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知子，等你长大有了新的家人，一定要写信告诉我。”

房间内仍旧漆黑一片，真知子睁开眼时，只能借着月色依稀辨出屋内陈设的轮廓。

她侧过身抱住被子，整个人缩了起来。

“腿伸直了睡觉，夜里就不会做梦了。”

窗外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真知子左右翻腾了几圈，努力让自己找回睡意。

从爷爷过世后，她的生活就偏离了原先的轨迹，过去的所有都只留存在记忆里，旧日的痕迹最终都通向了悲伤的结局，真知子每晚都从难过中醒来，却又不愿伸直双腿再入睡。

如果是爷爷，这种时候就会坐起身来看佛经。他坚信人不应该有执念，固执的时候就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但是真知子做不到，理智告诉她应该学爷爷做些别的事，感性却让她时刻去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如果现在就逃避嚼碎过往，自己一定会遗忘那些珍贵的回忆的。

真知子选择后者。

她讨厌变化，一切变化都是劣化。至少在她至今为止的人生中，这句话是真理。

夜里失眠的后果自然是第二天睁眼困难，但真知子还记得自己的现状。

清晨的庭院显得格外明耀，她一出门就看到了闪着粼粼波光的池塘，虽是初秋，却还有几朵莲花浮在水面。

有教徒路过，真知子匆匆上前：“那个——这位师父…请问教内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呢？”

被叫住的男教徒低头看她：“真知子小姐？教主吩咐了，您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须享乐就好，不必操心其他。”

何况你一个小孩子，能干得了什么呢。

他走了，真知子连忙跟上：“那童磨平时都做些什么呢？”

“神子日日聆听信众的倾诉，为他们向神明传达心愿。”

真的有人能听见神明的声音吗？

真知子向教徒询问了主殿的方向，到了之后，见信徒尚未来此聚集，童磨也不在，只有几名侍女在做着清扫工作。

她找了块抹布，表示想和她们一起擦地板。侍女们自是连连拒绝，但真知子此时最怕无所事事，她很需要找点事做。

“请让我一起吧，如果一直在教里白吃白喝的话，我真是羞愧难当了。”

“真知子小姐言重了，”说话的一名侍女看着年岁不比真知子长多少，“既然您坚持那就做吧，我叫兰姬，您愿意的话我来教您好吗？”

说罢她来到门槛前跪下，示意真知子到她身边来：“我们平时擦地板会从这里开始，弯腰直线向前擦到头，然后再调转方向继续。一般用湿抹布擦两遍，然后再换干布擦一遍。来，我们一起擦吧。”

兰姬带着真知子擦了一个来回，直起腰捋了捋耳边的发丝：“擦地板也是很费体力的，您量力来做就好，太勉强的话可是会腰酸背痛的。”

“嗯，我明白了兰姬，谢谢你——”真知子精力充沛，“哟西，那我继续了。”

她不等兰姬动作，一下子就按着抹布又擦到了莲台下方，然后将抹布放入水桶中搓洗、拎出来拧至不会滴水的状态，又擦了一个来回。“是这样对吧？”

兰姬讷然点头。

听说真知子小姐是教主姐姐的女儿，怎么干起活来比她们还利索？？

以往兰姬擦地板，每次都堪堪在信徒进来前才完成，有时甚至要当场为来人布置座垫。这天真知子第一次帮她，她不仅没有因为带着新手而做不完工作，反而难得成了最早空闲的人。

“您这般诚心，神明会保佑您的。”

真知子一边用皂角粉净洗抹布，一边好奇询问：“童磨真是个不世出的孩子，万世极乐教供奉的一直都是他吗？”

“没错，”兰姬积极为真知子解释，“以前我从未听过有那般发色瞳色的孩子，教主和夫人说，童磨大人能听见神明的声音，所以创立了万世极乐教，为世人指引极乐之道。”

真知子睁大双眼：“童磨今年才五岁，万世极乐教才创立五年吗？”

