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拜占庭】当您降临

盖乌斯从昏冥中睁开眼,修士们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准备好了各项牲祭,此时已经远离了这座修道院——属于盖乌斯自己的修道院,在遥远的过去,君士坦丁一世正式迁都拜占庭不久,罗马帝国的化身之一亲自下令修建了此处,只由几个又聋又哑的阉人驻守,避免其因时光的流逝而消磨。

近两百年来他并不经常光临此处,尤其是在查士丁尼皇帝命伊西多尔与安提莫斯重新设计大教堂之后,盖乌斯更是避免自己去思及这座秘密的建筑。过去,尚未打心底里接纳正信的盖乌斯常常与君士坦提娅在这座托名为修道院的淫祀神祠中举办异教的秘仪,可如今,自诩虔诚、坚定,为上帝做尘世之剑盾的盖乌斯·奥雷利乌斯·阿卡狄乌斯,你为何来到此处?你有何所求?

我所求的……盖乌斯垂下眼,他兄弟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那张与他有着六七分相似的英俊眉眼印刻在一张惨白、冰冷、僵硬的皮肉上。马库斯**的躯体伤痕累累,显然在殒身前后遭受了极其残酷的对待:那尸体残缺不全,多处呈现殴打断裂的情状,双腿自膝盖处被齐齐扯断,颈侧一道长而深的豁口,鲜血曾从其中奔涌而出,而今被洗净,断裂的肌腱泛白。最可怖的还属那自上而下,从尸体尾椎处破开胸口穿出的贯穿伤——伦巴第人将死去的西罗马穿在长杆上,充当恐吓罗马人的旗帜。

我所求的……盖乌斯无法形容他见到马库斯尸身那一瞬间的情绪,直到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在极端的悲苦之下抓破了自己的面颊,撕碎自己的衣裳,直到把胞弟**的□□紧贴在自己的皮肤上。

我所求的……盖乌斯将马库斯暂时放在地上,自己手足并用地爬到祭坛前,他的双手哆嗦,将醇香的美酒与上等的乳浆供奉到对应的位置,洁白的大麦粉覆盖了整个祭坛。随后他站起身,转向一旁的耳室,那儿拴着一只未断奶的纯黑公羊羔。盖乌斯将它抱来,羊羔被空气中萦绕的阴郁沉肃惊吓,咩咩地尖声叫了起来。盖乌斯用匕首往它喉咙上一抹,乌黑的牲血立刻喷薄而出,沿着大理石祭坛上的凹槽流淌。

罗马帝国的化身麻木而颤抖着动手,对亵渎信仰的愧疚与对仪式失败的恐惧夹杂在一起,令他的内心仿佛替代羊尸在火上焚祭,为古老的诸神与亡魂享用。盖乌斯抱起马库斯的上半身,拖拽着尸体将其浸入祭坛中心的牲血中,溅起的血水将他外袍的下摆沾湿。

盖乌斯念诵起冥府亡灵的引路人墨丘利的名字,他赞美起古老的冥后普罗塞庇娜,祈求特里维亚,即月神狄安娜赐予其正确的指向,随后他听见洞开的窗棂卷进一阵湿润的水汽,黑沉浓稠的夜幕传来模糊的轰鸣,雨水从天而降,祭坛四周的蜡烛光焰拉拽成细长的火舌。

祭坛中心的血泊在尸体的身侧泛起涟漪,涟漪渐渐变大,逐渐泼洒在地面,将大麦粉染成暗红的面浆。盖乌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他至今仍然不太明白自己从幼年模糊记忆中挖掘的那些怪异的异教仪式是否正确,但他想,当马库斯睁开眼,我要拥抱他,亲吻他,然后向他忏悔,把自己整个心与整个人都交付给他。

