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伊比利亚群像】太阳坠落马德里

西班牙:费尔南德·阿贝托·卡斯提尔-阿拉贡

葡萄牙:阿方索·亨利克·加利西尔

卡斯蒂利亚:卡洛斯·特奥杜洛·莱昂

阿拉贡:莱昂诺尔·埃兰娜·纳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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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疼痛再次贯穿肺腑,海浪带着潮湿的腥臭,涌入他的口鼻,伯多禄的磐石伸出牧杖,将半个地球扫落到堕落的巴比伦。那个孩子便坐在群山之巅,比他的国王与罗马密友更加不可战胜,目光所及之处大海归于死寂,发胀的青黑尸体中溢出源源不断的污浊,把葡萄牙连同他心爱的战船一同冰封在大地的静脉之中。直到西班牙的船桅断折,六十年前射出的□□箭崩碎冰海,将他忠诚情人的心脏洞穿,滚烫的沃血流淌在伊比利亚的海岸,葡萄牙看见他的女儿们哀泣着收殓她们丈夫的森森白骨,用猩红的披肩裹起生养他们的泥沙。

阿方索挣扎着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揉紧费尔南德方才盖在他身上的洋红色绒毯,这里是下午三点的马德里,他陷在西班牙人为他定做的柔软沙发靠垫中,沙发的扶手边是一个小桌板,原本上面应该放着的是费尔南德送给他的圣诞礼物,现在它沿着葡萄牙先生半梦半醒间碰翻下落的抛物线滚到了沙发底下。阿方索花了好一阵工夫才操纵着刚睡醒的身体把它捡了起来,心里思索着费尔南德前些日子嘲笑他不如他家的莱昂诺尔公主矫健自有他的道理,然而葡萄牙先生从来不和小孩子计较。

他把八音盒的发条拧紧,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木雕小人伴随着跑调的圣歌缓缓旋转,费尔南德的手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有任何长进,那双骨节宽大的有力手掌比起捏着刻刀显然更适合紧握刀剑火□□穿敌人的胸膛。想到那个年轻人是怎样瞒着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在夜晚的灯火下费劲地刻画出圣家与马槽,报喜天使与三贤士,又是以怎样错漏百出的强装镇定,将他从里斯本邀请到马德里做客,阿方索的嘴角便轻轻翘起,连同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若是让中世纪的道明会神父看见费尔南德的“大作”,多半要治西班牙王国一个“亵渎圣像”的罪名,时过境迁,这样刻薄的话语只会在阿方索的头脑中短暂地滑过,然后悄悄埋在心底。

然而正因为方才的梦境余威犹存,梦中西班牙那清晰而冰冷的视线照进他的眼底,阿方索绝不会忘记惊醒瞬间心脏漏跳的那一拍,而在他漫长的一生之中,令他心律不齐的存在或许并非屈指可数,而唯有那诸国的后裔,他的血脉至亲伤他至深。

阿方索合上八音盒,音乐的戛然而止激起屋内一片死寂的尘埃,他不堪忍受这熟悉的境遇,曾经的伊比利亚大帝国将未驯服的烈马囚禁在马德里森严华丽的尖塔之下,直到名为西班牙的缰绳勒断葡萄牙的脖颈,亦或阿斯图里亚斯之裔的鲜血溶解黄金编织之网。不知不觉间他走到窗边,费尔南德在购置这处房产的时候曾在ins上拍照炫耀过她精致美丽的落地窗,连接上方宽阔的天窗,在寒冷的冬季为整个二楼平层提供灿烂的自然光照与暖意。

这是一栋独栋别墅,附带一个小花园,栽种着四季常青的灌木,因此阿方索可以清晰看见有两个人影从一片绿荫投下的阴影中向他的方向大力地挥动胳膊,一个熟悉而嘹亮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喊着他的名字:“阿方索!好久不见!快点来开门,我们赶时间!”