“别看教派创建的时间不长，信徒每天都络绎不绝，现在的教址都要容纳不下平日来居住修行的人了。”

“这个我倒是知道一点，万世极乐教很快就要搬到新地方了。”

“新地方？要搬去哪里呢？”有祷告的信徒进来了。

“后藤公子——”兰姬看清来者面容后连忙行礼。

真知子也麻利起身，跟着打招呼：“后藤公子。”

“这是新来的侍女吗？以前没见过啊。”

兰姬笑道：“您很久没来这里了，真的记得清我们吗？这位是清水真知子小姐，教主的外甥女。”

她又为真知子介绍：“真知子小姐，后藤静泽公子就要参加贡举考试了，这次前来是为祈求仕途顺利的。”

“不知我下次来还愿该去哪里呢？”后藤公子在蒲团上坐下，抚平了衣着的褶皱。

真知子没有回答，只笑道：“教主大人定夺之后，定会派人上门告知的。”

这时方才给她指路的教徒急匆匆走了进来：“真知子小姐，童磨大人找你，请随我来一趟吧。”

真知子来到童磨的房间时，他正被几个教徒摆弄着在穿衣服，头上还带着一顶大大的毗卢帽，看着沉甸甸地压在他脑袋上。

见她来了，童磨不要其他人摆弄，从镜子前溜了过来：“姐姐，我早上醒来就来找你了，你去哪里了？”

真知子蹲下身替他系扣子：“我去主殿了，和几名侍女聊了会儿天，就是兰姬她们。”

“待会我也要去主殿了，姐姐一起吗？”童磨抬头笑眯眯看着她。

真知子捏了捏童磨的鼻子：“你都这么说了，居然还找人把我从那边叫过来。”

“那是因为，我想和姐姐一起过去。”童磨依旧笑嘻嘻的，牵过真知子的手就要往外走。

真知子连忙提醒他：“鞋子又忘记了——”

满室端坐着衣着华丽的大人，上首却是一个小孩子。真知子站在莲台侧下方，忍不住扭头来回看。

一旁的教主提醒般咳嗽两声，真知子将注意转回手中的纸卷上，这是方才教主夫人递给她的“任务”。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开口是不似这个年纪的沉稳：“吾乃神子童磨大人的新任随侍，清水真知子，现宣读此次祷告的信众名单，请诸位按顺序上前，依次向神子倾诉己身的困苦所需，神子将告知神明大人，愿诸位各得所愿，万世极乐。”

“万世极乐。”信众齐声应道。

真知子看着纸上的内容，念出了第一个名字：“后藤静泽大人——”

除了来求仕途坦荡的后藤，还有希望钱财广进的中川、希望生得男孩的高桥、希望父亲的妾室早点遭受惩罚五雷轰顶的三浦、希望母亲逃离病痛早登极乐的横山……

真知子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不由蹙眉——这些人向神明求取的心愿，神明真的会满足吗？

教主告诉他们，会的。

童磨每听完一个信徒的愿望，那双七彩琉璃色眼眸中便会流下晶莹的泪水，就像壁画里的神明一样，令信徒叹为观止，于是更加坚信地添了一笔香火钱。

教主眉开眼笑，将对方亲自送出门外，热情表示对方不久之后一定会回到这里还愿的。

“神子大人，在下想求娶京极屋的绫香花魁，她的心上人虽比我年轻，但为人处事狂躁得很，还请神明大人收了赤尾那厮，让绫香能爱慕于我，佑我求得极乐。”

面前的男人满脸皱纹，看着有五六十岁了，却仍像前面的人一样叩拜在一个小孩子面前，还坦然说出了这样的愿望。

方才拉了帘纱，教主夫妇现下都不在场。真知子再没有掩饰，露出了嫌弃的神情。

童磨照旧流下两行泪水，这次看向了真知子。

真知子明白现在是需要自己暂时顶替教主的工作。

“神子已将您的心愿告知神明，您虔心信教……”

