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华笼

在京都的时候,好像活在一个漂亮的盒子里。

但这个盒子摇摇欲坠,虽然华丽,却充满了未知,好像随时都会崩塌。

羽多野家的小姐,身上总是穿着最时兴的和服,吃饭走路必须要循规蹈矩,会有很多书读,也有专门的老师教导琴棋书画。

而羽多野幸子,完美得体,是被有意教导出来的深院闺秀。

十岁那年,京都老宅,残樱簌簌,坠在深广庭院里,空气里是终年不散的沉水香。

幸穿着素雅的和服,独坐朱漆回廊,怀中抱着五彩丝线缠绕而成的手鞠,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些鲜亮的纹路。

隔着重纸门,母亲压抑的啜泣与父亲冰冷的斥责断续传来。

这座宅邸是镶了金的笼。

仆人们影子般移动,眼神低垂,嘴唇紧抿,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们从不同幸说话,只在她身后窸窣着“情妇”“外面的女人”之类的词。

变故发生在那个午后。

争吵声陡然拔高,炸开绝望的哭喊与刀刃般的决绝。

“我受够了!我要带我的女儿走!” 母亲嘶哑的哭喊穿透纸门,带着玉石俱焚的颤抖。

父亲冷笑:“走?你出得了这大门?”

幸指节一僵,怀中手鞠滑落,然而落在地上的声音,并非是她怀中的手鞠发出的声响。

依偎在脚边的小太郎歪头朝着声音响动的地方看去。

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廊柱后闪出,像受惊的雀儿,额发下湿漉漉的眼盛满仓皇。

她手里紧攥着什么,指节发白。她怯怯地追着滚动的手鞠,又带着某种急切的渴望,望向幸子苍白的脸。

啊,是那个孩子啊。

那个父亲“外面”的女儿。

小女孩笨拙地捡起手鞠,小跑过来停在一步外,她吸着鼻子想憋回哭声,肩膀却止不住耸动。

她递出手鞠,另一只紧握的小手摊开,掌心躺着一只折得歪扭却极用心的红色纸鹤,翅膀边缘洇着深色水痕。

她似乎在语无伦次地恳求着什么,小小的身体因哭泣剧烈颤抖。

幸的手指被滚烫的泪水灼了一下。

她茫然了一瞬,就在她想要握住女孩子的手时,母亲决绝的呼喊伴着物品碎裂声传来。

幸猛地抽回袖子,抱起脚边不安的小太郎,朝着母亲声音的方向疾步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只余那压抑不住心碎的呜咽,在空旷回廊里久久不散。

“哎呀,那位夫人是在家里变故后嫁过去的……”

村田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

雪代幸却只觉得眼前发黑,一股惊愕混合着的冰冷怒意涌上了她的心头。

惠子,她在京都时同父异母的胞妹。

原本以为按照羽多野智森对她的偏爱,会让她无忧的过完一生,但是他竟然已经禽兽至此了吗?为了繁华富贵,没有办法对自己出手,就把疼爱的小女儿推入了深渊?

不,羽多野智森那样的家伙,除了自己,谁也不爱。

可是惠子……

那个会追逐着自己,即使被她冷脸以待依旧会喊着姐姐的小小身影……

幸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制住胸口狂乱的心跳。

“村田君。”她打断了还在叙说的村田,声音里带着一种沉入水底的平静,与刚才的惊涛骇形成了对比,“我或许知道光明正大去暗谷家的办法了。”

“哦,那真好啊,光明正大去暗谷家……”村田接过幸的话,等脑子接收到信息等时候,他瞪大了眼睛:“啊?”

朔拍了拍翅膀,“潜入—— 潜入——光明正大的潜入——!”

“但是现在,我们得先去个地方。”

村田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张,看着眼前这个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如同覆上一层薄冰的同伴,让他一时间忘了回答。

幸没等他反应,目光已投向京都城区的方向。

伪装是必要的武器,而武器需要合适的鞘。

京都。

雪代幸停在了一家曾经喜欢的老字号和服店铺门口。

她迅速挑了一件质地尚可,花纹素雅的砂色访问服。在店铺后间,她利落地卸下了那身立于行动的黑色鬼杀队队服,将其塞进了带来的包裹最底层。

她现在必须换掉这身装扮,不能引起那东西的注意。

最后,幸拿起了那件蓝白相间,边缘透着蓝色花纹样的羽织,她的指尖在上面顿了一瞬,随即坚定地披在了和服之外。

羽织的重量压在肩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仿佛那个沉默的少年,正在以这种方式给予她无声的支持。

接着,她散开了为了方便战斗而保持的头发。手指翻动,循着记忆里京都侍女编织的样式,将头发编成了一条沉甸的古典发辫,没有丝毫犹豫,拔下提前准备的一根朴素银簪,将发辫在脑后挽成一个端庄温婉的圆鬓,牢牢固定。

她把一切情绪死死按压在了平静的表象之下,而这身伪装,将会是她刺向暗谷家的第一把刀。

当幸再次出现在同样换装完毕的村田面前时,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

不是鬼杀队队士雪代幸,而是那个从京都羽多野家深宅走出,矜持而疏离的小姐。

村田的下巴几乎要掉到了地上,他绕着幸走了半天,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奇,“雪代……你这样子……”他刮肠搜度想找个合适的词,“真的好像哪个家族里的大小姐跑出来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门,“怪不得我刚才觉得你和那个暗谷夫人有点像!嗯……眉眼,就是那种感觉!”

