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雅典】自食其果

雅典:安提忒亚斯

忒拜:埃里戈摩斯

马其顿:卡利马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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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哭声响彻全城,那望楼在呻吟,那爱好人丁的土地在呻吟。

雅典徒步在平原上跋涉,有太多东西挤占他的头颅,远见的鹰隼麻木地在几欲跃出胸腔的心脏中停栖。冰凉的血淹没过他的脚腕,将钴蓝色的希玛纯下摆打湿,黏稠地依附在古老者的脚踝,沉重的,下坠的,吐着信子的,蛇,忒拜的蛇咬着他赤红一片的双脚。

安提忒亚斯停下来,举目望去,这一片土地是方才止息的战场,三百忒拜圣军的尸体倒伏在土壤中,因无人掩埋而徘徊不去的亡灵如蝙蝠簌簌地上下翻飞。那是健壮的男子,有气力,彼此爱慕,曾为他们的母邦赢得莫大的荣耀,如今却沦落到无人掩埋的境地。雅典化身的目光在那些苍白呆滞的灰蒙面孔上迅速滑过,一条纤细的花蛇吐着信子,在尸体腐烂了半边的眼眶中游动,那黑洞洞的白骨望向忒拜的方向,望向七门之城,古老的卡德美亚的儿女们在哭嚎。

我不该……我,为什么……

不听使唤的双腿拖着安提忒亚斯走向他的故友、宿敌与仇人的处刑台,忒拜的心脏流淌着腥臭的泪涕——不,已经没有什么忒拜了,仅剩的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在坍圮的神庙中蠕动。

一个男人的背影撞进他的眼,血红的披风刮得眼睛酸涩无比,那人手里提着什么?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淌着黏稠的液体,蜿蜒地向他匍匐前进,同盟之血,安提忒亚斯头疼欲裂,一个人身上能容纳这么多血液吗?雅典不明白,埃里戈摩斯的血漫漶过奥林匹斯山诸神的宝座,忒拜的血从天上倾泻而下,七门之城的血从遥远的迈锡尼时代伸出双手抱住紫冠之城的头颅,灌进雅典的耳孔,灌进他的肺叶他的肠胃他的心脏,让五脏六腑都浸润着恐惧。

那可恨可悲的诅咒缠绕着我,用她那双无泪的干枯的眼睛望着我,说我可以先占尽便宜,然后死去。

安提忒亚斯惶然后仰,发现自己竟跪倒在那无尽的血泊之中,忒拜的妇女在远方号丧般扯着嗓子叫喊,她们从今往后便要远离不复存在的家国,到北希腊遥远的宫室中去织布,操持杂务,为马其顿人生育儿女。那些忒拜的老人,他们干枯的眼睛里还倒映着那十年的光辉,如今黄金的桂冠浸泡在血渍中,被军靴踏得稀烂。

他的目光再次寸寸下移,希玛纯布料层层叠叠间包裹着一颗头颅,安提忒亚斯俯下身,顾不得昂贵的衣袍沾上暗红的污血,他在埃里戈摩斯死不瞑目的眼瞳中看到了一张惊惶到近乎崩溃边缘的面孔——

“老师,您怎么在这儿?”那双军靴轻轻走到他身旁,高大的青年声音同样柔和,当年在雅典的学园内求学时,便是如此令人心生好感。安提忒亚斯的视线寸寸上移,马其顿宽大的指节中揪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从指缝间,从那头颅的乱发间,安提忒亚斯看到了——

——那张属于他,属于雅典的面孔!

年轻的高贵王国摩挲着旧帝国的后颈,压着对方不自觉的颤栗缓慢地向上挪移。“老师,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攥着安提忒亚斯的头发用力往后扯,脸上却是纯然的无辜,仿佛天真的孩童把握不了手上的力道。

雅典被迫仰起头,卡利马科斯另一只手环住老师的腰,俯首咬向那截暴露在殷红空气中的脆弱喉管。安提忒亚斯小幅度地挣扎着,埃里戈摩斯的头颅从他膝盖上滚落,他呜咽着,在濒死的斑驳视野中看见卡利马科斯毛茸茸的发顶,那处还洁净得很,没有沾上血迹,也因为头盔保护,没有带上一点儿尘土,在这片昏红的地域之中泛着虚幻到不真实的光。

紫冠之城缓缓抬起绵软的,僵硬的,赤红的手,放在了马其顿的头顶,那热度熨烫着他,也将他短暂地带回了那尚未远去的,还算安宁的年岁。未来的帝国静默了一会儿,突然松开安提忒亚斯的头发,用力地将老师的手按在了自己的侧脸。

然后他偏过头,吻了吻那只沾满了血腥的物什。

这使人痛苦的命运、祸害的赏赐者啊,俄狄浦斯的威严的鬼魂啊,黑色的报复神啊,你真是强大有力!

