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凪止

那只纸鹤,仍浸在黏稠的血泊之中。

暗红黏稠的血液,吞噬了它原本稚嫩的鲜亮,它的羽翼被残忍的折断,曾承载着少女的祈愿与祝福的纸鹤,此刻变成撕裂伤痕的锋利刀刃。

世界在她眼中极速褪色,最后凝固成以那只暗红纸鹤为中心的漩涡。

村田的呼喊,朔的尖啸,纱重张狂的挑衅……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漩涡无情吞噬。

只剩下那只纸鹤,它无声的躺在那里,像无情的嘲讽,狠狠的扇在雪代幸的灵魂上。

一声极其痛苦,仿佛五脏六腑全都被碾碎的抽气,从雪代幸喉咙里艰难挤出。

那不是哭泣,也不是哀嚎,而是某种东西在她体内彻底崩塌粉碎的声响。

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开始蔓延,腹部被贯穿的伤口好像也没那么疼了,只剩下心脏被掏空后的巨大的空洞。

片刻之后,雪代幸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右手猛地抬起,不是握刀,而是死死抓住了那根贯穿在腹部仍在冒血的骨刺末端。

“咔嚓—— ”

那是骨刺折断的脆响。

雪代幸强行地将骨刺从自己身体里,硬生生拔了出来。

骨刺带出的碎肉和鲜血泼洒在地上,有几滴,溅落在那只暗红的纸鹤旁,与它融为了一体。

静之呼吸的韵律早已紊乱不堪,失控的气息在体内横冲直撞,但她还是握住了日轮刀。

那不再是一直以来为了守护而沉稳的“静”了。

刀身嗡鸣,幽蓝的光泽被主人的疯狂完全掩盖。

下一秒,幸的身影消失了,化作了一道不顾一切的突进。

雪代幸的刀光没有了以往追求精准的轨迹,只有暴烈的劈砍,毫无章法,像极了那个曾经在血池中撕咬的恶鬼重生,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纱重狂袭而去。

“还给我!!!”

把死去的惠子还给她,把失去的生命还给她,把这黑暗囚笼里吞噬掉的所有的一切,都还给她。

幸的嘶吼破碎不成调,刀刃一次次斩进了纱重的皮肉,黑血四溅。

纱重格挡的手臂被削飞,又被再生,脖颈惊险避开刀锋,留下一道极深的豁口。

纱重血瞳中第一次略过真正的惊愕。

活了百年,吞噬过无数剑士,却从未有谁用日轮刀真的碰到过她的脖颈。而且这个人类……怎么回事?腹部被开了一个洞,血流如注,为什么还能动?最重要的是那眼神怎么变得如此……熟悉又恐怖?

那不是刚才鬼杀队剑士的眼神,那是……同类?不,是更加疯狂想要毁灭一切的眼神!

雪代幸完全放弃了防御,好像纱重带来的伤害根本不足以阻挡她的脚步,利爪在她的身上撕开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却恍若未觉,只是以更快更狠厉的角度回敬过去,每一刀都是朝着纱重的脖颈挥去的,斩断了纱重腥红的长发,甚至在纱重的脸上留下了几道很深的口子。

人类的极限?身体的痛楚?这些雪代幸全都感受不到了。

她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这念头如此执着。

一定要杀死纱重,无论是用刀,用牙,用指甲,还是别的什么方法,雪代幸都要将她拖回地狱!

“疯子!”纱重被这只不要命的打法逼的连连后退,甚至血鬼术都来不及使用,一时之间竟真的被压制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类,不,这简直不像人类!

