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在这座宅邸深处,羽多野幸子的房间冰冷如同墓穴,窗外竹影晃动,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啸。
这一夜,她似乎想清了什么,摒弃了所有得体的束缚,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像一缕幽魂般贴着冰冷的墙壁潜行。
然后,她看到了暗谷一郎。
他高大身影在昏黄廊灯的映照下,拉出扭曲变形的长影。
这次他的手中多了一柄短刀,刀身反射着幽冷的微光,他依旧抱着形似襁褓的物件,正一步步走向那扇位于宅邸最偏僻角落的偏院木门。
幸子从未想过,那扇门后,会是她所有噩梦的源头。
暗谷一郎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腐朽的呻吟。
门内泄出了摇曳的烛光,还有一阵极其微弱,却足以让羽多野幸子血液冻结的……婴儿的啼哭声,原来每个深夜她听见的婴孩哭声不是来自噩梦,是源自于这扇木门背后!
孩子的哭声稚嫩又无助。
片刻之后,哭声戛然而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和吞咽声,伴随着一声满足的喟叹,从那幽暗的门缝里幽幽飘出。
那是谁的孩子?
幸子死死咬住了自己的食指,将尖叫闷在喉咙深处,眼泪悄无声息的落下。
紧接着,她悄然的转身,她没有勇气去听,也没有勇气去仔细窥探,而是用尽全力逃回自己的和室,摇醒了熟睡的妹妹惠子,没有解释,惠子却看懂了幸子眼中的恐惧,她们踉跄着一起奔逃,要逃离出这座吃人的宅邸。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记忆凌乱而破碎。
暗谷家外院的死寂被急促的脚步和枯枝败叶的碎裂声粗暴打破。
她们赤脚踩过尖锐的碎石和断裂的竹枝,皮肤被划开细密的血口,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被吃掉的,究竟是谁的孩子?
羽多野幸子的眼泪无止境的奔涌而出,模糊了所有视线。
然而来不及沉痛,身后传来了某种湿滑沉重的肢体拖行过腐叶层的声响,伴随着暗谷一郎压抑着的怒气低吼,紧紧的追在她们身后。
幸子能清晰地嗅到风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血气,越来越浓,越来越近。
她们不顾一切地向前奔逃,单薄的寝衣被冰冷的夜风灌满,幸子脚下突然被盘结的竹根一绊,身体失去平衡,向前狠狠扑倒。
膝盖和手肘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泥地上,碎石和断枝深深嵌入皮肉。
剧痛传来,幸子急促地喘息着,挣扎着想要撑起剧痛的身体,眼角的余光却猝然瞥见,就在她摔倒的不远处,追逐她们的那东西从浓郁的黑暗中显现出轮廓。
它……应该说是她,身形扭曲,皮肤青白,嘴角裂出一个诡异的弧度,血红的双眼死死锁住了摔倒的幸子。
千钧一发之际,惠子从侧面用力将试图支撑起上身的幸子拉起,惊险的躲过女鬼的利爪。
来不及回头再看,惠子紧紧握住了幸子的手往另一个不同的方向奔逃。
“惠子!”幸子喘息着叫她,声音充满了恐惧和对妹妹引领方向的不解。
惠子没有回头,只是更紧的攥住了幸子的手,惠子的侧脸此刻异常坚毅。
“姐姐忘记了吗?我说过要带你走。”她的声音透着急促的喘息,清晰地传入了幸子耳中:“我是不会抛弃姐姐的!”
这句话像一道微光,劈开了幸子长久以来被恐惧笼罩的心防。
终于,在竹林边缘,一堵高大的墙院隐约显现,在墙角藤蔓掩映之下,竟然有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
那是羽多野惠子长久以来,借着探望姐姐的名义,用微不足道的私房钱和小心翼翼的恳求,买通了一个不得志的杂役,耗时许久才悄悄凿开的一线生机。
惠子无数次的幻想过,能够带着幸子从这里离开这座沉闷阴郁的牢笼。
两人跌跌撞撞地冲向那道缝隙,脚下踏上了通往自由的冰冷石阶。
一步,两步……快了,就快要到达那个缝隙了。
“可恶的小虫子!”