阿方索瞪大眼睛,扭转把手打开窗,莱昂诺尔用尽全力的呼喊几乎要把玻璃震碎,而她的丈夫,曾经名为卡斯蒂利亚的王国微笑着挽着妻子的胳膊,手中还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布袋。

当葡萄牙先生不情不愿地挪到一楼大门口给夫妻俩开门时,阿拉贡女士已经迫不及待地翻进阳台,从纱门的缝隙间把一个个扁扁的礼盒扔到客厅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可见,不告而来的二人颇具活力且分工明确,正如此时卡洛斯充满热情地攥住阿方索的手,把邻国的化身牢牢地控制在了门口。

“很难想象你们会把双王时代的古董拿来装火腿。”阿方索面色不虞地盯着卡洛斯·莱昂胳膊上挂着的编织袋,艳丽的猪肉纹理从中间隐约露出诱人的痕迹,葡萄牙打定主意,如果卡斯蒂利亚把带油的火腿直接扔在地毯上,那么他绝对死定了,费尔南德回来了都救不了他。

卡洛斯径直抱着火腿穿过门廊走进开放式料理台,把火腿放在水槽里。对于阿方索·加利西尔的揶揄只是含糊地打着哈哈:“这不是生态转型部对超市塑料袋的使用又有新规定了嘛……真是闲的,你快来搭把手。”

阿方索的眼皮跳了跳,走过去剥那堆洋葱,装作无意中发问:“你们今天为什么会来这儿?费尔南德没有和我说有这件事。”

卡斯蒂利亚先生终于放弃和他的火腿斗智斗勇,转过头怜爱地看了他的堂兄一眼:“今天可是圣家节,说真的你选择留在马德里反倒让我感到格外惊奇,如果不是被我亲爱的儿子迷花了眼,想必尊敬的葡萄牙郡是怀念家人的怀抱了,可喜可贺。”

话音未落,葡萄牙共和国便把一个洗干净的洋葱一把塞进了他的嘴里,然后走出了料理区,在他们身后,莱昂诺尔已经从阳台翻进了室内,此时正端坐在餐桌边上优雅地咀嚼橄榄油浸圣女果,仿佛完全没有被两个男人的打闹所干扰,“原本费尔南德还和我说打算邀请格拉纳达加入我们的家庭聚会,但我猜格拉纳达一定是直接叫他滚,否则他决不会闷闷不乐这么多天。”

上帝啊,阿方索心想,难怪自从圣诞节之后费尔南德一直神出鬼没,他还在疑惑,这位工作量甚至不如费利佩六世的国家先生在年底怎么如此公务缠身,等到西班牙先生回来,他一定要好好质问那个年轻人。

似乎是与葡萄牙心有灵犀,不一会儿,门口传来费尔南德咳嗽的声音,随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进了客厅。因为是私人聚会的缘故,西班牙先生的打扮非常日常,而跟着他一道来到这里的长者显然就严肃得多。莱昂王国用他可怕的视线环顾四周,在卡洛斯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旋即皱起眉,“纳瓦拉呢?她为什么不在?”

“听说您来了,纳瓦尔妈妈说她就不来了,现在估计和法兰西的阿德莱德……我是说玛丽安娜在巴黎吧。”莱昂诺尔终于吃完了她那一小碟油浸番茄,起身帮阿方索和卡洛斯一道布置餐桌,费尔南德顶着父亲灼热的目光小跑几步,扶住母亲的胳膊:“妈妈,我来帮你。”

卡斯蒂利亚王国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闻言便朝着莱昂王国微微一笑:“看来要给我们浪漫的后辈留一点私人空间呢,走吧,去阳台上抽根烟怎么样,老头?”

莱昂冷笑着一把握住卡洛斯伸出来的手,以似乎能把彼此丢出阳台的力度亲密地手捏着手走了出去。莱昂诺尔回头向儿子抛去一个鼓励的目光,便施施然跟着离去,顺便贴心地关上了阳台的玻璃拉门。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费尔南德和阿方索两人了,拟真壁炉中哔哔啵啵跳动着虚幻的火焰,墙角的圣诞树上还挂着阿方索在平安夜系上去的毛线袜,以及阿拉贡方才从阳台上丢进来的礼盒。

费尔南德揉搓着嘴角,将他一整天的公开活动中带上去的和煦微笑卸下,重新露出了阿方索更加熟悉的神情。西班牙在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显得不容抗拒,落在曾经为这张面孔而痛苦万分的葡萄牙眼中便颇具攻击性。