然而,鬼与人的界限,终究如同天堑。

雪代幸的伤口在积累,失血也在加剧,可是她带给纱重的伤口却一次又一次的愈合。就在纱重的利爪再次触碰到幸的脖颈时,虽躲避及时却也留下几道血痕。

那熟悉的痛感……

和前世冰蓝刀锋切入脖颈的触感重叠了。

那个时候温热血柱同样喷溅在眼皮上,视野瞬间颠倒旋转……最后定格的,是那双盛满惊愕与破碎的蓝眼睛。

这混乱的碎片让幸动作迟滞了万分之一秒,那凭着一口气强撑的疯狂,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紊乱的呼吸再也无法提供足够的力量,刀势出现了一瞬的凝滞。

就是这一瞬间,让纱重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

“抓到你了!”她那只伺机而动的鬼爪,精准无比地轰向幸的胸腹。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自幸的身体里传来。

幸的左胸下方,至少有三根肋骨应声而断。

那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踉跄了半步,口中呕出大股鲜血,可那双眼睛仍死死地锁着表情扭曲的纱重,那里面没有痛苦,只有对情绪的宣泄。

她以人类之躯,无法对下弦之叁造成致命的伤害。

雪代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纱重那流淌着鬼血的脖颈上。

普通的鬼血不行,那十二鬼月的呢……?

曾经给了她鬼血的男人,不就是十二鬼月吗?

咬下去的话……是不是就能撕碎纱重,重新将她推回地狱了?

这个念头犹如魔咒,焚尽了她最后的一丝理智,她挣扎着,嘴角无意识地咧开,露出了染血的牙齿。

富冈义勇在接到鎹鸦传信的时候,正在距离京都不远的邻镇交接第二个任务。

他先前已经回过一次宅院了。

推开院落的门时,寂静无声,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在庭院忙碌,也没有安静的坐在廊下。

她不在。

义勇并未停下脚步,径直拉开了厅堂的纸门,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常带的草药气息,但已经很微弱了。

他习惯性地看向矮桌,砚台下果然压着一张纸条。

他走过去,指尖触到冰凉的砚台底部,将那张纸抽了出来,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纸面的瞬间,海蓝色的眼眸停滞了一瞬。

【紧急任务,京都。——幸】

是幸的字,可是笔触不一样了。

平日里她写的字,总是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道,字迹清晰而稳定。可眼前的字,却带着一股仓促与颤抖,仿佛她在压抑着某种剧烈的情绪,连手腕都无法稳住。

更刺目的是,在“京都”二字下方,晕开了一小团深色的墨迹,以往的字条里,从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义勇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薄薄的纸笺边缘被捏出细微的褶皱。

……京都。

他抬起眼,视线如同要穿透墙壁望向那个方向,一种极其细微的冰凉预感,悄无声息地浸透了他的心绪。

就在这时,宽三郎带来了下一个任务的指令,那个地点距离京都很近。

义勇沉默地将那张染着慌乱墨迹的纸条仔细收好,收入怀中最贴近心脏的暗袋,然后转身踏着暮色离开了宅院。

他不会怀疑幸的实力,她已是能独当一面的丙级队士,那字迹或许只是任务来得太过突然。

“噶——!!!”

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失控的箭矢,自天际直扑而下,甚至来不及在义勇的肩头停稳,宽三郎那苍老的声音带着惊慌便已在耳边炸响。

“京都——下弦之叁现身——附近高级别鬼杀队队士立刻前往——速援!速援——!!”

“下弦”二字入耳的瞬间,义勇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

那张带着晕染墨迹的纸条,此刻仿佛在他怀中灼烧起来,所有预感,都在这一刻化为冰凉的现实。

没有半分迟疑,甚至来不及对面前惊愕的交接人说出一个字,双色的羽织已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着京都方向疾驰而去。

当富冈义勇终于到达京都那座鬼气冲天的宅邸时,他循着打斗声和浓烈的血腥气冲破那扇破损的和室门,映入眼脸的景象,让义勇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冻结了。

满地狼藉,鲜血涂满了墙壁和地板,一个陌生的男人和村田倒在角落不知死活,而在一片血泊中央,是他几乎认不出来的雪代幸。

她跪在地上,浑身浴血,黑色的队服破碎不堪,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最触目惊心的是腹部那个仍在淌血的空洞,以及明显不正常凹陷下去的左侧胸腔,而她身下,是被砍断了四肢暂时无法施展血鬼术,正惊恐蠕动着试图再生的下弦之叁纱重。

但最让义勇心脏骤停的,是幸的样子。

她低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他能看到她嘴角那抹近乎癫狂而扭曲的弧度。她正朝着下弦之叁的脖颈俯下身,那姿态……那不是挥剑的姿势,那是……啃噬的前兆!

