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要写的题目是:《我想要__》。大家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写下来。”老师在黑板上写下题目。下面的孩子们一片喧哗,调皮的男孩子相互用笔戳来戳去,并不老实写。女孩子们也交头接耳,打听对方写什么。小緑坐在位置上,既不和别人打闹也不闲聊,提笔刷刷地就开始写起来。这个题目对她来说太简单了,她可以不假思索就写出来:
“我想要很多家人,一个有爸爸妈妈,兄弟姐妹的大家庭。”
“我希望爸爸是个亲切的人,能给我讲很多没听过的故事。我想穿上妈妈缝的冬衣。好想知道妈妈做的料理是什么味道,一定比我做的好吃吧?
我想要能带我去钓鱼的哥哥。勘助就会带他弟弟去,而且他只用一根绳子就能钓到很多小鱼,真厉害啊!不过呢,我最想要的还是姐姐。最好是小玲的姐姐那样,她能够翻复杂的花绳,还会给小玲梳头发。
要是我有弟弟妹妹的话,我一定会做个好姐姐。”
写完了作文后的一整天,她都沉浸在编织美丽白日梦的愉悦里。直到夜里躺在被窝中,还在想要是可以和姐妹一起睡大通铺,说不定也很有趣。幻想逐渐模糊了意识的边界,她渐渐进入了梦乡。
怎么又回到了这片海?
等緑反应过来,她已经站在了渔夫家附近的沙滩上。她倒退了几步,转头跑向后面一片高高的草地。草长得比人还高。阴霾的傍晚,到处雾蒙蒙的,天快黑了。她不断地拨开草向前跑,终于,看到了纸门透光的茅草屋。她跑过去拉开门,一屋子正要吃晚饭的陌生人与她面面相觑,“你是谁?”,他们问。她神情慌张,什么也没说就跑掉了。第二户、第三户都是如此。
“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孩子。”
“这里不是你的家。”
“你是谁家的孩子?”
她答不上来,每次都掉头逃走。房子越来越多,但都不是自己家。人们用观察异类的眼神打量她,疑惑,戒备,甚至有几分警告的意味。她越发害怕不安,惶惶地乱窜,最后竟然回到了海滩上。找不到我的家啊,年幼的孩子无助地蹲在沙滩上,几欲落泪。
緑醒了,脸上湿漉漉的。听着里间的小林的阵阵鼾声,她默默地翻了个身,等待着忐忑的心恢复平静,直到再度陷入无梦的睡眠。
来到小林家快有一个月了。今天不用上学,小緑便将被子抱出来晒晒。还没来得及扯开被子,一只硕大的黑乌鸦落在了竹竿上,把她吓了一跳。之前有过一两回看到有乌鸦落在小林先生身边,但这是第一次乌鸦距离她这么近。忽然她注意到它的腿上竟然绑了一封厚厚的信。伸手将信解下来后,它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大叔,这是你的信吗?原来你能让乌鸦帮你送信呀!真好玩!”她拿着信回屋里。
小林一反散漫的作风,看到信封的那一刻,几乎是将信夺过去。緑讨了个没趣,转头欲离开,余 光瞟到了急不可耐的小林从信封里抽出来的东西。那分明不是雪白的信纸。
而是一大叠厚厚的纸钞。数量之多,金额之大,是她前所未见的。
咦?
緑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小林到底是靠什么生活的?
村子里的人家基本是佃户,还有很多人家会编些竹笼、草鞋之类当做副业,专做手艺活儿的匠人也不少。如今想来,小林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小林不是佃户,院子里那巴掌大的田地种出来的庄稼是自家吃的。因为他照料得马马虎虎,产出也很少,平时主要还是吃买来的米和蔬果。緑也从未见过他做什么手艺活儿,更不见他去跑商。
总而言之,他经常看上去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这样的人却能收到一笔不菲的金额,吃穿用度都比村子里其他人家宽裕得多,到底是为什么呢?越想越奇怪,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便直白地吐露自己的疑问。
“大叔是做什么工作的啊?为什么能收到这么多钱?”
“这是我的血汗钱。”此刻他心情很好地点钞,愿意理她。
“血汗钱?”明明平时看上去那么闲,竟然说是血汗钱。当然,她没敢说。
“此前在鬼杀队拼命地干,退休后自然会有退休金。”
“鬼杀队是什么?”