黏腻的水声响起,有无形的力量自血水中成型。盖乌斯一阵头晕目眩,双腿一股一股地发软,在迷迷瞪瞪间跌在地上,额头触及祭坛冰凉的边缘。

一双手,一双骨节粗大,覆盖着坚硬的老茧的手托住盖乌斯的肩头与背脊。年轻的罗马惊惶地望去,一张无比熟悉,又被短暂的年岁涂抹上无情的陌生感的脸撞进他的眼中。那张脸威严英挺,两鬓染上霜白,沧桑的皱纹不仅没有减损半分他的俊美,反而增添了一些古典的独特魅力——如果不是这张脸和记忆中那个令他敬畏又依恋的面孔一模一样,盖乌斯应当不吝于赞美脸的主人,乃至富于浪漫地展开追求。

“……父亲。”时隔多年的呼唤勉强卡过喉口溢出,带着几分不情不愿与烦躁不安。罗慕路斯微妙地挑起眉角,右手依旧紧紧攥着长子的上臂,掐着盖乌斯转过身,将身后变得乱七八糟的祭坛收入眼帘。

那善握刀剑的手掌传来的热量,与深陷皮肉之中的痛楚共同折磨着恍惚之中煎熬的东罗马帝国,他的膝盖还踉跄着砸在地上,被凸起的石块磨出血痕。可盖乌斯什么都感受不到,在看见父亲而非兄弟的一瞬间,心灵的空洞比□□的痛楚更早一步攫住了他的头脑。

“……父亲。”盖乌斯呐呐地低语,哪怕过去了五百年,哪怕他早已不再是尼科米底亚的海水中诞生的那个脆弱的婴孩,在比他更古老、更罗马的罗马面前,他依旧止不住地颤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垂头颅。

曾统治海洋与大地的半神帝国只是俯首,淡淡地看着他的长子,盖乌斯蜷缩在父亲的脚边,从那腥红的托加褶皱间,恰好可见马库斯的尸体在干涸的池中迅速腐化,散发出浓重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盖乌斯的面孔上淌下泪来,栖息在那具尸身中的灵魂已经不知所踪,连他的鲜血都被放干,异族的入侵者吸吮了去,孕育了那些不属于罗马世界的国度,他的近邻,古老的波斯帝国,亦被狂热的贝都因人夺走了骨和肉,支撑一个新帝国,一个新宗教。

那么他呢?他究竟算什么?在旧日的同行者纷纷死去的世代,他又会去往何处?

罗慕路斯撩起托加,在盖乌斯的身边坐下,年轻的罗马将头颅放在年长的罗马膝盖上,父亲用那双在战争中夺取荣誉的手轻轻安抚着儿子的背脊。

“你准备就这样和我说话?盖乌斯,挺起背来!”罗慕路斯突然呵斥,手掌狠狠击打在盖乌斯的后背上。年轻人几乎是瞬间吃痛地绷紧身子,被泪水打湿的眼角下意识地阴狠吊起,狼的眼睛泛着莹莹的光,罗慕路斯这才缓和了些许神色。

“我不认为我能永生不死,”古典时代最璀璨辉煌的大帝国捏住盖乌斯的脸颊,迫使他抬头直视那双流动的金眸,“当然,我也不觉得我的孩子们能够永远把握我留下的遗产。”

可是为什么是现在?明明三百年前西部行省几乎尽数沦陷之时马库斯依旧生机尚存,只是受了点惊吓;明明两百年前贝利撒留的刀锋将西帝国的化身夺回君士坦丁堡,胎中便紧握彼此双手的血亲再次将桂冠合一;明明……

“我不明白,父亲。”盖乌斯的面庞笼罩在晦暗的光线中,暴雨咆哮着从天穹的罅隙中俯冲向大地,将他的面孔照得像死人一般苍白。

罗慕路斯长叹一声:“我最不希望看到你对心中拿定主意的问题噤声,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明明心里有许多话,却紧闭双唇,不愿与我诉说?”

