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0月10日——今天上尉比我出门要早得多,因为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屋内余温几乎散尽,炉内只余厚厚炭灰。
又是一个晨光冷冽的雨天,屋内除了雨声和我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动静。白色蕾丝布帘把乌云的颜色过滤了,只余一层被切割出了形状的淡白,和空气里浮动的尘一起,沉默地覆盖在家具上。
不知怎么,明明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变化——我却总觉得什么东西悄然变了。或许是气氛,或许是心境。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奇怪的感觉;麻麻痒痒地在胸口流过去,然后整个人都觉得别别扭扭,怎样都觉得不自然。
这个房子或许知晓些什么。
可惜它,无法言说。
我走进客厅时,发现桌上有块做工精细的旧怀表。它躺在那里,指针滴答走动,乍听起来无声,实际却在不停地发出声音——和它的主人出奇地如出一辙。
它的主人当然不是我。我的口袋里只会有听诊器、夜间通行证和配给票子。偶尔会有一根MaxFactor的唇膏,战前我在伦敦购得,现在已经成为奢侈品。
我注意到,德国人总在我家里留下点什么属于他的痕迹。他看的旧书,他写的纸条,现在又是他的怀表。就好像他想用这些死物刻意提醒我,家里除了我还有一个能喘气的活人一样。
这几天亲眼目睹的,亲身经历的,都在告诉我,这个为那个混账体制效命的德国人——或许他作为“人”的那部分,人性尚存,并无恶意。但正因如此,这份善意才更令人不安。他是征服者的化身,却偏要剑走偏锋,用礼貌又羞涩的方式靠近我的生活,比起这种温吞的界限感,我反而宁可他百无禁忌。如果他那样,至少我能别无选择地恨他,而不是在危险的边缘徘徊。面对我这个敌国公民兼当地原住民的冷漠,他不强迫,不回避,不发怒,而是用近乎**的真诚对待我,带着他笨拙而执着的体贴——像一把钝刀,缓慢却精准地割着我的心墙,非要把它的砖石撬开一条缝隙不可。
在这种怪异的感觉支配下,我只觉得脑袋发沉,心事重重地洗漱,用餐,穿外套,拿手提包。手提包是玛德琳姨母的旧物,肩带已略显磨损,边缘绽开细小的裂纹,一如正被某种无形的余温缓慢侵蚀的,我的身心。
我终于准备出门时,瞥见门边多了一块叠得整齐的淡蓝色围巾,下面压着一张贴着薰衣草干花的纸条。
那字迹我已熟悉——是他:
“柯克兰小姐:昨夜风寒,愿您保重。”
我一时站住,指尖下意识地将肩带收紧。寥寥数语,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温柔地,避无可避地向我拢来。细小的善意像温水煮青蛙,慢慢将人引向内心最柔软处的甜味陷阱,发觉时只令人烦乱又不安。
其实道理很简单。人只要无思无索,就能无知无觉。而我从未如此希望自己只是个没有思想的木头。
我冷冷凝视那张纸条良久,几乎想将它烧掉——
但我终究只是转身离去,未碰它分毫。
医院里依旧是战争的另一面——没有硝烟,没有炮火,却比前线更令人麻木。伤员呻吟的声音、纱布上溢出的血、消毒水与腐肉交缠的气味,都是二十六岁的我早已习以为常的存在了,尤其在德军入侵圣马洛后的这一年多里。人类的痛苦在此地被标准化、编号化、程序化,每一个躯体都被分割为医疗记录上的某项例行操作。我总觉得自己在记录这些伤病时,并不是在拯救生命,而是在替命运清点文书。
我一如既往地给患者诊断,换药,穿刺,刺激肢体反应。但在工作间隙,我听见几位医护在低声聊着让·皮埃尔的事情。
“杜瓦尔女士的弟弟捡到了一捆柴火——一捆包裹着把秘密材料和炸药的柴火。那孩子太不走运了——他在宪兵面前摔了一跤。”
“啊,那真是太不幸了。上帝保佑,可怜的年轻人!最近圣马洛的年轻人简直像是被镰刀收割过。”
“德国人不枪毙女人。但是他们会枪毙男人。”
“唉。其实他如果悄悄把柴火放回原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杜瓦尔女士的家这两天都有宪兵盯着。”
“听说他被关在镇外旧警署改造的拘留所内,情况不明。但若无人干预,恐怕——”
他们没有说完那句话,只轻轻摇了摇头。那动作比语言更令人不寒而栗。
到了正午,我放下器具,走出病房,正好和玛丽打了照面。她正站在走廊中央,神情焦灼,身边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一件老旧的呢子大衣,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令我本能地起了防备之心。
