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波斯】灵光秘史

波斯:赫瓦莱纳·伊本·法尔斯

阿帝:哈立德·伊本·穆罕默德

巴格达:马迪纳·萨拉姆

拜占庭:盖乌斯·奥雷利乌斯·阿卡狄乌斯

马穆鲁克埃及:法蒂玛

奥斯曼:奥斯曼·费萨尔

*************************************

红花十七次绽放,

又十七次枯萎凋落。

十七次夜莺放声轻唱,

又十七次归于沉默。*

“现在,请允许我给您讲一个故事吧。”昔日的大维齐尔穿着华丽的印度扎染窄袖袄子,他头上雪白的巨大头巾就像妇女盘起来的发髻,一根纤长的孔雀尾羽颤颤巍巍地随着主人身体的起伏而抖动着,折射安拉的秘密眼中闪烁的万千灵光。他亲密地靠在曾经被他唤作哈里发的老人怀里,目光轻且柔,更胜过朱尔法商人献上的棉纺细布。

哈里发浑浊的眼瞳短暂地亮起,信士雪亮的弯刀在出走麦地那的夜里贯穿无星无月的沙漠,自九百年前于当今之世残余些许寒凉的光。他感受到他的大维齐尔伸出手,用被那群红头兵保护得很好的柔软手指细密地摩挲着他的喉结,谁能想到这双手也曾能拉开硬弓,马鬃的弓弦勒进战士的手掌,将老茧割得粗砺不堪。

“在成为宰相之前,赫瓦莱纳是他的征服者的妻子。”

在很久以前,彼时哈里发的眼睛比天上高飞的鹰更加锐利,在突厥苏丹们未立之时,在比开罗更遥远的东方,在富饶的新月之地筑起一座新城,哈里发给他起名为马迪纳·萨拉姆,和平之城,并决定将他的宫廷搬迁到那儿。

新生的都城骑着马跨过幼发拉底河一直跑到地中海东岸的大马士革,旧都正在那儿等着他,几天几夜的赶路使得巴格达□□的骏马已经累到绸缎般的皮毛浸透汗水,一绺一绺地向下滴水,在地面上形成了月牙形的水渍。一路护送他前来的巴士拉反而显得有些索然无味,战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看都没有看两位首都一眼,径直走进宫殿,消失在长长的廊道尽头。

马迪纳·萨拉姆对巴士拉的无礼显然愠怒非常,而大马士革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甚至近乎冷淡,他的五官带着些许罗马人的特征,仿佛时时刻刻提醒他作为被征服的城市,理应在穆罕穆德的世系面前保持谦恭。在看向马迪纳的一瞬间,大马士革眼中的碎冰融化成一池春水,令巴格达受宠若惊之余愈发显得拘谨。

“嗳,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日光在追逐你,难道它的火舌没有舔舐你的背脊吗?快进来吧,哈立德大人还要在我这儿待一段时日,你先在我这儿吃点东西,然后舒舒服服地睡一觉,等晚上凉快点了,我再带你去见他。”

巴格达眨了眨眼,低垂的琥珀色瞳孔中浮起一缕极淡的深色,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消失殆尽。

和平之城露出了一个稍带腼腆的微笑,轻轻地摘下毡帽,露出凌乱黏连的发丝:“听候您的吩咐。”

大马士革把巴格达领进内室就匆匆离去了,显然迁都的工作并不如他说的那般轻松。马迪纳在侍女的服侍下洗净了头面手足,又做了礼拜,几个皮肤黝黑的阉奴捧着金托盘进来,在他面前布下丰盛的菜肴。他吃毕,又用清水漱了口,女人们铺好床,被褥柔顺得就像小羊羔的细毛。

哈里发的奴隶就是这样手脚勤快,可马迪纳睡不着,一旦和平之城闭上眼,就有一道模糊的视线从一片漆黑中绽放光芒。他总感觉自己不是一个新人,他的骨缝间还带着泰西封的泥沙,泥沙是带有记忆的,逝者通过记忆住在生者的殿堂。波斯人的旧都因其骄奢靡乱而被征服者厌弃处死,在尸体附近生长出了混血的城池,他的父亲是贝都因牧羊人,他的母亲是不朽的灵光。

于是巴格达悄悄起身,此时庭院里万籁悚寂,大马士革连同他的仆人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穿过空无一人的廊道,葡萄枝下,绵羊行走在棕榈之间,大幅大幅的马赛克壁画连绵不绝,折射着璀璨的金色日光,将整个空间晕染得光怪陆离。

