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至初夏，半晴半阴。

昨夜彩鸳陪着王夫人捻线至鼓响三声，才将贾政那衣服烧洞的衣袖补好，早上又照常不到卯时起床梳洗，继续周而复始的管事娘子们议事之事。

王夫人虽一觉睡得不长，但精神却如旧地好，反观彩鸳只能站在王夫人旁边悄悄地打几个哈欠。

自从王夫人让管事娘子们轻重缓急地来汇报、又不允许她们长篇大论说事，她们也渐渐上道，稍有两个实在无法跟上，被王夫人找了借口调走，这样空缺两个管事位子，自然也就引得不少人盯着。

也不一定说管事娘子便是个肥差，但是管事之位稍比一般丫鬟婆子高些，也就多了威风；再者每日与府内管家的王夫人接触，混多脸熟便也有机会再往上爬。

所以空着府内夜间巡逻、打理府内树木这两个管事主子的位，只是夜间巡逻是个劳苦活却不讨好，得好是应该的，做不好又被骂得最惨，况且夜间主子们正在睡大觉，又如何能看到她勤劳干活的模样。

打理府内树木之事本就轻松，府内早期该种的树都种了，不过每日巡逻看下长得好不好。叶子黄了便命人施点肥，叶子枯了便命人多浇水，开花之时也就稍微忙些，要挂上红绸显得多姿多彩。

故而当王夫人问起这两个位可有人可荐时，打理府内树木的活就争先恐后地受了推荐，一看有五六个人之多，王夫人一一记下用于考察，等晚些再细细问后定夺，而夜间巡逻管事却没人说。

一看没人争这活，刘嫂子倒起了心思，想起近来与她相好的针婆子，听针婆子说过无钱贿着太太身边的陪房管事们，便就一直干着杂活。虽说这活不甚吃香，但也好歹比杂活强多了。

于是刘嫂子便站出来，主动说道：“太太，我这有个人选，是做浆洗的针婆子，她做事勤劳也不嫌苦。”

王夫人一听，没开口说记下，只是望向林之孝家的。

立马洞悉到王夫人的想法，林之孝家的连忙开口道：“太太，这针婆子原不姓针，只是她常说自己做不得半点针线活儿，只会干粗活，大家也就喊起她针婆子取笑了。她进府也有四五年之久，一直做浆洗活，人倒挺老实的。”

“哦？倒也是有意思。行吧，那就她了。”王夫人见没人愿意干这活，便一语敲定是针婆子做夜间巡逻之事。

今日议事都说完便散了，林之孝家的却依旧伫立在前头，似乎有话要说。

王夫人上午议事时，双眼余光都能看到彩鸳哈欠连天，如今见林之孝家的还要继续说事，彩鸳的小脸不觉地塌了下来，惹得王夫人心里暗笑。

“彩鸳。”王夫人一喊，彩鸳连忙出来应声道是。

王夫人眼睛一瞟，开口道：“早膳我想吃点甜的，你先去厨房说一声，再回院子准备。”

彩鸳一听，脸上早就堆满了笑意，眼睛都笑弯了，连忙说道：“好的，太太。”说完便步伐轻快地出去了。

“太太，前些日子出宫的嬷嬷和宫女都签好契，一个签短的，五年；一个签长的，二十年；宫女签了死的。”林之孝家的汇报道：“太太现若有空，我便喊人进来给您瞧瞧。”

王夫人点了点头，林之孝家的就忙着传唤人进来，只见三人进来后齐齐向王夫人行了个标准的礼，抬眼一一看过去，一个嬷嬷年纪稍大些，一个嬷嬷也就三十上下，宫女也就不到二十的样子。

三个人姿态、表情都显得庄重严肃些，一看也与普通府妇不同，王夫人看了笑着连连点头，心里十分满意。

王夫人本就打算是要给探春的教习嬷嬷，如今寻了两个便也要细细打听起来。

年纪稍大的嬷嬷姓崔，原先是伺候今圣上岑嫔的，到了年纪放出宫婚配，唯一的儿子长到八岁时，她便守了寡。岑嫔听闻她无人依靠，便又唤了她进宫陪伴十年。现如今岑嫔皈依佛门，不愿身边太多人扰清净，她便也就出宫。只是她儿子在宫内当值巡逻，她也不便离儿子太远，恰好贾府要寻教习嬷嬷，她也就来了。

