,这超出了我们目前科学的认知范畴。但容貌与名字的巧合,又确实引人深思。”
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方向是通往书房的方向。
“我们需要一场不受打扰的、深入的谈话。小姐先生,”
“或许你们愿意赏光,到我的书房喝一杯咖啡?汉诺威的秋天湿冷,需要些东西暖暖身子。”
那间书房,将是他的主场,是他剖析真相、审判秘密的法庭。
诺曼终于抬起头,他避开了汉斯·兰达那极具压迫感的直视,目光却落在了对方制服上那些冰冷的勋章上。
书房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合拢。
汉斯·兰达优指了指沙发,自己则缓步走到书桌后,坐进了主位,姿态如同一位即将主持听证的法官。奥雷诺沉默地站在一旁。
“那么。”
兰达双手指尖相对,支在桌面上,目光在诺曼和奥蕾莉亚之间缓缓移动。
“让我们回到那个核心的问题。你们声称是奥德莉的孩子。那么,在你们那个……1918年的世界里,你们的父亲是谁?”
问题直截了当。
诺曼和奥蕾莉亚交换了一个眼神。
诺曼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慢。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奥蕾莉亚紧接着补充。
“在我们的故事里,他并不重要。”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兰达的意料。
“不重要?”
他重复道。
“一个赋予你们另一半血脉、塑造你们存在的人,你们却认为他不重要?这很有趣。”
他审视着他们,似乎在分析他们表情下隐藏的真实情绪——是憎恨?是漠然?还是保护性的缄默?
然而,出乎意料地,兰达并没有继续追问。
他靠回椅背,仿佛瞬间对那个“不重要”的男人失去了所有兴趣。
“既然他不重要……”
兰达的声音低沉下来。
“那么,也许你们愿意听听,在我的世界里,我与奥德莉的故事。”
壁炉的火光在他泛白的金发上跳跃,他缓缓开始叙述,每个词像是从记忆深处精心打捞上来。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在她家那个……种满了法兰西玫瑰的庭院里。”
“她当时在看书,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那么安静,那么美,像一幅不该存在于人间的画。就在那一刻,我告诉自己——”
他的语气平静。
“——这个女孩,注定是属于我的。我必须把她带走。”
“哦。我并非恋童——后来我成了她的教父,教她读书、出入社交场合,我最初只是欣赏她。”
诺曼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奥蕾莉亚则屏住了呼吸。
“过了三年。”
兰达继续道。
“耐心是猎人的美德。直到她十六岁那年,凯普莱特家族……遭遇了一些变故。”
他用了这个轻描淡写的词。
“他们迫切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庇护者。而我,适时地出现了。”
他摊了摊手,动作优雅而冷酷。
“我娶了她。一切都如我所规划的那样。她成为了我的妻子,汉斯·兰达的夫人。”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奥蕾莉亚脸上,那金绿色的右眼似乎又一次将他拖入回忆的漩涡。他沉默了片刻,书房里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
“看。”
他开口。
“这就是我们的开始。一个源于玫瑰园的决心,和一个基于现实考量的结合。而你们的故事里,那个‘不重要’的父亲……”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但未尽之语已然清晰:无论你们来自何方,无论你们的父亲是谁,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在他汉斯·兰达的世界里,奥德莉·凯普莱特,从十三岁起,就注定是他的所有物。而眼前这两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份绝对所有权的一次奇异而突兀的闯入。
诺曼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兰达的故事告一段落,书房里只剩下壁炉火焰持续的低声絮语。
他忽然抬起头。
“等等,兰达上校。”
诺曼的声音打破沉寂。
“你说了很多关于过去的事……玫瑰园,婚姻。但我还是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时代?这里的气氛很奇怪,街上的人穿着不同,还有那些巡逻的士兵——这里不是1918年,对吗?我们到底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年代?”
