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又是一声清澈水流注入池中溅起的细碎声响。
水车缓慢而固执的转动着,发出与寂静庭院不同的悠长声响,水流被木质的叶片一次次舀起,抬升,达到弧顶的瞬间又无可奈何的散落。
阳光在水珠上跳跃,偶尔折射出一点转瞬即逝的彩虹,旋即泯灭。
那时的她,还叫羽多野幸子,此时正独自坐在后院的凉亭,看着庭院中央那架巨大的水车。
嫁入夫家已有余月,但她却觉得自己也只是从一个牢笼进入到另一个更大牢笼中的倦鸟罢了。
宅邸深广,仆从如云,回廊九曲十八弯,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榉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空气里总是弥漫着线香与名贵木材混合的沉静气味,却压不住她心底那股莫名滋长的沉闷与恐慌。
无论是宅邸的仆从,还是那个所谓的丈夫,好像戴了一层无形的面具,看起来完美无瑕,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
暗谷一郎对羽多野幸子说不上苛待。
事实上,暗谷一郎对她算得上礼数周全,从不缺衣少食,只是那客气的疏离永远无法穿透,她更像是被精心安置在华丽囚笼深处的一件装饰品,一个被赋予“夫人”头衔的局外人。
暗谷一郎很优秀,年纪轻轻继承暗谷家业,几年内在引入的新式企业中投资将其产业壮大了好几倍,被暗谷分家的人称作历代最优秀的家主。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娶她这种乏善可陈的女子?
没有爱情,甚至没有利益关系,像是圈养了一只宠物。
平日里仆役们恭敬却毫无热枕,宅邸深处竹林在风中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丈夫偶尔晚归时,衣袖上沾染的陌生脂粉香气……这一切好像化作了无形的丝线,一层一层缠绕在羽多野幸子的脖颈上,勒紧她的呼吸,让她在阳光明媚的白日也感到背脊发凉。
唯有午后,当阳光斜斜穿过庭院茂密的竹林,在凉亭边缘投下斑驳光影时,她才能找到片刻的喘息。
后院那座小小的凉亭,是她在这座毫无生气的宅邸唯一喜爱的地方。
凉亭临水而建,一架巨大的水车矗立在水道中央,木质轮轴随着清澈溪流不知疲倦地缓缓转动。
羽多野幸子坐在条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木质纹理的走向,目光始终追随着水流的轮回,水车的转动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韵律,无比单调,但是能暂时驱散那些无孔不入的沉闷,她的神思会变得有些恍惚,飘香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存在。
不是京都精致的庭园,也不是母亲家乡的田野,那里是更加充满生机的地方,有水声,也有清凉的水漫过脚踝的感觉。
在朦胧的光影中,一个模糊不清,唯有一抹深色的身影在晃动,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充满生机的轮廓,他仿佛与那奔流之水融为一体的气息,那是令她莫名心安的存在感。
“哗啦——”
水流再次被水车高高捧起,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斑。幸子猛地回过神,指尖传来的凉意变得格外清晰,她拢了拢衣袖,将目光从水车上移开。
片刻的慰籍短地像是幻觉。
羽多野幸子这一生总是遵循着刻板的规矩,然后短暂地得到了,又再次失去,看不到尽头,也找不到意义。
第一次,她以为握住了父爱,最终发现那只是维系家族体面的冰冷装饰。
第二次,她以为抓住了野方町的微光,却被无情地掷回精致的魔窟。
她遵循着所有规矩,换来的却总是短暂的拥有与更长久的失去。
她人生中的第三次得到,是腹中即将诞生的新生命,她把自由的希望寄托于这个孩子,日复一日盼着他的降生。
然而……
“夫人,孩子夭折了。”
产房内弥漫着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味。
稳婆的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哭腔,眼神却飘忽不定,那虚假的悲伤感让幸感到恐惧,她分明看到稳婆怀里的襁褓有微微颤动,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婴儿哭声,羽多野幸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攥住稳婆的衣角,“他还活着……你让我看一看他……”
这时,一只冰冷的手覆在了幸子的手上,慢慢地,将她攥住衣角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
是她的丈夫,暗谷一郎。
他的力道之大,让幸子纤细的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疼痛钻心。
“夫人糊涂,那孩子没气了。”暗谷一郎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劝慰的无奈,但是他的手掌却紧紧箍住了她的手腕,将她重新按回枕上。
幸子挣扎着不肯放弃,还想要伸手去抓住稳婆,暗谷一郎却严声下令,让稳婆把夭折的孩子立刻抱走。
他俯下身,脸逆着光,阴影投在幸的脸上,他脸上惯用的温和面具似乎裂开了一条缝隙,底下露出的神情,让幸子觉得毛骨悚然。
暗谷一郎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也无逝去孩子的悲伤,他的嘴角甚至还是微微上扬的,带着那种无可挑剔的礼仪弧度,眼睛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强硬。
“幸子。”他再次开口,声音更加轻柔,“那孩子没气了。”
暗谷一郎的目光死死注视着她,带着不容质疑的威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你说是不是?”
