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蕾莱在得知诺曼与奥蕾莉亚那离奇的身份后,并没有表现出恐惧或排斥,反而像是遇到了两个极其有趣的**样本。
在经过一段对各种化学公式和哲学悖论——主要是诺曼和罗蕾莱在旁若无人地交流——激烈讨论后,罗蕾莱突然停了下来,她扶了扶眼镜,提出了一个非常实际,又带着点她特有的逻辑混乱的问题。
“等等,既然我们……从生物学角度共享一半相同的遗传物质,那么我们的称呼怎么办?这在社会关系学上缺乏明确的界定。诺曼你们出生比我们早,可现在我和哥哥比你们大。”
这个问题让包厢内安静了一瞬。
诺曼率先反应过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对面正襟危坐试图用阅读尼采的《善恶的彼岸》来隔绝外界干扰的奥雷诺。
“这还不简单?”
诺曼的语调轻快,像是在提议一个有趣的游戏。
“这样,奥雷诺,你管我叫哥,我管你叫弟。公平合理,童叟无欺。”
“咔嚓。”
奥雷诺手中的精装书封面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他缓缓从书页上抬起眼,他一个字也没说,但那眼神已经充分表达了他想把书砸到对方脸上的冲动。
然而,这凝固的杀意却被罗蕾莱打破了。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仿佛从诺曼那荒谬的提议中解读出了某种绝妙的逻辑悖论,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诺曼见她笑了,也跟着笑起来。
奥蕾莉亚看着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微微蹙眉,她碰了碰身边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奥雷诺,低声问道。
“他们在笑什么?”
奥雷诺的视线依旧死死锁定在诺曼身上,仿佛要用目光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不知道。”
他顿了顿,补充道。
“可能疯了。”
包厢里那短暂、诡异的笑声消散后,空气重新变得凝重。奥雷诺“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善恶的彼岸》。
他冰绿色的目光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依次扫过诺曼玩世不恭的脸、罗蕾莱尚带着笑意的嘴角,最后定格在奥蕾莉亚沉静的面容上。
“你们的立场是什么?”
诺曼挑了挑眉,脸上是纯然的不解。
“什么意思?”
奥雷诺的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支持同盟国?还是轴心国。”
问题抛出,包厢内落针可闻,只有车轮碾压铁轨的轰鸣持续不断地传来。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罗蕾莱。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一种知识分子被冒犯后的纯粹愤慨,语速飞快地抱怨道。
“去他的墨索里尼和希特勒!”
她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又严谨地补充了一句。
“——没说日本那个什么天皇活着的意思。”
显然,她在翡冷翠留学期间,没少被墨索里尼那些冗长而煽动的演讲祸害,怨念极深。
“罗蕾莱·魏德尔·兰达,注意你说话的用词。”
奥雷诺象征性地说了她一句。
奥蕾莉亚沉默了片刻,她异色的双眸迎上奥雷诺审视的目光,声音不高。
“……一切为了法兰西。”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奥雷诺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尚未表态的诺曼身上。
诺曼却没有直接回答。他歪着头,像一只审视猎物的猫,反过来将问题抛了回去,语气轻飘飘的。
“先说你的立场。”
这一瞬间,奥雷诺感觉自己仿佛被绞索缠住了咽喉。
他维持着表面的绝对平静
他卧底的身份像一枚紧贴心脏的炸弹,而诺曼这个问题,无疑是在炸弹的引信旁划亮了一根火柴。
是的,早在他成为盖世太保的第一天起,他就已是法国在德国的卧底,这件事汉斯·兰达和罗蕾莱都不知道,在战争结束前,这件事情只能烂在肚子里。
他不能回答。至少,不能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出真实的答案。
“我的立场。”
奥雷诺的声音有了点高傲。
“由我这身制服决定。”
他抬手,轻轻拂过制服上那冰冷的徽章,一个完美无缺的、属于帝国忠诚卫士的标准答案。
但这个答案,显然无法让诺曼满意。他又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洞悉所有的嘲弄,仿佛在说:看吧,我们谁又不是戴着面具在跳舞呢?