盖乌斯的齿尖深深压入苍白的唇肉,直到细小的血珠渗出,染红了唇舌,他才恍然松口,沥沥的血沿着下颌流下,没入衣衫。“不要逼迫我说出这可悲的命运,我尊贵的,伟大的父亲,”感知到那双罕见的威严金瞳将视线倾注到他的身上,盖乌斯略显僵硬地交握住双手,意有所指,“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失去他更令我痛苦,他残缺的尸首,被簒夺者们撕扯嘲笑,我曾立下的誓言,在我的身体里猛烈地灼烧。多么痛苦,我无法左右我的命运,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遭此侮辱。”

暖热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盖乌斯不可自抑地抽泣出声:“倘若万军之主当真公正公允,为何杀害我至亲之人依旧安享土地与财富?为何不叫他们鲜血流尽,叫地下的亡魂得偿所愿?为何本应永恒的国度得不到庇佑,为何我的奥古斯都不愿伸出援手?”

圣而真的主宰阿,你不行审判,不向住在世上的人为我们的流血伸冤,要到几时呢?*

罗马在下坠,我们的帝国,我,盖乌斯·奥雷利乌斯·阿卡狄乌斯,是确乎感受到的。

“够了,盖乌斯,停下你的自怨自艾,”罗慕路斯严厉的声音仿佛令这座被遗忘的建筑震颤,“我不记得我曾经教过你如此软弱的情态,失去至亲的痛苦,我也亲自品尝。”

他站起身,径直向祭坛的中心走去,在曾经的罗马帝国化身两侧,石块隆隆转动,向上升起,搭建成支撑穹顶的庞大廊柱基座。盖乌斯不自觉地跟随在罗慕路斯身后,他们从小亚细亚土地上坍圮的特洛伊走向亚平宁肥沃之地上筑起的城邦,埃涅阿斯、罗慕路斯、马略、格拉古、西庇阿……风化的雕像随着年代的推移愈发鲜活,盖乌斯从未在冗长发霉的书卷之外见过他们真实的模样,罗慕路斯也从未和他的儿子解释过,他从城邦成长为无疆界帝国的进程中的那些教育者。

终于,在看到大名鼎鼎的尤利乌斯·恺撒与屋大维·奥古斯都父子时,盖乌斯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带着敬畏的神情,触碰那两张静默的面孔。

罗慕路斯抬起手臂,握住盖乌斯的手,征服者们的视线望向他们,跨越了数百年的亡魂轻轻颔首,旋即风化成沙。年轻的罗马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他的手被父亲握着快步向前,面前是多米提乌斯·奥勒良,“世界重建者”的眉宇间萦绕着忧愁的神色,在目光触及罗慕路斯的瞬间烟消云散。“罗马啊,我向您致敬!”模糊的低语如海潮攀上知觉的礁岩,皇帝流血不止的雕像瞬间隐入廊柱后昏暗翻涌的阴影之中。

他们越走越快,戴克里先、马克西米安、伽列里乌斯、李锡尼的面孔一闪而逝,再往前,一架庄严的十字架顶天立地般在他身前竖起,贯穿厚厚的云层向罗马帝国的化身展示神迹。

“Flavius……?”盖乌斯仰起头,那不是记忆中君士坦丁一世临终的模样,健壮的肌肉依旧在他的衣袍下流动,奥古斯都本人如同所有传世雕像中的那样执剑跨坐在他的王座上,望向那早已不再是帝国疆界的土地。

当他的帝国靠近,君士坦丁垂下眼瞳,锐利的目光扫过他的祖国——也是他亲手再塑造出的崭新的罗马,掩藏得很好的窘迫一览无余,几近赤身**展露在皇帝面前。

盖乌斯有些难堪,同时怀揣着隐秘的期待,他甚至忘记了父亲是何时离去。东帝国的化身早年与这位出身于帝国西部行省的奥古斯都并不热络,尤其是君士坦丁作为人质被扣押在尼科米底亚的宫廷之中时,出于伽列里乌斯等人的干预,盖乌斯很少能见到这位年轻的,在未来大有可为的保民官。不过在很多年以后,在他跟随君士坦丁从罗马渡海来到拜占庭,沐浴在新罗马的璀璨阳光之下时,他已经真正接纳了他的奥古斯都。

那么,他的君主,他的引路人,又为何出现在他的面前呢?盖乌斯出神地盯着君士坦丁的肩头,圣徒皇帝背后的光晕中似乎浮现了查士丁尼一世与其皇后狄奥多拉的面孔,这不禁令盖乌斯大为惊奇。

