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里军队举兵进犯苏巴尔图腹地,是三天后的事情。
这是一场毫无规则的屠杀,没有战书,也没有约定战场。金瑞林下令横切腹地,显然他对于从苏巴尔图找到达姆-胡拉斯并没有报太大希望。
早些天从营帐中放出去的探子也被绞杀。这件事是埃什弥亲自去做的,眼看着那人在他逐渐勒紧的麻绳中失去挣扎和呼吸,埃什弥却越来越不明白金瑞林到底是何用意。
一方面他固执地希望从苏巴尔图找到达姆-胡拉斯,就好像她惨死在苏巴尔图的传闻只要是假的,就能够阻止这场蔓延至苏巴尔图腹地的屠杀。可在第二天那名属于恩辛的心腹带着任务准备出发时,却又下令在营帐界限外将这个人用麻绳绞死。陷入达姆-胡拉斯这件事,玛里王就像疯了一样,这么说毫不夸张。
进犯苏巴尔图腹地这个事情也毫无商量。
埃什弥连同另一位部将梅瑞阿奉金瑞林的命令,率部打入苏巴尔图腹地。
火光在清晨之前就点燃了,天边尚未泛白,村落便在烈焰与喊杀声中苏醒。马蹄踏碎泥路,战马撕裂天色。苏巴尔图并无备战之意,他们甚至未曾料到会在此刻迎来杀劫。哭声、喊声、血肉破碎的闷响交织在一起,仿佛连大地也在颤抖。
埃什弥本就多有犹豫,他跟随金瑞林上过很多次战场,但屠城…这是第一次。他亲眼看见一位部落中的老妇人背着婴儿,从巷口踉跄奔逃,手中紧握的只是半截燃尽的松枝以作防身之用…士兵毫无怜悯,刀光一闪,婴儿率先坠地,那老妇扑上前去护住孩子,下一刻被连人带火都被碾碎在泥地里。
血流在街巷之间汇聚成细流,从草地上漫过,一滴一滴,浸透土地,也浸入埃什弥的靴底。他低头看着那血色的涟漪,一阵头晕目眩几乎将他逼得跪倒。
“一个不留。”金瑞林的命令还在他耳边回荡。
…….
但他终究不是金瑞林。
他知道一旦被发现会意味着什么,但他始终无法对那一双双哭肿了却仍带怯意的童眼挥刀。他放过了几位老人和孩子,将他们藏在草地的最深处。
“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没有错…”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谁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祈求原谅。
屠城一直持续到傍晚,火焰席卷整座村落。尘灰、炭烟、血腥味混杂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夜幕低垂,整个苏巴尔图像是一具尸体,敞开着破碎的胸膛,在夕阳余晖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而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埃什弥躲闪不及,硬生生被刺了一刀,然而那一刀却刺的不够有力道,也不够高,仅仅只是到了他的大腿而已,这已经是那个孩子能够做到的全部。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孩,他正喘着粗气举着一把比他还要高些的大刀,埃什弥认得,那是他正午时放出去的几个孩子之一。而眼前这个孩子却欲再次举起刀柄,他的嘴角微微颤动,目光凶狠,好像眼前这个并不是中午放他一命的人…
也对,埃什弥无助地想到,他也是屠戮他家园的凶手之一。
报酬罢了,血债血偿。
埃什弥不由得就想起恩辛在牢狱中给他讲起的那个故事。
曾经的苏巴尔图是一块水草肥沃的宝地,牛羊遍地,生活富足。可偏偏玛里王亚赫顿林盯上了这个地方,攻占了这个地方,杀光了这个地方的头领,又带走了这个地方的孩子,视其质子,但是那些质子,却在沙马什阿达德攻占玛里的战争中无一生还。
伊巴皮埃尔,也就是恩辛的父亲,是亚赫顿林强行安插在部落里的总督,也被称作部落首领。但他却是个没什么能力的人,他对部落的风土人情并不了解,把部落的事务搞得一团糟。
那个时候的伊巴皮埃尔还很年轻,长得帅,不过是仗着自己和王后的亲戚关系才获得这个位置,部落人都不喜欢他。
伊巴皮埃尔是个好动的性子,喜欢苏巴尔图周边丰美的水草和景色,时常独自一人外出探险,常常一走就是好几日,对部落的事务一概不理。有一次,他在外出探险的路上,意外跌入了底格里斯河的急流,被独居在山林中的第三分支头领的养女救了,那养女的眼睛受伤了,并不知道自己救下的是谁,但是那养女十分美貌,伊巴皮埃尔爱上了她,央求着在她的木屋中养伤,并且希望雅利安娜能够嫁给他,雅利安娜说自己的眼睛很快就会康复了,等能看到他的时候,在嫁给他。
但是这部落中谁不认得这位王城来的纨绔,伊巴皮埃尔明白如果雅利安娜看到他的样子,就一定不会嫁给他了。所以他在一个深夜,将雅利安娜治疗眼疾的药水,替换成了病羊的血,雅利安娜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了。
为了向雅利安娜表明自己的诚意,他从王城那里送来的聘礼,并且执意要迎娶她,也是在婚后,雅利安娜带着伊巴皮埃尔去拜访家父的时候,雅利安娜才得知她嫁的人竟然是部落中人人厌恶的纨绔伊巴皮埃尔。