马迪纳不知道自己走在现实亦或虚幻之境,他看见前面有个花园,花园里有个水池子,池子周围围坐着纯洁的处女,她们的衣摆绚丽多彩,灌木丛中的花朵在她们面前都显得黯淡无光。

女孩子们抬起头,每一张比花瓣还娇嫩的面庞上长着与马迪纳一模一样的五官,她们依偎着,簇拥着她们的花蕊,那千年不熄的圣火,冲破一切虚妄与形象,藉由女神阿雷德维·苏拉·阿娜希塔之手落在人世的灵光,向年轻的巴格达发出蜂群一般的和鸣。马迪纳的泪落在他自己的面颊与胡须上,人形的灵光环抱着他,擦去他激荡心灵上的尘埃,任由年轻的两河之子哭了许久,亦或只是短暂的一声号泣,他的眼忽然开了,那些长得和马迪纳一模一样的少女们不见了踪影,搂着和平之城的毫无疑问是一位高贵端庄的妇人。

灵光的身形相较于寻常妇女来说异乎寻常地高大,华丽的刺绣长裙与宽袖束腰外衣包裹住她美丽的**,她把轻盈的丝绸披肩戴在头上,遮住了大半乌亮的秀发,面纱上缀饰的宝石随着呼吸的起伏而彼此叩击。灵光用她藏在浓密睫羽下的绿眼睛惊奇地望了马迪纳一眼,那对松石般奇异的瞳孔折射着日光留下的余温。

直到暮色四合,哈里发国在女奴们的搀扶下坐在席间,马迪纳这才重新发现灵光的身影,她的头发用金线仔细地编织过,此刻跪坐在席间为哈立德斟酒,金色的袖带浸透了酒液。

马迪纳低下头啜饮了一口美酒,装作没有看见哈立德严厉的猩红视线从他的面上拂过。“我的爱子,到你的哈里发身边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他隐约听见巴士拉嗤笑了一声,又被耳中模糊的低鸣吸引了去,只余一具身体俯首帖耳地走到哈立德身边。他的父亲捏了捏他的胳膊,又命令他抬起头来,哈里发手上的宝石戒指棱角分明,剐得马迪纳皮肉隐隐作痛。

那双猩红色的瞳眸自深邃的眼窝中散发着冷冽的笑意,征服者漫不经心地偏过头对他的女人说:“这个孩子,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当初被你抛下的泰西封么,赫瓦莱纳?”

赫瓦莱纳,马迪纳在心底默默地念了一遍,伊朗沙阿之冠冕,万王之王的辉耀,人们都说自萨珊末裔的脂血在木鹿流尽,神主阿胡拉·马兹达将神圣的灵光从世间抽走,难道你们不曾听说过波斯将军的哀泣吗?

多么令人痛心,我们将失去王位王冠,

多么令人痛心,我们将失去好运和尊严。

今后,阿拉伯人会把我们击败,

我们的命星将失去它的光彩。*

赫瓦莱纳抬起头,奇异的浮光自他那深不见底的松石绿瞳仁深处浮起,他的声音低沉柔和,轻言慢语亦可震颤听者的心弦:“确实很像。”他惜字如金地重新闭上嘴,面纱上的宝石轻轻摇晃着。

此后哈立德又貌似亲切地和马迪纳说了不少话,和平之城一一应下。宴席结束之时赫瓦莱纳挽着哈立德的胳膊,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低声交谈,很快,巴格达就看见哈里发的宠妃向他的方向走来,大马士革在他身后轻轻一推,他便又跌入灵光的怀中。

赫瓦莱纳低头看向马迪纳失神的面庞,新生的国都喝了太多的葡萄酒,他的双颊充血发红,红得透亮,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但公开违反圣训的也并不止他一人。思及此处,灵光露出了一个似笑似哭的神情,他用指尖触碰去那两粒滑腻的琥珀色晶体,直到巴格达的身体微微颤抖,柔软的琥珀包裹住波斯人的手指,从指缝间溢出殷红的血。赫瓦莱纳不禁轻轻地吸着气,长久的宫禁生活多少使曾经悍勇的骑兵软了胳臂,鲜血小小地积成一洼,点点紫意从碎裂的眼瞳中浮起,巴格达的面庞渐渐失去血色。

直到灵光无喜无怒地长叹一声:“泰西封啊……”