幸却将怀里的一本拜贴交给了震惊之余的村田,“找一个附近的人家,将此贴速速递入暗谷家,交给暗谷夫人。”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不必言明我的身份,只需说是故人拜访。”

村田接过那张还带着墨香的纸笺,感觉指尖都有点不自在。他看看拜贴,又看看仿佛笼罩了一层无形屏障的幸,咽了口唾沫,“好,我马上去!”

他跑开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半是玩笑的嘟囔了一句,“雪代,你该不会……真是个落难的大小姐吧?”

不等幸回答,他又自己挠挠头,“算了算了,当我没问!不过……”他正了正神色,看着高墙林立的暗谷家方向,“这帖子,真能送进去?那位夫人真会见你?”

幸的目光投入了暗谷家森严的墙院,“算是……故人吧。”

她只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拜贴上落款的是幸子这个曾经丢弃的名字,惠子看了知道会是她。

此刻和服的紧致让雪代幸浑身都充满了不适。

现在的她,不是为了追忆过去而来,她是为了将另一个被推入深渊的灵魂拉出来而站在这里的。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雪代幸静立繁华京都的某个巷子口,蓝白相间的羽织被风吹动,下摆轻轻摇曳。村田在她身后来回踱步的细碎声响,枯叶被踩碎的噼啪声,成了她维持心湖平静的刻度。

她默默地运转着静之呼吸,用这份“静”的意志摒除所有杂念。

她不再是那个无助的深闺中的小姐了,她是握刀的剑士。

片刻之后,一阵急促的脚步身由远及近。一个穿着暗谷家仆役服饰的少年,神色匆匆的跑了过来,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和自己夫人神似的雪代幸,少年微喘着对幸恭敬地躬身行礼:“请问,是幸子小姐吗?”

幸望着他,面上沉静如水:“是我。”

“夫人吩咐,请小姐随我来。”仆役侧身引路,态度带着大户人家下人对贵客的恭谨。

成了!村田在一旁倒吸了一口冷气,看向幸的眼神简直像在看神仙。

幸迈步跟上仆役,步履从容,等到了暗谷家门口时,侧首对村田淡淡吩咐,声音不高,却清晰的传入他的耳中:“一会,无论我说了什么,见机行事。”接着她露出了京都闺秀般的笑容,“嗯……一会去夫人后院的竹林熟悉一下环境,我记得夫人喜爱那里的清幽,替我采几支特别的竹枝给夫人插瓶。”

她的目光与村田瞬间明悟的眼神一触即离,村田读懂了幸的暗示,探查后院竹林。

沉重的黑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一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喧嚣。

浓烈的昂贵香薰扑面而来,瞬间扼住雪代幸的呼吸。这股熟悉到令人作呕的气息,差点将她拖回前世那无数个窒息的日夜。

廊下仆役垂手侍立,眼神低垂,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每一步都踏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响,在空旷毫无人气的回廊里激起冰冷的回音。

她被引入了一间宽敞的和室,室内陈设奢华,金箔屏风,名贵瓷器,却透露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寒意。

拉开纸门,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坐在矮几前。

幸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惠子。

惠子此时穿着华美的宽大孕袍,身型却异常单薄憔悴,那厚重的锦缎好像随时会将她压垮。

曾经那个记忆里的胆怯,眼眸湿漉漉的小女孩,如今只剩一个被抽干空气的剪影。

她正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叠着手中的彩纸,纸鹤在她指尖成型,歪歪扭扭,翅膀耸拉着,又被她面无表情地拆开、抚平、再对折……散落在她脚边和矮几上的,是无数只这样失败而扭曲的纸鹤。

听到拉门声,她动作顿住,带着一种木然的迟滞,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当她的目光触及在门口的幸时,那双原本空洞无光的眼睛,骤然亮起一簇微弱的火光,她嘴唇无力地张合了几下,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姐……姐姐?”