信任在这里是奢侈品,而真相,则是足以致命的武器。
火车嘶鸣着,缓缓停靠在巴黎里昂车站。站台上弥漫着煤烟、潮湿空气和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德**服的灰色与占领区的萧条构成了主色调,人们行色匆匆,目光低垂。
奥雷诺率先起身,整理了一下制服,恢复了盖世太保那副冰冷而权威的面具,示意几人跟随他下车。罗蕾莱抱着她的书,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周围压抑的环境似乎有些迟钝的不满。
诺曼和奥蕾莉亚刻意落在了后面,混入下车旅客略显拥挤的人流中。借着人群的掩护和站台的嘈杂,诺曼微微侧头,嘴唇几乎不动,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般钻进奥蕾莉亚的耳朵。
“得找到他们。”
奥蕾莉亚的目光警惕地扫过前方奥雷诺挺拔而危险的背影,以及周围巡逻的士兵,她的回应同样细微而迅速。
“盟军的地下组织?”
“没错。”
“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撞进这个时代,信息是最大的劣势。奥雷诺不可信,他那身皮就是最大的麻烦。而那位‘父亲’……”
他嗤笑一声,未尽之语里充满了对汉斯·兰达的极度不信任。
“我们需要情报,需要了解这个世界的真实规则,更需要一个可能的退路。”
奥蕾莉亚低声补充,她作为前赌场老板的本能让她立刻明白了寻找“庄家”之外力量的重要性。
在占领区的巴黎,盟军的地下网络无疑是唯一可能制衡纳粹的力量,也是他们这种黑户唯一的希望。
“小心点。”
诺曼最后叮嘱道,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前方的奥雷诺和似乎对化学之外事物都不太关心的罗蕾莱。
“在我们找到可靠的渠道之前,别让任何人看出意图,尤其是我们那位尽职尽责的兄弟。”
奥蕾莉亚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两人迅速拉开距离,脸上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流从未发生。
巴黎的秋日,天空是阴郁的铅灰色,塞纳河的流水也显得格外沉滞。在奥雷诺为他们安排的、位于玛莱区一处看似普通的公寓里,诺曼和奥蕾莉亚度过了最初几天看似安分守己的“适应期”。他们熟悉周围环境,记下巡逻队的规律,像两只在陌生丛林里谨慎踩点的猫。
寻找盟军地下组织,这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他们没有任何接头暗号,没有可信的引荐人,有的只是对纳粹本质的清醒认知——尤其是来自诺曼体内“红死魔”对同类气息的直觉厌恶,以及奥蕾莉亚在混乱环境中识别“同类”的敏锐眼光。
“不能依靠暴力,那会引来猎犬。”
诺曼靠在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观察着楼下街道。
“我们需要的是信任,或者至少是共同的利益。”
奥蕾莉亚的方法更为系统。她利用自己鉴赏家的身份作为掩护,开始流连于一些尚未被完全摧毁的旧书摊、小型画廊和私人沙龙。她寻找的不是艺术品,而是人——那些眼神中没有恐惧而是燃烧着沉默怒火的人,那些在交谈中会对某些词汇。
比如“自由”、“抵抗”、“伦敦”产生微妙反应的人。她倾听流言,拼凑碎片,像在经营赌场时分析客人一样,分析着巴黎暗流下的信息网络。
几天后,一个名字开始反复出现——“隼鸟”。
据说,“隼鸟”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代号,代表着一条能将人送出占领区、有时也传递关键情报的渠道。找到他,或许就能连接到盟军的地下组织。
线索指向了一家位于拉丁区边缘的破旧小书店,名叫“遗忘之页”。书店老板是个沉默寡言、头发花白的老人,据说他的儿子死在了敦刻尔克。
这是一个下午,细雨再次降临巴黎。诺曼和奥蕾莉亚一前一后走进“遗忘之页”。
奥蕾莉亚径直走向柜台,用流利的法语与老板交谈,询问一本根本不存在的、关于“法兰西早期鸟类图谱”的书籍。这是她根据零碎信息推断出的、一个可能存在的试探性暗号。
老板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又瞥向她身后看似漫不经心翻着书的诺曼,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这本书,女士。”
气氛有些凝滞。第一次尝试似乎失败了。
就在奥蕾莉亚心中微沉,准备另想办法时,诺曼却突然开口了。他没有看老板,而是摩挲着一本波德莱尔诗集的封面。
“也许你最终也无法到达彼岸……”
这是一句看似无厘头的话。
然而,老老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再次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诺曼,然后是奥蕾莉亚。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沥。
终于,他沙哑地开口,接上了下一句。
“……但至少,你曾航行于大海。”
暗号对上了!奥蕾莉亚看向诺曼,诺曼眨眨眼摆摆手,装作无辜——这小子,从哪里搞来的暗号。
老板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只是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书店后方那排布满灰尘、关于宗教哲学的最高书架。
奥蕾莉亚对老板点点头,和诺曼走向那个方向。在书架投下的阴影最深处,有一扇极其隐蔽、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窄门。
诺曼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里面是一段向下的、狭窄陡峭的石阶,通往漆黑的地下室。潮湿的泥土和旧纸堆的气味扑面而来。
在石阶的尽头,一点微弱的煤油灯光照亮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一个穿着磨损严重皮夹克、面容精悍消瘦的男人正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他们,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鼓起的位置。
“你们是谁?”