幸子终于停止了挣扎。
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沿着她的鬓角滑落。
她再次短暂的得到,又失去了。
这一次,甚至来不及感受拥有的喜悦,就在残忍的欺骗与否定中,彻底失去了。
幸子抽回了被丈夫攥出红痕的手,颓然落在身侧冰冷的被褥上,她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在死寂的产房中轻轻响起。
“是。”
也是从这一刻起,某些东西在她心里死去了。
她确认了丈夫精心营造的温柔表象之下,是何等令人绝望的虚假与冷酷,而她自己,在这座吃人的宅邸,堕入了麻木与抑郁的最深处。
后来以至于暗谷一郎一靠近她,她就会因某种情绪无法宣泄的隐忍,狠狠咬住食指的指节,直到咬的血肉模糊,暗谷一郎的身影离开,她才会松口。
那段日子,羽多野幸子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偶,在华丽而冰冷的宅邸中日渐枯萎,外界皆传,暗谷夫人是因痛失爱子而悲伤过度,以至形销骨立。
连她自己都快要相信这个说法了。
谎言编织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幸子不敢去想,但是夜里她总会在婴孩的啜泣中惊醒,那应该是源自于梦中的声音。
醒来后的她便再无睡意,于是她披着薄薄的寝衣,挪到窗边,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发呆。
时间到达夜半之时,万籁俱寂,唯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衬得这座宅邸在夜间更加阴森可怖。
就在幸子神思恍惚之际,房门外的木板上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规律,由远及近,是她最熟悉也是最害怕的声音。
羽多野幸猛地咬住了食指的指节,她的心脏几乎就要停止跳动了,她怕他推门进来,她害怕再对上那双狠毒的双眼。
然而,脚步声只是在幸的门口停顿了一瞬便再次响起,转向了与她房间相反的地方。
幸子将身影隐在窗后的阴影里,悄悄向外撇去。
这么晚了,他要做什么?
月光昏暗,但她依旧辨认出了那个高大的身影,他手中,似乎抱着一个用深色布料包裹着的物件,那形态……
像极了襁褓。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骨。
羽多野幸子看着他步履稳健,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向了那片被视为禁地的和室方向,身影最终被浓重的夜色与竹影吞没。
那晚开始,幸子留了心。
她开始在每个难以入眠的深夜,刻意保持着一种浅眠的警觉,于是,她发现了这并非偶然。
暗谷一郎总是会隔三岔五地在夜半时分出现,怀中抱着那个形态可疑的包裹,走向那间被锁住的和室。有时候幸子甚至能隐约闻到空气中残留的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恐惧与绝望的浇灌下疯狂滋长。
她日渐沉郁,并非仅仅因为丧子之痛,更因为她发现了暗谷一郎的秘密。
也正是在她精神濒临极限,被这日夜不休的诡异折磨得只剩下瘦骨之时,她收到了一封拜贴。
一封来自旧家,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羽多野惠子的拜贴。
“夫人,您要见吗?”暗谷家的侍女拿着拜贴询问着幸子,她们面无表情,眼睛却一直紧盯着幸的一举一动,似是监视。
幸子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个虚伪的暗谷家活得实在太累了,她想喘口气。
“见。”
原本她以为,离开羽多野家,便与那里的一切,包括这个同父异母的胞妹再无瓜葛了,却没想到,惠子竟一直记得她。
当引路的侍女带羽多野惠子来到暗谷家后院的凉亭,惠子终于看清了光线晦暗中,那个倚靠着长椅的单薄身影。
只一眼,一股酸楚冲上惠子的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惠子从零碎的传言中听说姐姐在暗谷家的状态不好,可是当自己亲眼看到时,她发现姐姐的状态比传言中更加糟糕。
那个曾经在京都小姐的圈子里不曾张扬,却自带一种清雅坚韧气度的姐姐,如今脸颊苍白的几乎透明,她深陷的眼窝透露出来一股深深的疲惫,瘦的近乎皮包骨,唯有嘴角那颗小痣,像落在雪地上的一点墨痕,格外刺眼。
她只是静静的望着庭院里那架转动的水车,眼神空洞,好似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精美却了无生气的躯壳。
惠子几步上前,跌坐在幸子身旁的蒲团上,一把抓住姐姐搁在膝上的手,在摸到幸子食指上数不清的狰狞疤痕后,惠子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
惠子泣不成声,只是用双手用力包裹住幸子冰冷的手指,好像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们似的,”姐姐……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幸子缓慢地转过头,她看着惠子哭泣,听着惠子带着哭腔的呼唤,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像失去了所有知觉。
后来,惠子的探望成了规律。
[我是不会抛弃姐姐的。]
这句话成了惠子口中常说的话,并且总是带着京都最新式的点心或时兴的小玩意儿,试图唤醒姐姐的一丝生气。
惠子会坐在幸子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外面的事情,说父亲的生意似乎遇到了麻烦,说自己的生母依旧刻薄,说她偷偷学着写的和歌。
幸子大多时候只是沉默的听着,偶尔点头,或极轻地应一声。
但不可否认,惠子鲜活的气息,是这座死寂宅邸中唯一像“活人”的存在,短暂的驱散了些许缠绕着幸子的寒意。
宅邸监视的侍女对惠子频繁的到访渐渐放下了戒心,默认了惠子似乎真的只是来让暗谷夫人舒心的存在。
直到这一天,惠子依旧照常来访,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拿出带来的礼物,而是猛地抓住幸子的手。
“姐姐!”惠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听医生说了……你再这样下去,身子就彻底垮了,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姐姐……走吧,和我一起,我们离开这里!”
幸子怔怔地看着妹妹泪眼婆娑的脸,灰败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她明白,其实走不了的。
这不过是孩子气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可是幸子还是轻轻反握住了惠子的手,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
那晚,因为时间太晚,惠子作为客人留在了暗谷家过夜。
幸子没有让惠子去往暗谷家的客房,而是留在了自己的和室,让侍女铺好两张被褥。
夜半的时候,幸子再次醒来了,她望着身旁睡着的惠子,心突然沉了下去。
幸子并没有把惠子带她离开的话当真,但是惠子在无意间点醒了幸子。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想知道,这座宅邸究竟隐藏着什么?她的孩子究竟遭遇了什么?暗谷一郎温和面具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京都篇还有三章就完了,建议宝宝们养肥再食用[好运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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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殒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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