“马库斯已列座于神圣殿堂之间,在那些不朽的圣神之中永享安福。”奥古斯都松开握住剑柄的手,高耸的十字架微微震动,盖乌斯确信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弟弟安宁祥和的面容,于是他高呼出声。

“不,我的孩子,现在还不是时候。”君士坦丁的声音带着陌生又熟悉的高亢,他按住盖乌斯的肩膀,“不可发虚誓,要向上主偿还你的誓愿。*”

他起的誓,盖乌斯恍然间跌坐在地上,马库斯·奥雷利乌斯·霍诺里乌斯的幻影迅速地从他眼前流逝。他与临终的君士坦丁一世同日受洗,优西比乌斯将清洁的水掬起,浇在他的额前,他仅穿着一件亚麻长袍跪在洗礼盆中,在万众瞩目之下将头颅浸入水中。

模仿死亡,从洗礼中重生,乌黑的鬈□□在水面,水下的盖乌斯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动如雷鸣。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主阿,你若肯,就会使我洁净,你若肯,我必践行你的旨意。

我是上帝的罗马,是得胜的人,我要将神的教谕传到地上的民族与列国中去,要把讲许多种语言的人聚到罗马,要让未受洗的诸王膏立。”

浸洗者浮出水面,向拯救他的主祈祷,不自觉已泪流满面。

四百多年后,盖乌斯再次流下滚烫的泪水,灼痛他的面颊。王座上的奥古斯都伸出手掌,轻轻覆在了跪地祈祷者的发顶,盖乌斯瞳珠微微上挑,罗慕路斯的面容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双唇微微翕张:

“这是你的征途。”

这是我的征途,凭基督耶稣的恩而刚强,凭罗马诸帝之名号而光荣,又有何资格逃避当今的灾厄。

“……父亲,我明白了。”盖乌斯闭上眼,罗慕路斯露出疲惫而满意的笑容,君士坦丁、查士丁尼、奥勒良、奥古斯都、恺撒、西庇阿……曾经为罗马立下赫赫功绩的英魂们朝他伸出手,推着他的背脊将罗马重新推回现实。

去吧我的孩子,前路勿要再行迷惘。

盖乌斯睁开眼,天光已放晴,马库斯的尸体还倒伏在他的膝头,散发着轻微的尸臭。他的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柔地沿着罗马的脖颈爱抚。

君士坦提娅,君士坦丁智慧的女儿亲吻他的面颊:“盖乌斯,你终于醒了,你怎么在这里枯坐了一夜?”

盖乌斯松开自己僵硬的胳膊,将弟弟放在脚边,他握住君士坦提娅的手,慢慢地回答:“……君士坦提娅,我想该给马库斯下葬了。”

君士坦提娅讶异地睁大眼睛,先前,尽管有众多声望卓著且出身高贵的修道院长明确指出,不为逝者举办丧仪毫无疑问是一种对圣神的亵渎(当然,鉴于西罗马的死因,死前告解自然不宜提出),盖乌斯都以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镇压了这些反对意见,甚至对着君士坦丁五世陛下也毫不客气。

罗马帝国的意识体抬起头,神色歉疚而真挚,他说:“亲爱的,帮我给陛下写一封致歉的书信,我不该与他作对,尽管……我依旧非常不认可他的一些,嗯,非常,非常破格的想法,当然,我希望能与他一同前往色雷斯,他不是一直希望我这么做吗?”

“啊,你明白了。”君士坦提娅缓慢地说,“陛下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的,罗马的意识体不应该与巴塞琉斯相左,但是教会那里——”

“如果他们想效仿他们西方的弟兄,口中念诵‘主阿’,躺在我的骨肉之中吸吮我的血浆,我会令他们回忆起罗马曾经给予他们的痛楚。”盖乌斯·奥雷利乌斯·阿卡狄乌斯霍然站起,深色的瞳孔深处掀起波澜,每一根血管都在挤压着他的胸腔,令在其中回荡的共鸣和声变得格外冷酷。

“告诉他们,这是罗马的命令!”

.end

*《启示录》6.10

*《玛窦福音》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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