没等汉斯·兰达开口,站在一旁的奥雷诺向前迈了半步。
“你们确实不在1918年了。现在是1941年。”
他顿了顿,让这个年份所带来的重量沉入对方心中。
“你们穿越了二十三年。如今,世界正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中。”
“第二次世界大战……”
诺曼低声重复。
“是的。”
奥雷诺继续道。
“就在去年,1940年,我们的军队攻陷了法国。你们之前所在的巴黎,现在是德国的占领区。”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组织更宏观的图景,然后清晰地划分出阵营。
“目前,世界上主要分为两大阵营。一方是轴心国,主要包括意大利、日本,以及我们所在的德意志帝国。”
他在提到“德意志帝国”时,语气里莫名不自然。
“另一方,是盟军。”
“主要包括法国——当然,现在他们的情况很复杂,还有美国、苏联、中国和英国。”
奥蕾莉亚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来自一战刚刚结束的年代,战争的创伤尚未完全愈合,而另一个规模更大而且更残酷的世界大战已然爆发。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奥雷诺话语中的立场,以及他和他的父亲在这幅血腥画卷中所处的位置。
“第二次世界大战……德意志帝国……轴心国……”
诺曼低声咀嚼着这些陌生的词汇,它们像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认知上。他的目光从奥雷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缓缓移回到书桌后那位姿态依旧威严,却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一丝精神气的汉斯·兰达身上。
“兰达上校,我无意冒犯。但我记得……母亲,奥德莉·凯普莱特,她的国籍是法国,对吧?”
他顿了顿。
“如果她还在世,看到她的祖国被占领,看到她丈夫的军队在她的家园巡逻……她不会伤心吗?”
“!诺曼·克里瑟洛,闭嘴!”
奥雷诺恨不得上前捂住诺曼的嘴,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汉斯·兰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脸上那副掌控一切的冷静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他没有看诺曼,也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失焦地落在壁炉跳跃的火焰上,仿佛在那火光中看到了亡妻那双总是带着淡淡忧郁的眼睛。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最终,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避开了这个他无法回答,也无颜面对的问题。
他低下头,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了一句德语,那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痛楚。
“…Ich bereue…”(…我忏悔…)
这微弱的忏悔,却像重锤般敲在奥雷诺心上。他从未听过父亲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从未见过他流露出如此脆弱的情绪。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似乎想说些什么来安慰,或是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但兰达猛地抬起一只手,动作不大,却制止了奥雷诺未出口的话语。他不需要安慰,尤其不需要来自儿子的安慰。他迅速收敛了那瞬间的失态,重新挺直了背脊,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黯淡了。
“她要是能活到现在……”
兰达的声音飘忽起来。
“……也不过三十七岁而已。”
三十七岁。对于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对于他记忆中永远定格在二十三岁的容颜,这是多么残酷而又充满无限可能的年纪。
但这丝感伤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理性。他挥了挥手,仿佛要将那些无用的个人情感像灰尘般拂去。
“战争是战争,个人是个人。”
“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个体的情感微不足道。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在各自的位置上为帝国的荣耀服务。”
他显然不愿再在这个触及灵魂痛处的话题上继续下去,生硬地转换了话题。
“好了,这些宏观的事情,奥雷诺会再向你们详细说明。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更实际的问题——关于你们接下来的安置,以及如何验证你们那不可思议的故事。”
好的,这个转折非常精彩。罗蕾莱的登场将为这复杂的局面增添新的变数。
“我准备回巴黎占领区。”
诺曼几乎立刻接口,他调整了一下坐姿。
“那里似乎更适合我。” 他没有明说适合他什么,是适合隐藏,还是适合他体内那个名为“红死魔”的存在觅食。
奥蕾莉亚沉吟片刻,也点了点头。
“我的一些技能在巴黎或许也能找到用武之地。”
她没有具体说明是鉴赏家的眼光还是经营赌场的手腕,但意思明确。
奥雷诺面无表情地接话。
“我的职责所在,也需要返回巴黎站。”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仆有些慌张的低语。
“罗蕾莱小姐,上校正在会客……”
但门已经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口。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灰色实验服,棕色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落,她手里抱着几本厚重的、封面是德文和意大利文的化学典籍,金棕色的眸子和兰达如出一辙,她完全无视了房间内略显凝重的气氛。
“父亲,我收到柏林大学研究所的回函了,他们同意我使用巴黎那里的实验室,所以我必须尽快去巴黎……”
她的语速很快,直到这时,她才仿佛突然意识到书房里还有其他人。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奥雷诺,然后是诺曼,最后,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定格在了奥蕾莉亚脸上——更准确地说,是定格在她那双棕绿的异色瞳上。
罗蕾莱的声音戛然而止,抱着书本的手臂微微收紧,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科学探究欲,她轻轻“咦”了一声,像是发现了极其罕见的化学反应。
汉斯·兰达看着突然闯入的小女儿,脸上没有任何不悦,反而露出纵容的神色。
“看来,目的地很一致。罗蕾莱,这几位是我的客人。或许,你们可以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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