年纪三十上下的嬷嬷姓宁，在内务府里当值，主要是管着后宫宫女、太监的礼仪之事。从未婚配，也就不愿回老家去。

王夫人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本只想着能找到受过训的嬷嬷便好了，毕竟京城里王侯将相多的是，哪家闺女不是五六个教习嬷嬷陪着长大，就怕嬷嬷们还未出宫便早已被他们预订了去。

如今能捡漏到一个专门教人礼仪的嬷嬷，确实十分难得。

王夫人还未问起宫女，只见从偏房处理好问候和收礼之事的元春和王熙凤进了门，元春手里拿着一本子，上头记着今日送礼清单，便问起王夫人回礼的事。

“回礼倒不用急，午后再安排吧。”王夫人说完，便拉着元春、王熙凤与两位嬷嬷打个照面，互相行了礼。

宁嬷嬷开口夸奖道：“两位姑娘行礼上也标准得很，一看就是从小便下了苦功夫。”

王夫人这才将元春两岁就有六个教习嬷嬷跟在身侧，只是年岁渐长，教习嬷嬷们也都告老还乡去；至于王熙凤从小便来京城，打小就鬼灵精得很，学礼仪也是快得很。

两个嬷嬷又对着元春二人夸了几句，王夫人心里受用了，便开口道：“如今我家三姑娘正学步，往后就得你们两位多多教导，打骂都不怕，只要学得成。”两人连忙应是。

看外边天色不早，王夫人便问了下彩燕时辰，彩燕掏出个怀表一看，回了句“太太，巳时两刻后了。”

“刚好领你们一同过去见过老太太，我家三姑娘正在老太太处养着，以后少不得与老太太处着。”王夫人开口说道，一伙人便都跟在她身后去了贾母处。

当她们到贾母处时，正是探春在厅上扶着学走路，贾母在榻上笑着看探春走得七扭八歪的模样。

王夫人也染上了笑意，向前与贾母请安，元春和王熙凤也都随后行礼。

贾母笑着免了她们的礼，连忙把元春和王熙凤喊在她身旁坐着，说道：“现在你们俩都忙着呢，害我这个老太婆实在无聊。”

“老祖宗，您若无聊便让碧云姐姐来寻我，我可是个清闲人呐。”王熙凤陪笑着。

贾母直忙摇头，说道：“你现在又要跟着学管家，还要练字，哪里清闲半点的。”

“老太太，您可别找王妹妹了。她呀，再不练多几个字，只怕三妹妹拿起笔来随便几划，都比她写的字好看，您若要找便找我。”元春挤眉弄眼地嘲弄了一番王熙凤。

王熙凤假装气呼呼，两手叉着腰说道：“你就故意编排我写的字，之前还说我写不过宝玉，如今说我写不过三妹妹。老祖宗，你可别依了她，只怕她嘲笑我是假，不给我跟您亲是真。”

两个少女争着贾母青眼地互相表白一番，惹得贾母笑得开怀，道：“你们两个我都依，可行？”

与元春两人笑话过后，贾母这才看到底下三个正行着礼的人，一看模样眼生，好奇地问道：“她们是何人？”

“回老太太，我看三姑娘也要先置着教习嬷嬷，这段时间刚好物色到两个从宫里出来的，今日带来给您瞧瞧。”王夫人连忙回话道，又将崔嬷嬷、宁嬷嬷的大致情况说了下。

贾母问了两个嬷嬷几个基本问题后，便也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对王夫人说道：“这番做得好，我们虽不比大家族，但也是个中等人家，女孩子的礼仪教养都是得从小抓起的，可不得被人说笑。要说以前光景，你姑奶奶也都得八个教习嬷嬷在身旁呢。”