一身饱含着被愚弄的咆哮,在她们身后炸响,女鬼纱重庞大的怨气裹挟着数道锐利无比的僧白骨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猛地袭向两人所在之处。
就在这时,已经踏出门缝半只脚的惠子,忽然停在了原地,她重新将自己塞回了缝隙之外的台阶上,也许是想用单薄的身躯为姐姐筑起最后一道屏障,又或许只是想确保姐姐毫无障碍地逃离……无论如何,在惠子退后的这半步的瞬间,她的眼神依旧明亮清澈。
“惠子……?”
幸子不解的想要回头,她想重新拉住妹妹的手一起逃出去,逃出这个吃人的地方,可是随着一声清晰的利器贯穿身体的闷响,幸子呆滞在了原地。
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溅到了幸子的后颈上,带着生命的余温。
“不要看……”惠子的气息瞬间变得虚弱,她颤抖着举起一只手,温柔又坚定地从后面覆盖上了幸子的眼睛,隔绝了她所有试图回望的视线。
而惠子另一只手,用最后一丝力气,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轻轻的将幸子向前推了一下。
与此同时,几只精心折叠,颜色各异的纸鹤,从惠子无力垂落的袖口滑出,它们纷纷扬扬,散落在幸子身侧冰冷的泥土上。
纸鹤原本鲜亮的色彩,被主人身下蔓延开的浓稠血液吞噬,化作一片触目惊心的绝望暗红。
“活下去……别回头……”惠子的声音低不可闻,那只覆盖在幸子眼上的手,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的滑落,“要自由啊……幸……”
那些纸鹤,多么讽刺。
她从来都没有接住过惠子递给她的纸鹤,第一次见面时没有,离开京都时没有,现在……依旧没有。
那具为自己阻挡所有伤害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沉沉的压在幸子的背上,明明不重,却彻底压垮了羽多野幸子。
不再回头,也不能回头。
羽多野幸子喉咙中迸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牙齿咬穿了嘴唇,眼泪混着血液流淌,她从背后逐渐冰冷的躯体下挣扎着爬出来,跌跌撞撞穿过了那条用生命换来的夹缝,向着外面那个名为自由的地方狂奔,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心尖上。
身后是纱重满足的吮吸声和暗谷一郎逼近的脚步声。
她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力竭的冲出了一片灌木,重重的摔倒在一片荒芜的的林地边缘。
幸子试图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而身后,纱重不疾不徐地慢慢跟了上来,如同戏耍着濒死猎物的猫。
完了。
幸子狼狈的蜷缩在地上,身上全是污泥与血迹,绝望随着纱重的靠近将她一点点吞没。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奇异韵律却又充满笑意的男性嗓音,毫无预兆地在这寂静的夜空中响起。
“哎呀呀,真是凄惨的一幕呢。”
这声音太过突兀,连步步紧逼的纱重都猛地顿住脚步,警惕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这时乌云散去,月光朦胧而出,照在了不远处的树梢上,那里坐着一个穿着华丽服饰,手持金扇的男子,而他的眼睛犹如彩虹般绚烂,最瞩目的,是他瞳孔里刻印的“上弦”和“贰”字。
此刻他正饶有兴致地俯视着这一切,男子的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微笑,眼底深处却一片冰凉。
“大……大人……”纱重的身躯竟像被抽了骨头般,瑟瑟发抖地匍匐下去,额头深深抵住地面,姿态无比的卑微。
求生欲压倒了恐惧,羽多野幸子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来者的模样,她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生机,指甲几乎抠进冰冷的泥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向着侧方的黑暗中爬去,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但她不敢停,不敢回头。
童磨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跪地不起的纱重,饶有兴致的落在了那个即便是力竭,狼狈不堪,却仍试图逃离的身影上。
他歪了歪头,七彩眼眸中流转着好奇与玩味。
“真是顽强的生命力呢……”他轻轻摇晃起手中的折扇,如同发现了什么稀世的珍宝,“明明已经到达极限了,骨骼都在哀鸣,却还是不肯放弃吗?”