“没睡好,嗯?”费尔南德舒展开手臂,犹如北非荒原上奔过的狮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随即将年长的情人搂在怀里,宽阔的胸膛紧紧贴着阿方索,垂在他胸口的碎钻十字架吊坠抵住半岛友邻的身躯,令气色本就不佳的阿方索·亨利克·加利西尔更苍白了几分。

阿方索想起五百年前他们也曾亲密相拥,比起二十一世纪的温柔、体贴、力度适中,十六世纪的西班牙王国,那个诞生未久的年轻君王,尚不能认识到作为人的七情六欲,然而,爱欲的烈火往往只需海伦的一瞥便刺伤懵懂者的心灵,于是嗜血的帝国将他的俘虏放置于黄金珠宝中灼烧。来自在他们之前从未有人抵达的大西洋彼岸,来自加勒比海与印加帝国的珍奇之物捆束着阿方索的四肢,令被摘去桂冠的葡萄牙在马德里的昏暗宫室中日夜哀号。

而费尔南德的身上同样披着贵重的宝石,他的衬衣要一百个绣娘不眠不休刺穿手掌以染成最为纯洁的鲜红,他的头顶由另外一百个意大利帽匠打理,务必使其抹了油的鬓发熠熠生辉,西班牙握着权杖骑在被征服的土地之上,比跨过卢比孔河的尤利乌斯更加不可一世。

那时的费尔南德神采比现在更加放肆张扬,可那孩子的心是冷的,葡萄牙的心也是冷的,数百年的圣战厮杀出来的国度大多都有一副冷硬的心肠,否则无法将流着摩尔人血脉的异教徒从古老的伊比利亚土地上分离。如果说上帝遗弃他们,令天主的堡垒衰落有何尚且值得宽慰,那便是费尔南德·阿贝托·卡斯提尔-阿拉贡渐渐被风霜打磨得更加像组成他意识的人民,西班牙的温情,融进血脉与唇齿之间,在每一个黄昏,女郎每一次裙摆的摇曳,日光坠落在马德里的地平线,费尔南德唱起撒罗满王的雅歌。鸽子衔来阿连特茹的野葡萄,在他身周低吟,你这伊比利亚大地上受赞美的君王啊,你的爱人往哪里去了?你的爱人转向了何方?你的双眼未曾看见,我们同你一起去寻找,彼时万民要称他为有福。

要花上很久很久,才能使溃烂的伤口愈合,要经历过漫长的岁月,葡萄牙才能重新倚靠在西班牙的怀抱。阿方索迟疑了一下,轻轻地将手掌搭在了费尔南德的背上,随后收紧,算是回应了年轻人的依恋。费尔南德抬起头,浓密的睫羽下,两粒璀璨的灰绿瞳孔水波荡漾,比大西洋更深邃,比印度洋更碧蓝,比太平洋更广袤,比他们渡过的每一朵海浪更温柔。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阿方索偏过头,让爱人亲吻自己鲜艳的耳垂,西班牙尖利的犬齿轻轻地咬着葡萄牙的软肉,正如当年征服者毫不留情地用黄金耳坠刺穿落败者的身体,以妇人的首饰羞辱他,直到鸽血从洁白的羽毛上滚落,染红了年轻人的指尖,葡萄牙也未出一声疼痛的唉哼。

阿方索仿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我留下,你放开我,再不去处理火腿,我们晚上可就什么都吃不着了。”

他的西班牙情人瞬间眉眼弯弯,阳光而灿烂的笑容重新洋溢在他的脸上,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也打开了,莱昂诺尔亲吻了一下她的儿子,然后第一个走向料理台,宣布自己为今日家宴的主厨。莱昂和卡斯蒂利亚紧随其后,看起来父子俩似乎在阳台上抽了整整一包烟,要不是邻居早就带着妻儿去阳光灿烂的加利福尼亚度圣诞假期,费尔南德相信自己将会在第二天的警察局见到这两位。

不消多时,亦或是时光飞逝,餐厅的长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在卡洛斯戴着厨房厚手套,小心翼翼地把盛满橙红色鱼汤的珐琅锅放在餐桌中央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从教堂的方向传来悠扬的钟声,费尔南德清了清嗓子,举起酒杯:“敬我们可敬的未来。”

他的父辈们纷纷致以温和而放松的笑意,阿方索轻轻握住他的手,于两人对视的瞬间落下一吻:“新年快乐,我的小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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