死人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溜转了起来,涣散的瞳心轻且虚浮地从赫瓦莱纳的面纱上游弋而过,连同断裂了一百多年的声带被沙阿之血重新唤起,艰涩地发出模糊怪异的声响:“是您,是您,您将我舍弃给那沙漠里牵骆驼的,竟不成想自个儿也变成了那人的奴仆。”

“不要抱怨,泰西封。”灵光掩藏在面纱后的无须白面露出了一个厌烦的怒容,而他的声音依旧冷得出奇,“难道河水会淹死人吗?难道火会烧死人吗?*我实在地要告诉你,我把阿斯托维扎图和瓦尤从这片土地上赶走,从河水中重新捞起你,从火中拾取你,让你成为善者纯洁的众灵体的居所,让阿希的恩惠降临这个由你而生的孩子体内,你当赞美我,就像你赞美马兹达恩赐的阿斯纳万特山和霍斯鲁湖一样。”

“我许诺你的,马上就要应验了,且耐心点。”赫瓦莱纳的声音重新从高亢变得轻柔低沉,泰西封的亡魂于是静默着合上眼。

马迪纳·萨拉姆的意识苏醒,有人过来给他掖了掖被角,和平之城猛地挣扎了一下,面对大马士革缓缓挑起的眉峰哑然无声。他闭上嘴,压在被褥中的手轻而快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一阵闷沉的钝痛细密而生,令他心头悸动不已,有一双覆盖着高贵的绿松石眼睛从遥远的岁月里长久地注视着他,直到巴格达从那里面看见自己的投影,松石打磨的镜子倒映着一具柔软而朽烂的尸身。

“这个故事不好。”哈里发苍老的声音流淌在空气中,那双不再锐利的猩红眼瞳深深地藏在鹰钩鼻投下的阴影中。在他的怀里,神主马兹达赐下的凯旋灵光,阿里后裔的十二伊玛目之幸福宝冠笑了起来,用柔软细密的短髭磨蹭哈立德凸出的喉结,湿润的唇瓣一下下印在信士的脖颈上:“啊呀,您真是心急,且听着后头,这故事实在动人,在公鸡发出第一声啼鸣之前我决不会讲完。”

“对你来说,背叛是一种美德,你有着千张面孔与百余巧舌。我惶恐发觉,尽管你让我经受如此坎坷,我的心仍然对你魂牵梦萦。”*

马迪纳·萨拉姆再一次看到赫瓦莱纳已经是很久之后了,据说并波悉林的死终究还是在灵光和哈里发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赫瓦莱纳担心自己会被哈里发曼苏尔和哈立德指责为下一个Zindīq,于是昔日的萨珊波斯离开皇宫,前往呼罗珊与他的同胞们一同居住,哈立德为此大发雷霆。

大约二十年过去,在巴格达又一次下意识提及灵光的时候,哈立德终于有了回应:“你想念他?那好吧,那就让他回来,告诉他我赦免了他。”同时命人骑着快马前往东方传达赦免的法令。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就在马迪纳把两万匹骡子驮回来的拜占庭金币、丝绸、牲畜和俘虏一一清点完毕的那个下午——蒙真主赐福,这样乏味至极的活计可并不难得,不过这次奥雷利乌斯吃了大苦头,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不会再有勇气挑衅哈里发国的威严。这时候,贾法尔·叶海亚来找马迪纳,这个年轻人是第二王储的家庭教师的儿子,也是其最亲密的友人,他带来了王储的口信。马迪纳把长长的战利品清单卷起来塞进怀里,准备着交给哈立德和哈伦·拉希德过目。不久前凯旋归来的“正统者”着实正得宠,哈里发马赫迪竟宽容地允许儿子从战利品中另外支取一份不菲的财富,只不过另外拜托了哈里发国本人前来为年轻的王子把握分寸。

一路上贾法尔都在热情地和马迪纳攀谈,这一幕实在神奇,直到二十多年后,巴格达在拉卡亲眼见证这个波斯家族的倾覆时,依旧会想起这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执掌大权的维齐尔。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当哈立德与哈伦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时,巴格达早已熟练地低下头,把目光保持在与哈立德的外袍袖口齐平的高度,因此他很快意识到哈里发国的身后站了一个陌生人。那人深色的刺绣衣袍同样华贵非凡,并且按照阿拉伯人通常的习惯,在腰间系了一把象牙柄的昂贵匕首,骆驼皮的腰带上珠宝闪亮,但马迪纳知道他是一个波斯人,香料的熏暖格外浓烈,巴格达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泰西封腐烂了一半的尸体在香油中起伏,紫色的美丽眼瞳半睁着,凝望着已经归顺于征服者的宫殿。

