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是夏天的尾巴,迟滞的消息像地下的暗流,在酒馆油腻的角落和市场潮湿的空气中传递。
它化作压低嗓音的交谈、心照不宣的眼神碰撞:德军在节节败退,同盟国快要撑不住了。
海因里希·冯·施耐德少校正是在这样人心浮动的时候到来的,来得比所有人以为的还要早。
新一批与他同来的卫兵粗暴地接管了所有关键哨卡,行事风格比科尔夫时代更为严酷。施耐德本人依旧军装笔挺,但在基辅时玩世不恭的笑意已经被积郁的阴鸷取代。
柏林的风向早已逆转,一场倾覆在即的战争,急需几只体面的替罪羊。而他所属的主张铁腕高压的派系已然失势,于是他被丢到了谢佩托夫卡,这座拥有六条铁路命脉的枢纽——德军在乌克兰最后的运输线。
表面上,他的使命是彻查那起铁路工人反杀德军士兵并成功逃脱的“恶**件”,以儆效尤。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仅仅是一个借口。
三个工人而已,何须如此兴师动众?施耐德心知肚明,他是被柏林预先选中的替罪羊,只待最终失败的时刻,便被推出去承担所有罪责,然后带着“办事不力”的评语被召回,剥夺军职,最终只能回到他的庄园。
与他一起来的,是伊拉·维塔宁。
她一想到父亲居然命令她离开基辅的沙龙和舞会,来这个连一家像样的咖啡馆都没有的乡下地方陪施耐德,她就恨不得把整个行李箱都砸掉。
唯一让她稍微忍耐下来的理由,就是施耐德本人了。他依旧英俊,并且答应她,只要情况稍稳,基辅甚至巴黎的时髦货品就会源源不断地运来。
谢佩托夫卡的官员们早已在司令部前忐忑等候,甚至准备了鲜花与致辞。他们听到了风声,此刻却不敢表现出丝毫怠慢。
当施耐德的座车停下,为首的官员刚挤出笑容上前一步,车门打开,下来的军官甚至都没有正眼瞧那束递到面前的花。
他抬手,用一个极其不耐烦的驱赶手势,将花束连同献花者一起挥开。
“收起来,我不需要你们惺惺作态的表演。”施耐德声音冷漠。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径直穿过僵立的人群,走进了司令部大楼。
伊拉紧随其后从车上下来,戴着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搭在车门框上,仿佛步入了一场不太满意的舞会。
她望着施耐德粗暴的动作,非但不觉难堪,反而露出了欣赏的笑容,觉得他那份混合着阴郁的权力感在此刻格外令人心动。
她故意在原地停顿,好让每一道惊惧的目光都能看清她,看清她来自巴黎的裙摆和首饰,看清她与新主宰者之间不言自明的关系。随后,她扬起下巴,对两侧的鞠躬视若无睹,踩着清脆的高跟鞋,倨傲地追随施耐德的足迹而去。
*
司令部二楼,办公室。
施耐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谢佩托夫卡的驻防图和几份本地官员的档案,他的目光落在图纸纵横交错的铁路线上,那里维系着他翻身的最后希望,却也像绞索般缠绕着他的未来。被流放的烦躁感涌上心头,被他强行压下。
伊拉则像没骨头似的蜷在沙发扶手上,面对着阴郁的施耐德,漫不经心地端详自己新染的指甲。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谨慎的敲门声。
“进来。”施耐德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被打扰的不耐。
他的副官推门而入,靴跟并拢,敬了个礼:“报告少校,外面有一位本地准尉,康斯坦丁·丘扎宁求见。”
“不见。”施耐德干脆地拒绝,目光依旧停留在文件上,“我没时间应付这些地方的虱子。”
副官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他说……他是基辅铁路管理局卡尔·丘扎宁先生的侄子。”
听到这个名字,施耐德在脑海中圈出来了一个善于钻营、笑容油腻的中层官员。这种裙带关系令他厌恶,但在此刻,任何可能与柏林扯上关系的线索,都值得短暂一瞥。
施耐德终于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对副官微微颔首:“让他进来。”
到访的丘扎宁穿了一身笔挺的新军装,金色的肩章擦得锃亮,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宽厚的肩膀和挺拔的身形,与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可谓是相得益彰。
原本百无聊赖的伊拉眼睛一亮,换了个更妩媚的姿势,手支着下巴,目光毫不避讳地在丘扎宁身上流转。
接收到这个信号的丘扎宁,目光在伊拉身上极快地掠过,那双眼里含着笑意,轻轻一眨,随即才转向办公桌后的施耐德。
他没有表现出过分的谄媚,而是以一个标准的军姿敬礼。
“丘扎宁准尉。”施耐德灰蓝色的眼睛审视着他,将他和伊拉那瞬间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
“少校先生。”丘扎宁放下手,声音沉稳,“家叔卡尔·丘扎宁嘱托我向您转达他的问候。他认为,在谢佩托夫卡当前的特殊时期,本地人员的积极配合对维持秩序至关重要。”