安提忒亚斯在黑暗中默默地数着数,他现在跪在潮湿的木板上,四肢末端紧紧箍着笨重的铁环,仿佛铸造之初就没打算让被缚者挣脱。血迹从额头流淌到他的嘴里,往被血腥充斥的口中钻去——如果紫冠之城张开他的嘴,那么从被切断的动脉中汩汩而出的液体将从唇间溢出那双曾经冠绝希腊世界的巧言的嘴。卡利马科斯上一次进入监牢的时候用烫红了的铁块弄坏了他的舌头,然后把那团焦黑枯萎的肉连根拔去。

“您用雄辩筑起的城墙不堪一击。”当马其顿王国的化身行走在比雷埃夫斯的港口,被雅典人再次背叛,捆束好交给胜利者处置的安提忒亚斯抬头望向他旧日的学生,那帝国微笑着看着他,吐出的话语却令他目眩神迷,几近晕厥。

安提忒亚斯咽下满满一口炙热的血,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这无法避免的屈辱,他从一开始便隐约明白,毒药可以杀死德摩斯梯尼,却杀不死雅典,古老的城邦化身再一次成为他的公民逃避自由选择之惩罚的载体,希波里德斯,雅典的自由的捍卫者,是否也是在如此的屈辱中饮恨而死呢?安提忒亚斯咬破嘴唇,让舌根的疼痛稍稍缓解,他必须忍耐这一切,忍耐马其顿,忍耐僭主,忍耐比雷埃夫斯的舰队,直到再一个机会的到来……

地牢的门打开,微微透入的光线照亮卡利马科斯的赤红披风,隆起的肌肉如同山峦起伏,年轻人走到他面前,安提忒亚斯的心脏沉到了胸腔的最底下,不安地颤动着。他深切地了解他的学生,从对方粗重的喘息中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马其顿人捏住老师的下颌,强迫他的囚犯抬头和他对视。

雅典血迹斑斑的瘦削脸颊抵上了一片火热的刀刃,皮肤瞬间被烫红,发出呲呲的声音。安提忒亚斯痛苦地闭上眼,却被卡利马科斯强硬地掰开。“老师,您真是心急,真是辜负了我对你全部的喜爱,你是用什么说服色萨利人倒戈为您而战?”马其顿的声音冰冷,坚硬,如同数年之前他的摄政安提帕特毫不留情地下达驱逐雅典公民,要求他们远离生养自己的自由的城邦,安提忒亚斯呜呜地叫着,本能地张嘴辩驳,满口的鲜血却替代那强力的言语从唇边倾泻而下。

卡利马科斯面露惊奇,一种残忍的快乐充斥在他明亮的眸子里,他轻轻地扣住安提忒亚斯的后颈,在雅典惊惶未定的注视中温柔地含住他的唇瓣,黏腻的鲜血,从紫冠之城的伤口落下的血在他们的舌尖打转。

安提忒亚斯还在不住地颤抖着,他能感受到那柄尖锐的器物正在他的面颊处缓缓上移,在他的眼睑没入皮肉。

“我听说目光炯炯的女神帕拉斯·雅典娜将她的鹰瞳赠予你,可为何你的短视令你陷于如此不义的境地?”卡利马科斯在安提忒亚斯橄榄绿的虹膜上亲吻了一下,那美丽的,出现在无数史诗与对话录中的“雅典之眼”早已折射不出什么瑰丽的色彩,很快,它们将愈发黯淡无光。

他听见马其顿的化身金瞳中流淌出深切冷酷的讥嘲,那双杀人的手轻轻一挑,便刺入那眼球与眼眶的缝隙,撕开筋膜,挑断神经与肌腱。在剧痛袭来的混沌与暖意中,安提忒亚斯听到了卡利马科斯的声音,“老师,您不会再需要它们了,只要你乖顺于我,我必会令你光荣。”

很快,另一处撕裂绽放在他的面颊上,雅典放声尖叫。

“老师,我想有个人可能要见见您,您一定不会拒绝吧?”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马其顿王国的声音强硬地钻入他的耳孔,那曾经最爱惜颜面的城邦低垂着头颅,只能勉强应声。

众神啊,请听我们的正当祈祷,使它应验,使我们的城邦获得胜利!快把战争的祸害转嫁给这地方的入侵者!愿宙斯从城外掷下霹雳,把他们劈死!