此时贾法尔和哈伦大约已经商定妥当,两人一边交谈着一边向外走去,顺便把一旁侍候的女奴们也带了出去,现在这片宫室内只剩下了马迪纳、哈立德和那个陌生的波斯人。

哈里发国依旧一言不发,马迪纳忍不住悄悄抬起眼,却正正撞进了一双流光溢彩的松石绿眼瞳。那双眼睛和他二十年前见过的样子已经大为不同了,这是一双真正的男人的眼睛,不再被面纱和故意用香油抹得柔顺的鬓发遮挡,两柄出鞘的利刃扫视着面前的和平之城,依稀还能看见当初萨珊王朝沙汗沙麾下pahlawān-i gēhān萨瓦兰的英武之姿,

“赫瓦莱纳会成为我的副手,我的顾问,从今往后你要尊敬他如同尊敬大维齐尔一般。”哈立德把手放在马迪纳的肩膀上,和平之城困惑地眯起眼,有些弄不明白哈里发国的心思,难道诞生自麦地那的“乌玛”真的会对米底之子心怀怜悯吗?还是说,那是情爱,是私欲,是连那信道行善的伊玛目自身也无法发觉的偏移。看呐,大维齐尔和哈里发亲密并立,他们的打扮是如此地华丽无二,究竟是谁确保真主的荣光庇佑大地上的乌玛呢?

因为哈伦是它的统治者,叶海亚是它的宰相。*

马迪纳的耳膜隐隐发胀,有来自并不遥远的未来的诗篇,贯穿他的身体震耳欲聋,两河的儿子啊,两河的泥沙与波斯之血浇灌出的阿拉伯儿子啊,你听到命运的回响了吗?伊朗的不朽灵光重新进入宫廷,在巴格达,在拉卡,凡地上有眼睛的必要看见,他不至死必要生存。

赫瓦莱纳眼带笑意,那温暖的色彩轻飘飘地浮在松石的镜面,令马迪纳看不真切。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声带在震动,一如既往地流淌出柔顺的应答。

伊朗维齐尔抬起手,轻轻搭在了马迪纳的肩膀上,就在哈立德的手背上,濡湿的血浸润着马迪纳的皮肉,爱抚着哈里发国的血裔。

又过去了很多年,久远到巴尔马克家族坍塌在阿拔斯王朝盛世的光辉之下,赫瓦莱纳先是踏过无数阴谋的余烬紧紧握住哈里发马蒙的手走向台前,再点拨萨法尔、白益、萨曼、萨吉德等波斯儿女们睁开双眼,十二伊玛目的血就这样漫漶过哈立德的足背。哈里发国仰着身体,赫瓦莱纳自背后搂抱着他的君王,亲密而冰冷地揉搓着他的耳尖,向里呵了一口气,于是掩星之井露出微光,人们传诵着阿里之名,说隐遁的伊玛目穆罕默德·马赫迪即将复临。赫瓦莱纳如若不是一个Zindīq,那必然是个Takfir,设拉子上门拜访的时候笑着和巴格达打趣。

彼时蒙古长子们西征的马蹄昼夜不停地在他们耳畔回荡,马迪纳对赫瓦莱纳毫不掩饰的恨意与野心的恐惧日益增长,直至无以复加。教历636年,旭烈兀汗掷下的烈火将圆顶之城焚烧。智慧宫坍塌的时候马迪纳正高举着双臂祈祷,他的皮肉被无源之火点燃,焦黑翻卷的脂肪滴滴答答地流淌着腥臭的污血,油脂慢慢变熟的芳香此时此刻竟然如此令人作呕。马迪纳想要张嘴哭泣,他呼唤着哈立德他的父的名,四周只余昂贵的书卷在一地潮湿的狼藉中缓缓腐烂。

马迪纳身上的火焰一点一点地熄灭,最后将和平之城烧成小小的一团,不成型,也污浊不堪。一双手将他的尸骨从地上拾起,波斯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现在他有了新的名字,伊尔汗国,昭示着他确实是背叛了他的哈里发与丈夫,但这无关紧要,哈立德被他无名无姓也毫无血缘的奴隶兵女儿救走,困顿埃及自顾不暇,当然不可能再向投靠蒙古人的赫瓦莱纳复仇。