他看着幸子艰难爬行的轨迹,那眼神,像是欣赏一只蛛网上奋力振翅的蝴蝶。
“如此坚韧,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就这样被吃掉,未免也太可惜了呢。”他像是发觉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哎呀,我这个人心善,最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女孩子受苦了,不如这样吧。”
他轻盈地跃下树梢,目光在绝望的幸子和贪婪的纱重之间流转。
“给予胜者奖励,败者惩罚,不是很公平吗?”他微笑着,像是在宣布游戏规则,“让我看看,你们谁能赢得这份‘恩赐’呢?那位大人一定也会对胜者青睐有加哦。”
话音刚落,他屈指一弹,几滴鲜红的血液精准地落到了幸子的口中。
下一刻,羽多野幸子全身上下都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席卷了,每一寸骨骼都在被碾碎重组,每一根神经都在背烈焰狠狠灼烧。
而远比□□更加痛苦的,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她的隐忍,她的痛楚,她的绝望,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羽多野幸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那声音不再是人类的哀嚎,而是属于恶鬼的嘶吼。她的身体在异变中剧烈抽搐,指甲变得锐利无比,眼眸转化为浓烈的腥红,嘴角撕裂,露出了森白的獠牙。
纱重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威胁,她嘶吼着抢先扑了上来。
回应她的,是羽多野幸子更加疯狂凶残的反扑,此刻的幸子犹如失去理智的凶兽,没有技巧,没有怜悯。她用利爪撕扯,用獠牙啃噬,将长久以来的所有恨意,尽数倾泄在了纱重身上。
纱重的惨叫声越高亢,她啃噬的动作就越发疯狂,再生速度远远跟不上被破坏的速度。
当暗谷一郎终于赶到时,他看到了人生中终身难忘的地狱景象。
他们暗谷家精心供养的纱重大人,正被他视为玩物的女人一口一口撕裂吞噬,羽多野幸子啃咬的速度快得只剩残影,血肉横飞间,纱重的再生能力形同虚设,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林地回响。
羽多野幸子站在血泊与碎肉之中,浑身满脸都是黏稠的腥红,她缓缓转身,那双血红的眼睛望向了她的丈夫。
那是羽多野幸子自出生以来最为痛快的爽意,她看着暗谷一郎脸上那副一直以来维持的温和面具彻底崩塌,看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五官,看着他崩溃地哭喊着,不再是命令,而是卑微地哀求她放过纱重。
放过?
她染血的嘴角勾起一个扭曲的弧度。
她当然不会放过纱重,也不会放过暗谷一郎。
杀戮并未停止。
被鬼血支配的羽多野幸子,左手拎着纱重的头颅,右手擒着暗谷一郎,再次回到了那座囚禁作为人的一生的宅邸。
仆役的惊叫,侍女的哭喊,都化作了她耳中无意义的杂音。
利爪挥过,温热的血液喷溅在精致的拉门和墙壁上,她当着暗谷一郎的面,将他引以为傲的家族象征,将这座华美的牢笼,涂抹成了真正的炼狱。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平息。
她独自站在后院,站在那片由鲜血汇聚成的池沼中央。
“哗啦——”
那架水车,依旧在缓慢而固执地转动着,只是原本清澈的水流被染成了刺目的暗红,木质的叶片每次抬起,都带起了一串血色的珠帘。
羽多野幸子忽然茫然地抬起头,望着那转动的水车。
回不去了。
羽多野幸子已经死在了这个无月的夜晚。
眼泪再次无声地从她腥红的眼中滑落,混着脸上的血迹,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她获得了撕碎一切枷锁的力量,却也永远地失去了回归人间的资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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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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