她发现自己还是说不下去。

童磨疑惑地看着她，迟迟听不到下文，原本叩拜于地的男人也看向她：“怎么回事？”

真知子纠结了一会儿，试图组织语言委婉告诉对方：“安良冈大人，其实追求极乐的方法有很多，您并非只能通过求娶绫香花魁达到。佛教修行有上流下流之分，不管证得哪一类，获得的精神体悟都是同归的；只要您潜心修行，来日一定可以在不损害身体健康的情况下达到极乐境——”

她还未说完，安良冈便气恼得起身上前，一脚踢向她的腹部，真知子直接倒在了地上，疼得感觉肠子都要断了。

“你一个小丫头明白什么！这是在教训我吗？真是岂有此理！”他一把扯住真知子的头发，将她半拉起来，又狠狠扇了两个巴掌。

真知子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嘴角蜿蜒下一抹鲜血。

“这是怎么回事？！”门外的教主夫妇听到声响，连忙跑了进来。其余的信徒原本还在或祷告或交谈，没想到遇见这般突发状况，惊诧之余，更是不管熟悉陌生，都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只是愣是没人进入帘内。

教主夫妇肺都要气炸了。

“当着神子的面藐视神明，谁给你的胆子？！”教主夫人揪起真知子的耳朵，“万世极乐教收留你，你却说对信徒说这种不尊重的话，真知子，你爷爷难道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真知子痛极，忍不住哭出泪来，但她不想发出声音，哽咽得肩膀也一颤一颤的。

“罢了罢了，看在你还小不懂事的份上，这次就先不追究过错了，快给安良冈大人赔罪道歉。”教主拉开夫人的手，揽过真知子的肩膀，示意她给对方磕头。

泪眼婆娑中，她看到了仍坐在莲台上的童磨。

童磨原先为工作流的泪还半凝在脸颊上，想来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有些懵。但是，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孩子确也没有表现出恐惧或者别的情绪。

因为众人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了，他没有保持原先端正的坐姿，整个人懒懒地往后靠在了垫子上。

没什么精神。

真知子佝偻着身子，缓缓跪下来磕头：“是我失言了，请您原谅。”

这场闹剧之后，真知子很长时间没有再去主殿。

一方面是教主夫妇不让她再去了，另一方面，她自己也不想再去听那些在她看来根本不应该向神明诉说的愿望。

她也没能延续勤劳的品质接着擦地板。

那天被教训了一顿，脸上的伤倒是无甚影响，被踢中的腰腹却青紫一块，淤血一直不散，稍微牵扯就疼得厉害。

教内众人看教主夫妇的脸色行事，那天两位大为光火，教徒也就只当真知子是透明人。只有兰姬还和她说话，当天晚上就给她送来两个热鸡蛋敷脸祛瘀。

真知子也再没见到童磨，她这才知道，教主夫妇也是偶尔才会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用餐，他们大多时候都各有应酬。

直到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去给柴犬喂食，那时她已经和狗建立了友谊。

身后传来脚步声，却不是木屐摩擦地板发出的。

真知子沉默摸狗，蹲在地上扭头望去。

正是那个说喜欢她的天使般的小男孩。

“童磨也是来喂小太阳的吗？”说着她又喂给柴犬一块饼干。

童磨点点头，走到她身边。柴犬似乎认出了这个先前袭击过自己的人类，只是真知子的手还放在它头上，所以只发出低低的吼声，没有攻击童磨。

“小太阳是姐姐起的名字吗？”

“嗯，”真知子回答，“大家都没给它起名，我就这么叫它了。因为它的毛色很温暖，就像阳光一样。”

“咦——”童磨回以语气词。

他在真知子身边蹲下，却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来给小太阳喂食。捡了一根小树枝，一心戳着泥巴玩。

真知子主动提话头：“信众的祈祷都结束了么？”

“对，”小男孩抬头看她，“姐姐，你的伤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