不朽的灵光,伊朗的灵光治愈了马迪纳的□□,又将他交给大汗。和平之城的迷惘与痛苦久久不曾释怀,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赫瓦莱纳凭借着柔软的腰肢向吉星交汇之主帖木儿埃米尔屈服,再在土库曼人的王朝中青云直上。大呼罗珊与伊斯法罕的哀嚎声里,赫瓦莱纳告诉他,从设拉子到巴格达只需八天;札剌亦儿苏丹国破亡,大不里士与巴士拉缄默无声的岁月里,赫瓦莱纳再次翻转手掌,令黑羊的旗帜褪去颜色,乌尊·哈桑的子嗣奉他为倚仗。为何如此?难道波斯的灵光也如同那位隐遁的马赫迪一般面目模糊,尘世的族裔无一能看穿那俊美皮囊下的真容?

大维齐尔忽然止住话头,一双秾丽的眼睛紧紧地仰视着哈里发的面颊,他的眼神是那样渴盼,丰腴的唇瓣微微颤抖着,莫名而恶意的兴奋促使他在哈立德的耳畔低语:“您想见巴格达吗?马迪纳·萨拉姆,您的爱子,我的宠儿,在奥斯曼·费萨尔还没来得及从我们手中将他夺走之前。”

曾经的哈里发国倏地睁开眼,浑浊的猩红眸子里闪过一丝嘲讽,他不冷不热地说道:“你应该去和法蒂玛说,她是我的女儿,也是最优秀的马穆鲁克,即便你远在大不里士也应当有所听闻。”

赫瓦莱纳的笑意几乎微不可查地凝固了一瞬,很快便也收拾起了那副虚伪的神色,露出他本相的沉静。但只要他一开口,那源自比阿契美尼德更古老,比他作为埃兰沙赫尔的时代更加不可追溯之亘古的傲慢,那令已经埋骨金角湾半个世纪之久的奥雷利乌斯痛恨不已的傲慢便从沙阿的唇间落下:

“‘我是真理’的奥秘就隐藏在我的心中。我是绝对真理,我所说的就是真理。”*

你听说过灵光吗?当帖木儿的后人把帝国掉在地上摔碎的那一刻起,我便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脱离了尘世的肉身而去。我依旧在人间行走,走在形形色色的埃米尔、汗和谢赫中间,而那□□的眼睛无法看见的“我”,我的本质,我作为灵光的部分依旧高悬在天上,行走在什叶派的团体之间,他们认为我和隐遁的伊玛目马赫迪在一块儿,等待着大隐遁期的结束,复活日的来临,我要与马赫迪一同复归,审判地上的活物与死物,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祭司们宣扬苏什扬特一般。

我睡着,也醒着,我听见他们猜测的低语,却知道自己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位真正的沙汗沙来接过我的宝冠,成为地上有福的万王之王。有一次我看见了一群红头的土库曼人——又或者是库尔德人——骑着骏马翻过阿尔达比勒的群山,其中有一个年轻人,他的同伴管他叫海达尔,他的面上流淌着真主的光辉,那些奇兹尔巴什虔诚地呼唤他为阿里之子,先知的女儿法蒂玛是他的母亲。

安拉啊,您为何要让这样一个优秀的青年人丧亡,让他的颈血肥沃了希尔万的土地,愚昧的异教徒欢欣鼓舞,好像他们杀死的不是祝奈德苏丹之子,乌尊·哈桑英勇的外甥兼女婿。

昏沉之间我感知到一束光,起自拉希詹的群山之间,哈丽迈公主最小的儿子仰卧在阿里·米尔扎·卡基亚为他编织的藤篮里望着天穹,我的影子倒映在他灰色的眼底,照见的是被鲜血浸染的伊朗。

伊斯玛仪,我轻轻呼喊着他的名字,见到这孩子着实令我欢喜,他的面庞很像海达尔,那双眼睛明亮又锐利,柔软的红发间跌落了一整颗太阳,就像太阳掉在狮子宫那天一样,我知道我的沙汗沙降生了。

我看着海达尔的儿子一点点长大,当他将将十三岁的时候,我在他脸上又看出了阿莱克修斯·科穆宁与亚历山大·巴格拉季昂的影子,于是我催促着伊斯玛仪去收回祝奈德与海达尔的土地,为死去的父祖兄长向苏丹叶尔孤白的族裔复仇。当年幼的君王骑着他父亲的骏马驰骋在被焚为焦土的希尔万废墟之上,他美丽的红发高高扬起,如同一面旗帜牵引着奇兹尔巴什们的目光——当然也包括我。我们的嘴唇哆嗦着,他纤薄的唇舌也颤抖着,胡乱地大声喊着赞美的言语,向真主,也向着他未曾看过一眼的父亲。