埃里戈摩斯坐在马其顿人的宫室里,两个由国王慷慨赠送的奴隶负责给他斟酒,可他却压根不碰那金杯,他要等卡利马科斯回来,回来决定他的命运。数日之前,马其顿王国从已经布满蛇样藤蔓的忒拜城基里发现死而复生的埃里戈摩斯,其时安提帕特之子,野心勃勃的卡山德要借着这具颈血未干的古城遗骸来赢得希腊人的忠诚,于是下到冥府的亡魂再度回返。

七门之城仿佛还没回过神来,亡灵的引路神赫尔墨斯将他从永恒宁静的冥土中掘起,将这永恒的诅咒再次唤醒,令他睁眼看向这已经逝去的世代。

卡利马科斯回来了,高大的马其顿青年微笑着,惺惺作态地向忒拜伸出手。埃里戈摩斯几欲呕吐,这小子确实向雅典学成了个坏种,他面色发白,头脑中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卡利马科斯,当然,他也没放过安提忒亚斯,忒拜的辞藻中永远为雅典保留一串刻薄的词汇,它们很快就能派上用场,埃里戈摩斯下定决心——而他很快会因此后悔。

埃里戈摩斯麻木地跟在卡利马科斯的身后,地牢永远潮湿坎坷的地面向下倾斜,泥水在洼陷中累积,随着走过的脚步渗入他的趾缝中。

他已经想好了一会儿见到安提忒亚斯的时候要说的腹稿,马其顿想看到他战战兢兢的臣服,一如几十年前那般的杀一儆百,雅典在忒拜的废墟中向马其顿的化身屈膝。他打定主意不露出一丝半点恐惧,雅典的城池还在阿提卡的大地上,说明卡利马科斯暂时还没想要他们的命,这多少算件宽慰之事。

卡利马科斯拉开牢门,忒拜放声尖叫。

血,满地满墙的血,飞溅到头顶木板上的血,雅典的血涂满了囚室。埃里戈摩斯的眼睛不听使唤地望向对面那团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人形的生物,那东西在微弱地呻吟着,脏污的四肢被铁链勒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乱蓬蓬的头发被长钉钉在墙上,强迫那张脸露了出来。

那片本来由浓密纤长的睫羽拱卫的美丽的眼眸之处,如今深深凹陷了下去,两个黑洞洞肉乎乎的豁口往外不住地流淌黑红的血,简直像雹子一齐下降。埃里戈摩斯不住地后退,近乎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他复生尚不太久,很多记忆都没有恢复完全,但那巴比伦的死人将忒拜的城墙拆毁,人丁与财富洗劫一空时,四周便是如此晦暗不祥。亚历山大死亡的谎言叫他吃尽苦头,可当马其顿的暴君真的魂归土壤之际,希腊诸邦依旧无法对抗这强横的国度,雅典啊,安提忒亚斯啊,我的故友,我的宿敌,你也踏上我这般可悲可叹的命运了吗?

安提忒亚斯已经无力也无法回答,卡利马科斯松开箍住埃里戈摩斯的手掌,走过去,拧住雅典的脸颊,强迫紫冠之城张开伤痕累累的唇瓣——

忒拜再次尖叫出声,那口深不见底的肉井中不见熟悉的吐着信子的毒蛇探出头颅,安提忒亚斯曾用那条小而软的雄辩的蛇牙咬伤忒拜的肺腑,连根拔去,不见踪影,雅典人因为大失血而显得虚弱无比,那真的还是个活着的生物吗?埃里戈摩斯望向那毫无起伏的瘦削的胸膛,心里思忖。

卡利马科斯微笑着绕回到忒拜人身后,垂下头颅,火热的唇一如他广袤的太阳的国度,他咬着埃里戈摩斯的耳廓不啻恶意地低笑:“老师,您不是在伯罗奔尼撒诸邦面前扬言要雅典去死吗?我为您做到了,老师,您说说,您该怎样向你的恩主效忠呢?”

忒拜双唇哆嗦着,不敢回头抬头看安提忒亚斯的惨状,更不敢回头直视那双近在咫尺的帝国之瞳。在漫长的须臾中,他恍然间听见蛇类游动的窸窣声,冰凉的蛇躯沿着亲密相拥的两具不朽者的身体蜿蜒而上。

埃里戈摩斯痛苦地淌下泪水,是啊,那是与群蛇共枕的王后所诞下之子所继承并壮大的国度,远东的印度人确信他,与他的国王是圣树预言的君王,注定要抵达世界的边缘,并统治那里。

看哪,伟大如雅典,久远如忒拜,未来被沸腾的光焰吞噬的科林斯与拉栖代梦,怎么还能认为他们的黄金时代依旧泽被当今的世代呢?

.end

*文中戏剧句段都是引用自埃斯库罗斯的《七将攻忒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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