男人的声音充满戒备。
奥蕾莉亚上前一步。
“我们不是朋友,但也许……可以不是敌人。我们带来不了武器,但或许能带来一些来自另一个视角的情报。”
“而且,一切为了法兰西。”
诺曼站在她身侧阴影里。
“我们想和‘隼鸟’,或者能代表他的人来说话。告诉他,我们来自……1918年。”
地下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那个男人的眼神从极度的警惕,慢慢转变为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深深的困惑。
地下室空气污浊,煤油灯的光晕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那位名叫雷米尔的抵抗组织小头目,在听完诺曼和奥蕾莉亚那套“1918年穿越”的离奇说辞后,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这超出了他所有的经验范畴,更像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我需要请示上级。”
雷米尔最终沙哑地说,眼神依旧充满审视。
“在这里等着,不要有任何可疑举动。”
他示意另一个年轻成员看着他们,自己则转身走向地下室更深处,那里似乎还有隔间。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压抑。诺曼看似放松地靠在堆满旧箱子的墙边,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节拍。
大约半小时后,一阵沉稳、清晰的脚步声从深处的通道传来。那不是雷米尔略显仓促的步子,这脚步声更有力,更规律。
雷米尔率先走了出来,脸色有些古怪,他侧身让开。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煤油灯昏黄的光圈下。
黑色制服,金发,冰冷的绿色眼眸——正是奥雷诺·罗斯柴尔德·兰达。
他穿着那身象征着压迫与恐怖的盖世太保制服,与这个充满汗味、恐惧和反抗意志的地下空间格格不入,如同一条鲨鱼闯入了淡水鱼群。
奥雷诺的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了诺曼和奥蕾莉亚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他们的到来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只是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
“‘吟游诗人’和‘鉴赏家’耐不住寂寞了。”
奥雷诺开口,声音是他惯常的冷静。
吟游诗人?鉴赏家?
诺曼和奥蕾莉亚瞬间明白了——这是他们的代号,而奥雷诺知道,并且如此自然地说了出来。
雷米尔在一旁,低声确认。
“这位是……‘盖世太保’。我们的情报负责人之一。”
盖世太保。
奥雷诺的代号,竟然就是他明面上的身份,这是何等狂妄而又精准的讽刺。
诺曼脸上的错愕只持续了一秒,随后他又笑了起来,打破了地下室里凝固的气氛。
他一边笑,一边看着奥雷诺。
“所以,我亲爱的哥哥,你每天穿着这身皮,在敌人心脏里玩着双面游戏,感觉如何?”
奥雷诺没有理会诺曼的嘲弄,他的目光转向奥蕾莉亚,在评估他们此行的价值与风险。
“你们不该来这里。你们的背景太特殊,任何意外都可能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
“但我们来了。”
奥蕾莉亚迎着他的目光,声音镇定。
“而且,我们需要信息和渠道。总不能一直活在你和‘父亲’的阴影下。”
她刻意强调了“父亲”这个词。
奥雷诺沉默了片刻。在抵抗组织成员们紧张的注视下,他这个穿着敌方制服的人,才是此地的权威。
最终,他淡淡开口。
“雷米尔,给他们安排最基本的联络方式和安全屋信息。级别限制在丙级。”
他这是在划清界限,给予有限的帮助,同时将他们排除在核心行动之外。
然后,他再次看向诺曼和奥蕾莉亚。
“记住,在这里,代号就是一切。活下去,或者死,只看你们自己的选择,以及对法兰西是否有用。”
说完,他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迈着那双穿着锃亮军靴的脚,踏上了离开地下室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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