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废话,施耐德冷漠道:“丘扎宁准尉,如果你只是为了说这些话,那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丘扎宁露出歉意的微笑:“请原谅我的词不达意,少校先生。家叔的意思是,像谢佩托夫卡这样的铁路枢纽,稳定高于一切。而有些不稳定因素,往往隐藏在看似最不可能的地方。”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措辞,实则是在观察施耐德的反应。见对方没有立刻打断,他才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压低了些:“例如,本地的杜曼诺夫林务官,一位沙皇时期就在此经营的官员。他掌握着通往各条铁路支线的木材运输许可,根基深厚。也因此,他的马车和工人可以自由地穿梭于林场与车站之间,很少受到盘查。”
他抬起眼,目光显得格外坦诚:“据我所知,那三位铁路工人事件发生后,他的林场以补充燃料为名,向车站区域集中运送过几批木材,时间上未免有些巧合。”
“当然,这或许仅仅是巧合。”丘扎宁适时地补充,仿佛只是为了尽职尽责,“杜曼诺夫林务官在此地颇有声望,他的妻子是一名医生,几年前每月都在城内义诊,连工人和农民也不拒绝。”
他微微躬身,语气诚恳得近乎恶毒:“我绝无意污蔑一位高尚的夫人存在立场问题,这仅仅是陈述一个事实,若我的妻子如此过于仁慈,我是一定会阻止她的。”
一直慵懒旁听的伊拉发出一声做作的轻呼:“呀,杜曼诺夫?我说这个姓氏怎么这么耳熟。”
她转向施耐德,脸上混合着轻蔑和发现趣事的兴奋:“亲爱的海因里希,我想起来了!我在基辅时,那个总爱摆出一副清高模样的同学冬妮娅·图曼诺娃,她的家就在这儿!杜曼诺夫林务官可不就是她父亲?”
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一个颇有意思的细节,补充道:“哦,对了。这位图曼诺娃小姐,在基辅时跟她那个叫塔妮亚的犹太女同学,可是亲密得不得了,形影不离呢。”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施耐德没有看伊拉,也没有立刻回应丘扎宁,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仿佛结了一层冰,在快速权衡着刚刚接收到的所有信息。
一个掌握关键运输渠道的官员,一个行为越界的妻子,一个与犹太人交往甚密的女儿……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完美猎物,可以制造出足够分量的功劳,让他摆脱替罪羊的命运。
“巧合?”他重复了一遍丘扎宁用来开脱的词,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危险的玩味,“这世上的巧合,未免太多了些。”
“丘扎宁准尉,”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指尖相对,“你的忠诚和观察力,我收到了。现在,告诉我关于这位杜曼诺夫林务官,他日常的行动规律,他家庭的成员,他社交的圈子……所有你能打听到的一切。我要看到更具体的东西,而不是停留在巧合与据说上。明白吗?”
他的话语中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和深入构陷的默许。丘扎宁心中一阵狂喜,他赌对了!
他挺直胸膛,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回答:“是,少校先生!我立刻去办!”
丘扎宁离开后,办公室门关上,伊拉轻笑一声,带着一丝邀功的意味:“看来我们找到了一只不错的猎物,不是吗,海因里希?”
施耐德没有看她,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你的私人恩怨,提供了一个不错的起点。”
伊拉的笑容僵了一下。
“你可以继续利用你对丘扎宁那点可怜的吸引力,让他更卖力,”他继续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而不是你被他那些拙劣的表演取悦。如果让我觉得你因此变得愚蠢,我会很失望。”
“至于那位图曼诺娃小姐,在她父亲倒下之后,她自然会为她的清高付出代价。”
68收藏33评论,该努力更新啦。这一章写了一晚上,不知道大家满不满意,毕竟主角都没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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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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