他自称是让·皮埃尔的远房表亲,西蒙·勒鲁瓦。他说他能通过贿赂宪兵的方式疏通关系,但需要金钱或贵重物品,而且不一定能保证做到——有可能也只是递封信进去。而后,他的声音压低,几乎贴着我耳边:“柯克兰小姐,其实,您或许有比金钱更加有用的办法……比如向您家里的德**官求助——您那双绿眼睛,比任何通行证都管用。”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突然变得黏腻:“您知道吗,小姐?您的眼睛……在昏暗处是墨绿色的,像森林深处的苔藓;但在光线下,会变成一种透明的海绿色,就像……”他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圈,“就像那些德**官胸前佩戴的狗屁勋章上镶嵌的宝石。”
我闻到他呼吸中劣质白兰地的酸味,这让我忍不住反胃,紧紧皱起眉头。走廊尽头,一个伤兵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玛丽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却远不及这个男人话语里的毒刺来得疼痛。我的眼睛——这双被玛德琳姨母称为“使女王的王冠黯然失色的祖母绿”(她从来浪漫得有些夸张)的眼睛,此刻竟成了某种可耻的“通行证”。
我抬眼看着他们。那句“您家里的德**官”带着一种别有用心的狡黠,让我无端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他们并不把我当作一个人,一位女性。
我的性别和美丽,只是一笔可以调配,可资利用的资源。
回到家中时,维尔纳依然坐在马丁姨夫的旧椅子上,安静地读着他那本《九三年》。他似乎早有预料被我拒绝;因为他神色看不出任何异样。
当然,也不排除他只是看小说看得太入迷了。
我在楼梯口悄悄望了他一会儿,想起白天的事,还是决定走进客厅。
我当然不会像西蒙·勒鲁瓦所说的那样做。他的“通行证”说法,其实是代表了一类人的观念,我不认可的,低级、缺乏尊重、充满歧视的观念;但如果我能反利用这样的资源为受害者们做些什么(当然是用我能接受的方式),与一条生命相比,我的沉默显得太微不足道。
可西蒙·勒鲁瓦与玛丽·杜瓦尔——他们太刻意了,刻意得让我忍不住起疑。
我们姑且认为玛丽·杜瓦尔小姐是真的忘了夜间通行证吧——她既然能够躲过宵禁和宪兵的盯梢,和我说话时,为什么不躲着维尔纳?这不像是一个能够躲过宵禁的人会犯的低级错误。还有西蒙·勒鲁瓦——维尔纳的军衔是上尉,不低,也不算多高,处于一个很微妙的位置上;如果只是打听消息,我想不通为什么独独找上我,在维尔纳入驻这里时间尚短的时候。家中住着少校的人会比我更有价值。
虽然,今天确实也有人在讨论这件事——但为什么又是在我的病区里,又这么巧合地,被我听见?
我的直觉越来越强烈——或许,我不该贸然向维尔纳开口。
壁炉的柴火燃得不甚旺,我一边思考,一边蹲下身加柴,静静看火焰跳动着生长。
直到屋内的暖意厚重起来,慢慢升腾。
我不知道我在壁炉边坐了多久,沉思了多久。
最后,是维尔纳缓缓走近的脚步声,将我从思考中拉回来的;他没有靠得很近——影子斜斜地投在壁炉旁的墙纸上,与我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火光中,那个模糊的轮廓微微晃动,模糊而飘忽,像是犹豫不决的幽灵;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茄味,混合着军用皮革的气息——这气味本该令我厌恶,却在某个瞬间让我回忆起父亲书房里的味道。
“柯克兰小姐,”他低声对我说,“今天……您看起来有些疲惫。夜色已深,希望您早些休息。”
我浑身一震,却没有抬头。
他单方面向我道过晚安,上楼的时候刻意放轻脚步,房门亦是关得轻缓。
而我终究没有向他开口。
1941年10月11日——这日上尉出门依然比我早,我起身时,室内已经一片寂静。许是月事来潮和玛丽的事情让我身心俱疲,我似乎没听到他的军车发动机扰人的轰鸣。我对面是他的房间,他居然不锁门,似乎并不担心我会随意触碰他的私人物品。屋内干净整洁,是一位合格的军官应有的,公式化和流程化的整齐划一;但我没有漏看窗台上摆着的一瓶薰衣草干花,我料想,这便是他放在围巾上那一支的来处。
花草——这种突兀却并不违和的柔弱物件,隐约蔓延着丝丝克制和温和的味道。他找出了玛德琳姨母的旧花瓶,而我在搬来这里后,一直把它放在衣柜里。红丝绒窗帘被他理得整齐,只是光线太暗,我总觉得那颜色像是氧化后陈旧的血。
我从不在家里放这种东西。鲜花是生命,那干花就是尸体。只是未浸泡着福尔马林溶液。