“是，三姑娘年纪还小，我也有时间再寻些嬷嬷来。”王夫人连忙回应贾母，她当初嫁入贾府时，她的小姑子贾敏还未出嫁，身边八个教习嬷嬷和十来个丫鬟伺候着，养得贵气逼人。

只是如今贾府主子越发多了起来，却不能像以前时大手大脚；再者人多就乱子多，虽都伺候着同个主子，就怕各人心眼里都藏着私心，可别让探春小小年纪便污了童心，满打满算配置三四个教习嬷嬷也就差不多。

所以王夫人虽应了贾母的话，却也没打算按照贾母口中的配置来寻人。

“这人呢？”贾母指着一旁的宫女，王夫人一想刚未多加打听，便让宫女自行说一下。

原来宫女姓袁，宫里赐了名叫惠儿，她从小就被父母卖进宫里，从此便未有联系。现在到了婚配年纪发放出来，不记得家乡在何处，就只好继续待在京城里头。

“也是可怜的人儿。”贾母怜悯心一起，便继续问道：“你年纪也不小，既然出了宫，如何不寻个好人家呢？”

只见袁惠儿摇了摇头，回道：“奴婢宫内有一好姐妹，她入宫前便是个自梳女，后来我也跟着她成了自梳女。”

‘自梳女’一词出来，大家脸色各有不同，贾母原先怜惜早已消失不见，脸色有些下沉；王夫人则心中暗叫糟糕，担心老太太因此埋怨她不仔细筛过人便引给探春身边用；元春、王熙凤两人从未听过这词，脸上满是好奇。

像是耐不住这压抑的安静，王熙凤清脆一响：“什么是自梳女？”

王熙凤一双凤眼盛满了求知，连沉着脸的贾母都不忍心拒绝她的好奇心，况且王熙凤又是客人又得贾母欢心，若是换成元春或者贾府丫鬟发问，早就被贾母呵斥一番。

“既然王姑娘问了，你就说说吧。”王夫人见贾母并未阻止，便斗胆让袁惠儿说。

“是，太太。”袁惠儿当然知晓她一旦说出自己是自梳女身份，肯定会遭受到府内主子的不喜，但她既然选择做自梳女，自然也就不愿意往后主子给她随意婚配了。

自梳女一旦辫子梳起就不得反悔，必须遵循洁身自爱、不与男子有瓜葛的原则，若有违反便被视为伤风败俗，世人不容。自梳后，便自立于社会，可以走出深闺，但死后只能由自梳姐妹埋葬、吊祭扫墓。

大概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大胆的做法，元春和王熙凤两人都张大了嘴巴直呼惊奇，在场的丫鬟们也若有所思的样子。

贾母虽是见多识广，也不得不佩服袁惠儿自愿当自梳女的勇气，便开口道：“我活了这把岁数，大多都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难为你敢冲破世俗之见。”

袁惠儿连忙说不敢当，碧云则笑着插嘴道：“我也第一次听过女子不嫁人的，若是可以不嫁人，日日陪在老太太身边，我可乐得当自梳女。”

碧云之谈惹得贾母笑骂道：“若人人都如你这样不嫁人生子，只陪在我这老太婆身边，这世间可就没人了。”

王夫人见状连忙应和道：“老太太说的是，这俗话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不婚不嫁，弄出丑吒’。你们呀，该到年纪就得收心嫁人去。你们若是都不嫁，我这当家的，第一个就要被衙门拉去打板子。”

周边的人一听王夫人拿自己当笑话讲，也都笑了一场。

虽说贾母没多计较，但是王夫人还是开口说道：“惠儿就跟在我院子里，正巧我也缺了人。等林之孝家的去人牙子多物色小丫头，再给三姑娘这。”

贾母笑了笑说：“你做当家的，你安排就行了。只要不害我也被挨板子就行了。”大伙又哄堂大笑起来。

王夫人正想着如何安排袁惠儿，突然贾母屋外一个婆子进来说道：“老太太，太太，刚刚太太屋内的彩云来说有事通报。”

贾母一边准了一边说道：“政儿媳妇，你看看她们如今通报也像模像样了，若是前头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撞进来，要有客人在，我们可就失礼人前了。”

王夫人连忙点头说是，心里想着明日夸奖下管事娘子们，又疑惑不等会她要准备伺候贾母用膳，这个点彩云进来通报什么急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