那天一定是心情太好了才会冲动地将这些无聊的东西向她和盘托出,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小林都在后悔。緑因此知道了那天夜里的怪物是鬼,知道了鬼杀队的存在,知道了仅仅是鬼杀队最低阶的队员的月薪都比村里任何一户人家的年收入多。孩子的嘴逐渐张开变成一个“o”保持了许久,被接二连三的冲击弄得发懵。消化完巨量的信息后,她开始央求要加入鬼杀队了。
一定是被冲昏头脑了。小林不想搭理她,抽出一张票子起身,自个儿逍遥快活去了。他以为晾她几天,等她三分钟热度褪去就好了,哪里知道这个小孩子一旦对某件事上心起来,就变得十分执着。这阵子他算是领教了小屁孩各种拙劣的软磨硬泡。
起初她还是恭恭敬敬的:“小林先生,小人不才,还请您悉心赐教,请收小人为徒吧!”端端正正地跪在榻榻米上行大礼。
小林差点被茶水呛到:“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我拜托老师教我的。”
“净教些无聊的东西。”
恭敬的请求不行,她就加倍讨好他。小林还没走到正屋,她就抢先摆上软垫;人一坐下就立刻有两只小手把茶奉上;他刚将杯子举到嘴边,她就绕到他身后卖力地捶背。这份怪异的谄媚让他有点起鸡皮疙瘩,不过看在捶背锤得很舒服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师父……”
“谁准你叫我师父的?你以为这样叫我就会答应了吗?”
“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可能小林的心就是比金石还要硬吧。此后每当緑有巴结的迹象,他不是不给面子地绕开,就是亲自动手料理,不让她有机会。緑只好进入第三阶段——连着好几个晚上睡觉前,她躺在自己的被窝里,扭头对着里间的纸门软声软气地请愿。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小林恼火得在窝里猛翻身,忽略这点杂音对他来说不难,只是不知道这日子要持续多久。跟孩子打交道真麻烦,所以他才对结婚生子没有兴趣。
“老师,怎样才能让别人答应自己的请求呢?”
“緑,你的烦恼还没有解决吗?”老师笑眯眯地问,前几天她来问过类似的问题,不过没有说其中缘由。
“礼貌的拜托,真诚的请求,还有衷心的请愿,我都试过了,都没有用。”
“这样么……緑,也许别人有难言之隐呢。努力尝试了也不行的话,就没法再去勉强别人了。不必沮丧噢,被拒绝也是一种常态,不是丢人的事情。也许你可以试试自己能不能解决?或者去试试拜托其他人?”老师试图宽慰她。可緑似乎没听进去,低着头,严肃地皱着眉思索,喃喃道:“应该还有办法,应该还有我没尝试过的办法。”
“自己解决……拜托别人……有了!没错!早该这样的!老师,您会剑术吗?”
“啊?”
老师是个普通的小学□□,不懂舞枪弄棒的事情。在他遥远的记忆里,上一次碰木剑还是少年时期,被家里送去学了一阵子剑道,很快就放弃了。架不住緑的请求,他只好拿起一条木棍,依照模糊的印象,比划了几个架势。此举引起了男孩子们的注意与兴趣,一时间操场上多出一大堆举着树枝木棍、嚷着“嘿!哈!”瞎比划的傻孩子,当中要数緑挥得最起劲。
“嘿!嘿!嘿!”緑站在院子里,手握一根长度类似木剑的枝条,认真十足地练习所谓的“空挥”。
已经是第十天了,早晚一有空都在这么做。
小林的忍耐快到极限了。为什么要“嘿”个不停?这个难看的错误架势是谁教的?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显摆这种怪样子?发力都是错的!不对,这关他什么事?他烦躁极了,不理睬院子里的小菜鸡锻炼身体,干脆外出躲清净去了。
直到黄昏时分,緑在厨房里忙着烧火煮饭时,小林才醉醺醺地回来,直接走进里间,拿了什么东西又走出去了。
“哟,小鬼,你给我过来!”他喷着酒气,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干嘛呀师父?”她闻声麻溜地跑过来,“噫!好臭啊!”一下就闻到那股浓烈的酒气。
“你……平时都练得什么垃圾玩意儿……这回让老子教你些基础的动作……看好了!”
话音刚落,他忽然不像个失态的醉汉了,神情变得冷峻坚毅。他拔刀站立,身姿挺拔,散发着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场,如同苏醒的狼。一瞬间刀起刀落,简单的几个空挥就使落叶起舞,尘土飞扬,那阵风甚至吹开了緑额前的几缕碎发。
“看清楚了吗?”
“请、请再演示一下!”她忙不失迭地说。那天傍晚,小林一点一点纠正緑的动作,还絮絮叨叨对她说了许多,大谈如何锻炼体能,如何消除气息以便出其不意地出招,还谈到了什么“时之呼吸”、“春之语”、“四时轮回”。
“这些只是入门的基础,真正难的还是掌握时之呼吸。时之呼吸的关键……就是要悄无声息……”
“为什么呀?”