眼前的惠子,憔悴的几乎脱了形,眼下的青黑浓重,脸色蜡黄,只有高高隆起的腹部昭示着新生命的存在。她的眼睛里,那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麻木,狠狠的刺痛了雪代幸。

那不就是曾经的自己吗,在无数个绝望的深夜里映在铜镜中的模样。

“惠子。”幸强迫着自己维持着得体的仪态,缓步走近,在惠子对面那个蒲团上跪坐下来,姿态无可挑剔,内心却铺天盖地地翻涌着连静之呼吸都快压制不住的情绪。

生疏的寒暄在压抑的空气中艰难流淌。

从慧子带着无尽疲惫的断断续续的低语中,幸拼凑出了羽多野家的结局。

羽多野智森从野方町回去以后,最终还是得到暗谷家一笔资金注入,因为他把惠子如同前世的自己一样打包塞进了这座冰冷的宅邸。然而回光返照只是暂时的,终究因他的无能挥霍与经营不善迅速败落。

那个一手造成所有悲剧的男人,终于在贫病交加中咽了气,羽多野家彻底没落。

没有了娘家的支撑,惠子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惠子的声音空洞,听不出悲喜,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跟她没有关系的事实,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的绞着衣袖,目光落在了自己隆起的腹部,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是第三个孩子了……前两个……都没活过满月……产婆说是……命不好。”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幸的指甲狠狠掐进了食指指骨的位置。她瞬间就明白了惠子经历了什么,甚至比她的前世更加的残忍。

她不能问惠子这期间的经历,那无疑是伤口撒盐,她尽力克制着表面的平静,将心中那股翻腾的怒火与杀意掩藏。

但同时,幸几乎立马决定了一件事。

她要带惠子走。

趁着侍立的女侍低头添茶的间隙,幸的身体极其自然地微微前倾,仿佛只是亲近的低语。

“惠子,跟我走,离开这里。”

不是询问,是作为鬼杀队队士雪代幸能给出的承诺。

惠子的身体猛地一震,她霍然抬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充满了对自由和生机的渴望。

惠子甚至没有思考,几乎本能地,用尽力气抓住幸放在膝上的手,发出了哽咽而急促的低语。

“我知道……我知道姐姐不会……”她的声音被巨大的激动和委屈哽住,但还是挣扎着吐出后半句“……不会抛弃我的!”

[——我不会抛弃你的]

这句话,突然在幸某个遗忘的角落骤然亮起。

好像……很久以前……久到她还身处前世的时候,是谁……也同样说过这句话。

那时是因为什么来着……?

就在她快要抓住这些闪回的记忆碎片细细分辨之时,一个温和地近乎甜腻,却让雪代幸无比反胃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门口响起。

“惠子,今天感觉怎么样?我们的孩子有有没有闹你?”

暗谷一郎回来了。

他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柔笑容,几步走进和室内,极其自然地坐到了惠子身边,伸出手臂亲呢地环住惠子因为恐惧而瞬间僵硬的肩膀,掌心还体贴地贴在她的腹部。

暗谷一郎的动作看似充满爱意,却带着一种极其执拗的掌控力。

“听说有客人来访?”他仿佛才注意到雪代幸的存在,目光转了过来。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定格在了和惠子有着相似面貌的幸脸上。

他脸上笑容依旧,眼底却毫无温度,只有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光。

“这位是?”

幸强迫自己迎上那令人作呕的目光,她掐进指节的指甲更深了,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属于羽多野幸子恰到好处,带着梳离礼节的浅笑。

“惠子夫人的远亲,听闻夫人有孕,特来探望。”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

幸特意在“远亲”二字上用上了京都旧族特有的那种微妙距离感的咬字。

此刻,雪代幸即是伪装者,也是潜伏的猎手。义勇送她的羽织紧紧贴在后背,给了她巨大的勇气。

“哦?远亲?”暗谷一郎的眉毛挑了一下,眼神里的玩味暴露无遗。他的手指亲亲摩挲在惠子的肩头,力道带着无言的警告,“倒是从未听惠子提起过,不过拜贴上写着幸子这个名字,倒是有点耳熟呢?”

他语气温和,却字字带着试探的钩子。

幸却面不改色的继续笑着,将话题轻轻带过,降低对方的戒心,“小门小户,不值一提。家道中落,更不敢攀附夫人,只是幼时与夫人有过几面之缘,念及故旧之情罢了。”

暗谷一郎盯着幸看了几秒,室内的空气如同窒息般凝固,惠子在他的臂弯里,身体僵硬的如同一块石头,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

“原来如此。”终于,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却更显虚伪,“既是惠子的故人,自然也是暗谷家的客人,幸子小姐远道而来,想必辛苦。只是惠子现下需要静养,不便久谈。”他言语温和,却是不容拒绝的送客令。

幸顺势起身,姿态优雅行李:“是幸子冒昧打扰了,见到夫人安好,心愿已足,这便告辞。”她的目光扫过惠子,带着只有两人才能懂的深意。

就在转身的刹那,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幸的手指快得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在惠子冰凉颤抖的手背上,用力按下了两个无声的字:等我。

惠子死死咬住了下唇,眼泪终于挣脱束缚,大颗大颗地从她枯黄的脸颊滚落,砸在了那些扭曲的纸鹤上。她没有出声,但在那无声的口型里,幸却读懂了。

[我等你]

这三个字,带着孤注一掷的信任和对自由的渴望,重重的烙印在幸的心里。

这不是前世无力的哭喊,这是今生的求救信号,而她雪代幸,作为鬼杀队的剑士,必将回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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