她眼中翻涌的情绪,是他在她脸上从未见过的,濒临崩溃的疯狂,带着要将什么东西毁灭的狠厉,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坠入无边的黑暗。

“雪代幸——!”

他脱口而出了她的名字。

不是平日疏离的“雪代”,而是包含了姓氏与名字的全称,带着富冈义勇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撕裂的迫切与阻止。

那声音宛如一道惊雷,穿透了雪代幸耳中疯狂的嗡鸣,将她被恨意完全笼罩的世界撕裂开了一道口子。

……雪代幸?

那是谁?

野方町温暖的阳光,狭雾山清冷的雾气,藤袭山绝望的夜晚,樱花树下安静的宅院……还有,那个总是沉默,却不会忘记承诺,小心翼翼给她摘下野莓的蓝眸少年……

无数的画面在她混乱的脑中极速闪过。

羽多野幸子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无月的夜晚,死在了这片土地上。

她是雪代幸,她的名字带着幸运与祝福,是被茑子姐姐救赎,被鳞泷老师教导,被锖兔用生命守护,被义勇……一次又一次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雪代幸。

她想要活下去,是作为雪代幸,作为人类,带着那些温暖的记忆,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啊!

即将触碰到鬼血的牙齿,停顿住了。

汹涌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烫的淌下,她停下了所有动作,像个迷路的孩子,循着熟悉的声音,茫然抬头。

视线穿过朦胧的水光,与门口那海蓝色的眼眸,遥遥撞在一起。

就在这时,纱重的四肢瞬间再生完成。

“竟然敢让我如此狼狈!该死的虫子,都给我去死!血鬼术·泣骨林!”

恐惧与愤怒让纱重爆发出了全部的力量,比之前更加密集粗壮的惨白骨刺,如同暴长的森林,从纱重周身迸发,无差别地朝着近在咫尺的幸和门口的义勇覆盖而去。

幸的瞳孔映出日轮刀的锋芒,这是与前世夺命刀光完全重合的轨迹,但这次,水蓝刀锋后发先至。

“嗖——!”

义勇的身影快得只剩一道残影,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致命的骨刺,日轮刀带着奔流之势,精准无比地斩向纱重发动血鬼术的那只手臂。

“噗嗤!”

纱重手臂应声而飞,血鬼术的发动被打断,暴长的骨刺在触及幸的前一刻骤然瓦解。

在刀锋落下的同时,义勇已旋身来到幸的面前,他极快地扫过她骇人的伤势,义勇几乎立刻判断出,幸此刻已经没有办法再挪动这副伤痕累累的躯体了。

可他必须带她远离下弦之叁,脱离眼前的陷境。

这个念头驱使着他伸出手,然而,当他的手掌即将触碰到她肩背时,他还是停顿了一瞬,一丝极力压抑的波澜在海蓝色眼底急速闪过。

下一刻,所有不必要的情绪被强行压下。他利落地调整手势,手臂以一种尽可能避免触碰她伤口的力道,一手绕过她的肩背,另一只手小心地托住她的腿弯,将那个近乎破碎的身躯整个稳稳托抱起来。

幸的重量很轻,轻得让他心头莫名一沉。

那件他赠予的蓝白羽织已被血污浸透,黏腻地贴在他的臂弯。

义勇将幸带到一处相对完整的墙角轻轻放下,让她能倚靠着廊柱。

就在他要进一步探查幸的伤势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不远处,那具与幸有着相似面容,却已毫无生息的女性遗体。

几乎同时,他感觉到臂弯中的人发出了一声细微的痛楚抽气声,她的头微微转动,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那个方向。