“因为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的……”
“啊?”这算什么理由?緑拿不住他是不是在说醉话,也不追问了。今天小林比往日平易近人多了,对她格外有耐心。她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心中渐渐雀跃起来。
不好!米饭烧焦了!她把炉子还在烧东西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等把锅子抢救下来,一锅饭已经焦得不能吃了。緑缩着头等待小林的责骂或者冷眼嘲讽,他却宽容地一挥手说无妨。重新把饭煮上后,他一头倒在正屋的榻榻米上,睡得不省人事,开饭了也摇不醒。如果师父能一直对她这么温柔和蔼该多好,她边想边扒拉着碗里的饭,瞅了一眼榻榻米上昏睡的小林。她已经给他盖好了被子。
第四阶段计划大成功!小緑洋洋得意。她深知自己没有撒泼打滚的资本,一不小心可能会被小林撵出去。那不如先让小林看看自己努力的样子,说不定他会觉得“哇原来这孩子这么有天赋”、“这可是个不能浪费的好苗子,我得好好栽培起来”。嘻嘻嘻,虽然好像起到了反效果,但是目的达成了就好嘛。“我说不定还是有点能干的。”她偷偷傻笑。
待小林彻底清醒,他悔得肚子疼。这孩子已经按照他教的,开始练起体能和基础动作了。该说她记性不好还是太好了?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却能记得他说的每句指导。天气开始转凉了,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狠心推开温暖舒适的被窝,到后山上晨跑几圈后才下来生火做饭。等待饭熟的过程中竟然还一边温习功课一边做蹲起。放学回来后就在院子里练习空挥,有时独自做些技巧练习。
种种举动使小林感到费解,为何她入队的意愿如此强烈?这个孩子应当同鬼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不加入鬼杀队,也有其他活路。将来在这边做某户人家的农妇也好,或是嫁去做外地的媳妇也好,终归是要相夫教子的,何必非要做这么高危的工作?今年是小林退休的第三十个年头。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即使他性格孤僻不爱收徒,也有好几个年轻人被引荐到他这里。然而其中有人继承衣钵、成功学会他引以为傲的自创呼吸法——时之呼吸吗?
没有。
原因很多。首先,时之呼吸是在水之呼吸与风之呼吸的基础上衍生而来,其奥义十分晦涩。当年小林学习水呼与风呼不成,只得静下心探索真正适合自己的呼吸法。说白了,时之呼吸是小林为自己量身打造的,至于他人能否领会和掌握,他无法保证。其次,小林不擅长教导,他缺乏孜孜不倦教诲弟子的耐心,而且说的话总叫人云里雾里、不知所以。还有一点就是,上门拜师的弟子个个苦大仇深,在他这学习了几年没有进展,唯恐空耗了青春、报不了仇,就收拾包袱另寻高师了。
其中并非没有特例,但小林不愿承认这个弟子出师。一共十三式的时之呼吸,曾有一个青年刚掌握了前三式,就心急火燎地瞒着小林去报名入队,竟还通过了。小林知道后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因为鬼杀队没有理由否认他通过考核的事实,弟子也拒绝回来。他自信满满地认为自己能够边杀鬼边精进剑技,然而仅仅过了两年,他就被杀了。
此后,哪怕是产屋敷那边来信婉言相劝他好歹再收一两个弟子,他也没有同意。慢慢地,鬼杀队也不再提起培养下一代的事情,只是每月照旧会寄钱来。没人知道小林平时都在想些什么,他从不对人敞开心扉。
“叭!”
一根木条轻轻打在他小腿上。
又是小鬼头!他刚要转头发作,顿时意识到他竟没有预先察觉到这次突袭。这个孩子真的消化吸收了消除气息的技巧,并拿这点三脚猫功夫成功偷袭了他。看看,这孩子难掩窃喜之色,“我成功了!师父!这下您愿意教我更多吗?包括时之呼吸。”
他冷冷地俯视她,“你为什么这么想要加入鬼杀队?”
见到小林这副严肃的模样,孩子立刻不嬉皮笑脸了。她沉默了片刻才郑重地开口说道:“师父,我要走出去,去很多地方。这样一来,我就需要很多钱,也需要真的走在路上。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现在轻易放弃的话,就永远找不到了。”
“找不到什么?”
“找不到我的家啊。”
小林神情凝重,眼神骇人地低声问:“要是会死呢?你看我这张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抱着侥幸加入鬼杀队,不会有好下场。”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扬起的脸上,与琥珀眼交相辉映。那个孩子的眼神,是一种平静的坚定。她口齿清晰地说:
“没关系,就算很危险,我也不放弃。”
小林盯着眼前认真的小孩,对方也在观察他的表情。半晌,他撂下“接下来可没有舒服日子了!明早五点在院子里等着!”就转身回屋了,丢下惊喜的小緑在原地。
也许,这个孩子会不一样吧。她的体格比同村那些营养不良的孩子健壮许多,说不定可以一试。最重要的是,她的双目没有被仇恨蒙蔽,她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么,自己的决定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小林一时不得而知。
天逐渐黑了。浓重夜色,她毅然要走的这条披星戴月之路,黑的可不止是天空啊。
为自己祈祷好运吧,臭小鬼。
(第二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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