雨不再下了,但仍不见晴日,像是上帝对人间无言的指控。我刚踏出门廊,便看见玛丽·杜瓦尔站在门口,肩膀仍裹着那条破败的披肩,整个人仿佛一枚随时准备摔碎的玻璃瓶。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但无疑,她已经等待很久。我没有再次指出她的莽撞,而是转身进屋,为她倒上一杯热水,却并没有邀请她进屋的意思。
“艾瑟尔……”她接过去,声音依然颤抖着,“我昨天冒险去了拘留所附近。我弟弟的情况很糟……他们说,如果没人担保,他就会被送去东方战线。”
她说“东方战线”时声音几乎压到了喉咙口。而我们都知道,“东方战线”不是一处地理名词那么简单,它实则是一台被盖上万字旗,杀人不眨眼的绞肉机。自德军占领圣马洛后,镇上的年轻人就如被剪断线的风筝,一个接一个消失在那个不属于他们的方向,而我在医院见过他们回来时的模样——如果能称之为“回来”的话。
他们是幸运的。
因为,大多数人没有回来。
他们可能前一秒还在家里与妻子亲吻,与孩子嬉闹,下一秒就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被法国警察带走,只为了满足德国人下发的人数指标;他们或死在为德军挖的战壕里,或在路途中因饿死或病死被扔下火车,然后不明不白地腐烂在不认识的土地上,连死亡通知书都不会为他们专门留一份,最多给死亡人数添砖加瓦。
“我知道这很危险,”玛丽继续说,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和肉排上的叉子一样尖刻,“但你……艾瑟尔,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问一问你家里那位军官?也许他能说句话……你看起来并不算糟。你现在还在这里,就证明了,或许他能……他能对你……”
她没说完。
我当然从不指望有人能理解我与“桦树山上尉”之间那种极其危险的“相处”。不是医院流言里那些占领者与被占领者之间的屈辱关系,而是彼此试探着的静默共存,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着不一样空气的协定——她那句不完整的话,暗示已是昭然若揭,虽然不像前日和医院的闲言碎语那样露骨,却仍称不上友善。
虽然我对她的偏见不满,但这和她口中的“东方战线”比起来,显然太轻太轻。
“我会考虑,但不能保证。”终于,我松了口。
玛丽肩膀一松。她临走的时候说:“谢谢你,艾瑟尔……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听说……我听说,你愿意接诊工地的那些伤员……我想你应该是愿意帮忙的。”
对她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置可否。
“接诊工地伤员”这类事,通常是随着伤员离开而结束的;我们义无反顾地救治病人,病人们也不约而同地保护医生。它不该被当作求助的筹码,也不该作为筹码出现在别人的嘴里,除非……
我本想问她从哪里听说,又隐隐觉得我不该问。有些事我确实愿意做,但不意味着我愿意知道它们太多。我从不希望因为帮助了谁,而被对方用这些“帮助”挈肘。
我不是什么圣人。
我只是个想多救一个人,也想活下去的普通医生。我不愿成为任何一方的工具。我不救人,也许会死;但我救了人,也可能死。
战争没有逻辑,也从不讲情理。
玛丽把杯子还给我,转身走入晨雾与行人之间,披肩在风中飘摇,和这个国家所有被战争遗弃的女人一样,形单影只。
我回头望见门边还未收起的东西——那条似乎犹存薰衣草香气的围巾,以及下面压着的,冯·比尔肯贝格上尉留下的一纸字条。寥寥数语,字如其人。
我未曾伸手去碰,却觉得那一块布比整座屋子还重;而我盯着那行字时,蓦然想起医学院教授说的话:“最危险的永远不是可见的伤口,而是那些藏在完好皮肤下的内出血。”这道内出血此时将我困死在了两道力量之间:一个温柔的征服者,和一位濒死的平民青年。
我深呼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离开前,我在他的字条上,正对着他笔迹的下方,写了两行字。而这短短两行字我写了十分钟。第一笔落下的时候,一种麻木又撕扯的奇异感觉流过我的全身,说不上是屈服和后退的羞耻,还是那种被迫向敌人张口求助的窘迫,甚至是深埋心底的隐秘期待,还有一丝丝如释重负;我后背泛起一阵诡异的麻痒,仿佛有冷汗渗出,可当我伸手触碰时,棉质衬衫依然干燥挺括——幻觉往往比真实的汗水更令人恐慌。
我写下的是:
“你会为一个无辜的人出面吗?比如,一个被误解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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