义勇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但是直觉告诉他,幸不能再看到那副残酷的景象了。

幸的眼角即将捕捉到余影的瞬间,他迅疾地侧身,用自己的背影完全挡住了那具遗体,然后他抬起没有被沾染鲜血的手掌,坚定地覆盖上了她的双眼。

幸的视野,被彻底隔绝。

熟悉的黑暗降临,却不是令人绝望的深渊。

掌心传来的温度,干燥而稳定,带着一丝训练后留下的薄茧,摩挲着她被泪水与血水浸湿的睫毛。

那温度,灼得义勇心口发紧。

“你做的很好,雪代。”

他的声音低沉,紧贴在她的耳畔响起,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接下来,交给我吧。”

将幸安置好,富冈义勇转身,面向刚刚再生出手臂的下弦之叁。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沉寂如万年冰封的海底,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敛,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没有废话,没有试探。

“水之呼吸·叁之型,流流舞。”

他的身影化作一道流畅的蓝色水流,主动发起了进攻,刀光变得更加简洁凌厉,每一刀都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斩向纱重的要害。

纱重试图用利爪和速度反击,但她的所有动作,仿佛都在义勇的预料之中。

他的刀总能先一步封死纱重的路线,或是强行破开她的防御,水之呼吸在他手中,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磅礴与压迫感。

“怎么可能……你到底是什么人?!”纱重越打越心惊,这个突然出现的剑士,实力远超刚才那个疯狂的女人!

义勇没有回答,他的刀就是他的回答。

“肆之型·打击之潮!”

“陆之型·扭转漩涡!”

攻势如同连绵不绝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纱重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再生的速度远跟不上破坏的速度。

她引以为傲的血鬼术,在义勇毫无破绽的剑技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绝望,开始在她心中蔓延。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纱重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咆哮,她周身鬼气暴涨,皮肤表面浮现出无数扭曲的纹路,“和我一起下地狱吧!血鬼术·尸海深林!”

这是她最后的秘术,整个暗谷家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无数由怨念凝聚的骨骼从地底破土而出。

数百年来,她吃掉的婴孩遗骨,竟全部深埋在这座宅邸之下!

它们的灵魂发出哀鸣,如同刚降生于世那样发出了巨大的啼哭声,扭曲而疯狂的朝着义勇和幸的方向绞杀而来,范围之广,几乎覆盖了整个战场。

面对这遮天蔽日的恐怖景象,富冈义勇的表情仍然没有丝毫变化,他挡在幸的面前,只是将日轮刀横于身前,摆出了一个幸从未见过的起手式。

那不是水之呼吸十型中的任何一种。

富冈义勇的气息变了,不再是奔流的江河,而是……静止的深潭,蕴含着无法估量,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能量。

就在那尸骸组成的骨林即将吞没一切的刹那。

“水之呼吸·拾壹之型·凪。”

他轻声念出了型的名字。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华丽的刀光剑影。

以他为中心,一道绝对平静的领域瞬间展开。

所有闯入这片领域的尸骸怨骨,在触及那领域的边界时,如同撞上一面看不见的墙壁,都在一瞬间被彻底静止,然后悄无声息地瓦解、消散,化作最细微的尘埃。

风平浪静。

仿佛那毁天灭地的血鬼术,从未出现过。

纱重僵在原地,血瞳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凪……?这是什么……不可能……”

她无法理解,自己赌上一切的终极一击,为何会以这种近乎荒谬的方式被化解。

义勇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在凪的领域效果尚未完全消散的瞬间,他的身影已悄然出现在纱重面前。

日轮刀划过一道完美无瑕的弧线。

“噗——”

纱重的尸骸湮灭成灰时,幸透过血色视野看见义勇收刀的侧影,与走马灯中斩落她头颅的身影完全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前世他的刀锋为终结罪恶而下,而今生的刀光为守护生命而挥。

守护身为人类的自己而挥。

雪代幸好像终于解脱似的,慢慢阖上了双眼。

俯仰流春十七载,不待春山深覆雪。

名为富冈义勇的少年,又一次,终结了她永恒的噩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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