雅利安娜悔恨之极,意欲自裁,然后竟然被伊巴皮埃尔囚禁了起来,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得知自己有了他的孩子。
后来,雅利安娜和恩辛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直到恩辛成人,亲手弑父,才得以带着母亲逃离,而那一刀并没有杀死伊巴皮埃尔,反而让他神智不清,自此,恩辛继承了祖父的位置成为了部落中威望最高的年轻人,也被默认为十个分支的首领。
恩辛对玛里的仇恨不是一朝一夕,在他眼里伊巴皮埃尔从来都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他的仇人罢了。他生在苏巴尔图,归属苏巴尔图,也亲眼见证了玛里总督对苏巴尔图的暴虐行径。掠夺财宝,肆意抢夺部落民的财产,上缴的贡赋有多少,掠夺而来的就有多少。
他恨啊,所以才不惜弑父。
不知怎的,埃什弥竟然将眼前男孩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与恩辛联系在一起,两双眼睛逐渐重合,在埃什弥的心中如鬼影一般蓦然闪过。
血债血偿,冤怨相报。
玛里觊觎苏巴尔图的资源,进而攻打苏巴尔图。
苏巴尔图憎恨玛里王国,所以扰乱边境。
玛里国对其行为感到冒犯和不满,进而屠戮苏巴尔图…..
下一次又会是什么?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时候?
埃什弥的伤口很快就淌出了血,但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他只是望着眼前那个孩子,眼神如同一潭无法被激起涟漪的死水。
男孩手臂颤抖,第二刀却迟迟未落。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火焰烧灼的噼啪声在耳边响起。
“杀了我吧。”埃什弥低声说道,声音喑哑却异常平静,“这样你们才有机会留下活路。”
孩子愣了一下,眼神动摇了一瞬。那一瞬,仇恨似乎还未化为坚定的刃光,就已经被年少的迷惘冲淡。他不是杀手,也不是战士,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家的人。
他放声大哭,把刀一丢,扑倒在埃什弥面前。他的哭声凄厉,如同风暴之前撕裂旷野的呜咽。
埃什弥没有动,他的手指抖了一下,终究还是轻轻抚上了男孩的后脑,“走吧。一直往东,越过那条老河,找你们的人。”
你们的人….
他说得很虚无,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谁活着,谁还能庇护这个孩子。
但总得有人活着。总得有人逃出去。
他咬牙站起身,扶着一块塌倒的石墙,拖着受伤的腿,踉跄着往另一边走去。他必须引开士兵,必须把这条命,从这场炼狱里拖出去。
身后,火光愈烧愈烈,整个苏巴尔图如同在烈焰中哀嚎,哭喊声逐渐变得稀薄,只剩下风声吹拂焦土。
那夜之后,苏巴尔图被焚烧殆尽,苏巴尔图的名字从地图上几乎被抹除,只在金瑞林的战报上留下一行冷冰冰的记录:“苏巴尔图腹地清剿完毕,未留一人。”
即使面临被血誓之子追杀,金瑞林也依然固执屠城。
但金瑞林并不满意。
达姆-胡拉斯,依旧不见踪影。
那晚,埃什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早已习惯杀戮和鲜血的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那是被死亡和憎恨支配的恐惧,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心头的不安再次加重,像是一块湿重的帛布,密不透气地包裹住他。
他猛地坐起身,浑身冷汗。他托着那条病腿,一瘸一拐地走向帐外,将随行的占卜师叫了起来。
“帮我做一次占卜,这是阿斯库杜的头发,告诉我他的近况!”
他的语气格外焦急,占卜师也不敢怠慢,揉着眼睛,开始在房间中准备占卜的器具,一个银盆,一把匕首,还有埃什弥趁着阿斯库杜熟睡时偷偷割下的他的一小撮头发。
本来是当作护身符带在身边的,没想到竟然派上了用场。
伊什塔尔女神是埃什弥唯一心存信奉的女神,阿斯库杜说,伊什塔尔曾保护过他。
所以他希望以血为引召唤她,看看她是否会再次庇佑他。
将匕首握在手心,握紧,再猛地抽出。
滚热的鲜血就这样流了下来,流入银盆,浸透阿斯库杜的头发。
“我只是占卜师,只能帮你召唤神明,并派遣我的个人神进入众神议事会询问神意,由于没有羊肝,我无法解读。只能回答您是与否,如果您需要更具体的神意,恐怕需要先知来替神发言。”
“不必了。”埃什弥拒绝道,他不相信尼苏,甚至还在隐隐怀疑尼苏就是阿斯库杜在国内受难的罪魁祸首。
“你只需要帮我问女神,阿斯库杜现在是否安好?”
占卜师点点头,开始默念祈祷词,随后一道漩涡出现在血液中。
“女神的答案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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