我紧紧握着伊斯玛仪的手,直到在沙鲁尔的血战之中,他手中的舍施尔弯刀砍断阿尔万德王子的掌旗手的大腿,并在随后的追击中险些把大不里士砍成两半。这座白羊王朝的都城化身吓得魂飞魄散,伊斯玛仪对此不仅毫无怜悯,甚至得意非常,虽然我认为这更多是因为大不里士他看见了“我”,看见了灵光降临在海达尔之子的头上,因此绝望地向年仅十四岁的沙汗沙拜伏。

不过这一切并不重要,当伊斯玛仪在夏日加冕为伊朗帕迪沙的那天,重新与肉身结合的我被我的君主亲切地称呼为瓦基尔,尽管我更希望与他共同分享沙汗沙的头衔,就像旧时阿契美尼德、帕提亚、萨珊的沙阿们应允的那样。

我重新成为这片失落已久的土地的灵魂,可今日不同往昔,有太多不和谐的音符充斥着我的乐曲,塞尔柱可恨的子孙竟然在奥雷利乌斯的伤口中繁衍生息,令罗马的哀嚎在足足五十年后依旧响彻安纳托利亚的土地。那吞吃了红苹果的狼首转而看向我,莹莹的眼瞳中闪烁着寒冷的光。

哈立德啊,我的信士我的昔日君王,我的情人与亲密的挚友,如果你还承认你是先知穆罕默德从麦地那诞育的哈里发国,你就应当援助我,我把法尔斯省的一部分赐给了塞利姆苏丹的兄侄艾哈迈德和穆拉德,他和奥斯曼·费萨尔决计不会放过我。法蒂玛啊,你在妇女中当受赞美,你难道不曾收留过塞利姆的叔叔杰姆王子吗?如果我们握住双手,那归属于真主的乌玛又怎会因奥斯曼人的不义而彼此争斗?

哈立德静静地看着波斯的灵光,浑浊的猩红眼珠在凹陷的眼窝中轻轻转动,法蒂玛同样安静地坐在她的父亲身后,美丽的眼睛不知望向了何处。许久,在赫瓦莱纳面色微露不安之时,哈立德方才沙哑着开口:“赫瓦莱纳,那你还承认我是你的哈里发吗?你的乌莱玛至今仍在用仪式诅咒除阿里之外的哈里发们,告诉我,你是值得信赖的吗?”

“安拉的秘密”瞬间苍白了脸,难堪而仇恨地望向哈里发国的方向,嘴唇翕动着,似乎要向哈立德重申奥斯曼·费萨尔的野心与贪婪。

哈立德闭上眼,抬起手向法蒂玛示意,他的女儿起身送客。赫瓦莱纳依旧沉浸在哈立德毫不留情的指责中,失魂落魄地走下台阶,险些一脚踩空跌落在地,还好有法蒂玛及时伸出手,搀扶住了萨法维波斯的化身。马穆鲁克埃及在两人身形未稳的一瞬间凑在赫瓦莱纳的耳畔低声说道:“……费萨尔对你发动了吉哈德,就在你来开罗的路上,想必伊斯玛仪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灵光沉默了好一会儿,神色复杂难辨,他回头又望了一眼哈立德所在的宫殿,似乎想洞穿那扇大门,在战火焚烧整个□□世界之前最后看他一眼。

啊,这炽热的灵魂点燃的火焰。*

最后一个故事就这样完了。

.end

*海涅,《诗人之死》

*菲尔多西,《列王纪》

*琐罗亚斯德教圣书《阿维斯塔》第四卷万迪达德第五章8-9

*Abdullah al-Udhari,《阿拉伯妇女的古典诗歌》,作者是阿明与马蒙的宠妃阿里布·马穆尼亚

*宫廷诗人易卜拉欣·毛斯利(Ibrahim al-Mawsili)关于哈伦·拉希德登基的诗,由泰伯里(al-Tabari)转述。

*弗拉基米尔·米诺斯基:沙赫·伊斯玛仪一世的诗歌

*瓦赫希·巴夫奇(Vahzeh Bafghi)的十四行诗第397首,选自他的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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