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声。

宝钗面带笑意，语气温和，好似只是与人闲谈时随意一句问话。

但落在众人耳中，宝钗的声音却像身处阴森古宅，长发遮面的女鬼无声无息地从背后靠近，凑近耳旁的低声笑语。

工作人员悚然心惊，冷汗直冒，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不解释，宝钗误会他们拿红楼众人的**跟外人说嘴。

解释，众姊妹是书中角色的秘密被迫暴露。

最后，众人选择了沉默。

院中一片死寂，衬得工人电焊焊接发出的噪声格外刺耳，惊飞了屋檐上停留的鸟雀，在空中留下几声嘶哑哀戚的鸣叫。

噪音穿透耳膜直刺大脑，工作人员额角一抽一抽地疼，紧紧抿着唇，皱着眉。

在宝钗看过来时，他们却下意识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像是用油彩涂画的假面，拙劣，又可笑。

宝钗心头发寒。

所有人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所有人都在此时选择瞒着她，偏偏还要用一张张虚假的笑脸来敷衍。

连深受众姊妹依赖的朱丽也在其中。

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谁值得相信？

牵连在红楼众人与项目组之间，那条名为“信任”的丝线，彻底崩断了。

“我有些累了，劳烦朱姐姐送我回去吧。”宝钗无心再和他们交涉。

车上，朱丽汗湿的手紧紧握住方向盘，趁着红绿灯数次通过后视镜去看宝钗的表情。

很可惜。

宝钗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波澜，挂着无可挑剔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浅笑。

朱丽心里咚咚打鼓，越来越不安，深深吸了好几口气。

她不敢再和宝钗独处，她怕她会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也怕看到宝钗眼中的疏离。

等待60s，红灯终于变成绿灯，前头的车辆依然赖着不走。

“嘀——嘀——”朱丽烦躁地按了两声喇叭催促。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宝钗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指甲已将掌心掐出一道道血痕。

*

回到大观园，宝钗独自一人沿着甬道走过沁芳闸桥，去缀锦阁找姊妹们。

或许是接到了通知，一路上工作人员都离得远远的，用隐蔽的视线在暗处悄悄观察。

不同于外头的暗流涌动，缀锦阁里满室生春。

天边成片的晚霞被框进窗户，傍晚的微风闯入，调皮吹乱桌上刚理好的纸张，惹来惜春娇嗔埋怨。

湘云刚写好一张点心方子，墨迹尚未晾干，蓄谋已久的宝玉便伸手去夺。

怕字迹被弄花，湘云忙要去追他，谁料起身时手正好压在砚台上，沾了满手的墨，把宝玉的脸抹得全是黑色的墨点儿。

惜春窃笑，提笔蘸墨，只用了寥寥几笔就在纸上勾勒出两只绕桌抢皮球的哈巴狗。

迎春黛玉看了惜春的大作，笑得伏在桌上肩膀轻颤。

只有探春惦记着正事，连忙把桌上几叠写好的方子收在文件袋里，免得遭二位祖宗殃及，弄脏了到时候还得重写。

缀锦阁内，无忧无虑，欢欣雀跃。

听着里头传来的欢声笑语，宝钗忽然怯于打破眼前欢快温馨的画面。

她躲在门后缓缓蹲了下去，双臂圈着膝盖，把脸埋进双膝。

换做平日的薛宝钗，绝不会做这样毫无仪态的动作，可她心里着实感到无力。

工作人员处于极度慌乱，她又何尝不是？

映雪园的手续没项目组帮忙办不了，老师没项目组帮忙请不了，就连一日三餐都是人家做的！

她知道，但凡她聪明一点儿刚才就应该装聋作哑，维持明面上的和平，起码在他们羽翼丰满前不该跟项目组撕破脸皮。

可是她很委屈，她真的很委屈！

朱丽再三提醒不能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宝钗处处注意。

每次去映雪园都会特意换上现代的运动服，映雪园的经理至今只知道她姓薛，不知道她的真名。

但是项目组是怎么做的？

秦况私下拉着全和抱怨黛玉难伺候，只认识了十几天的施工团队都知道黛玉体弱。

项目组纵容这些恶人，肆无忌惮地将红楼众人的**大肆宣扬。

这还是当着她的面，背地里呢？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早就不知道说过多少去！

宝钗低声啜泣着，这段时日的紧张、焦虑、忍让、怒气，种种负面情绪好似洪水铺天盖地而来，最后全都化作不断涌出的眼泪。

他们凭什么？他们凭什么？

方才是湘云追着宝玉跑，这会子两人又反过来，宝玉拿着笔作势要往湘云脸上涂。

湘云嘴上求饶，只管往门外躲，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个趔趄，猝不及防看见了蹲在门后当蘑菇的宝钗。

“宝姐姐，你怎么在这儿不说话？”

湘云把宝钗拉起来，刚看清宝钗的样子就惊讶得合不拢嘴。

宝钗几时有过这般狼狈？

双眼、鼻尖哭得通红，额角垂下两缕碎发，看着好不可怜，跟只受了欺负的小兔子似的。

宝钗刚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才过了两个小时就哭着回来？

众姊妹关切地围过来：“宝姐姐，这是怎么了？”

宝钗自知这样的事不应瞒着，也瞒不住，便把在映雪园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姊妹们听了，又是心酸又是心疼。

“他们欺人太甚！”宝玉跟着滚下泪来，手紧紧攥成拳头，气得浑身发颤。

黛玉强忍泪水，把宝钗揽入怀中：“姐姐，别哭，我们在呢。”

“难道没了他们，我们就活不成了吗？我们只需撑过这几年，等到他日我们长大成人，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宝钗靠在黛玉的颈窝。

少女的脊背虽然单薄，但在此刻却是这个总是被人说多愁善感、弱柳扶风的姑娘，给了宝钗最坚定的支持。

若说谁最能体谅她的处境，必然是黛玉了，也只有一个黛玉了。

宝钗的泪水沾湿了黛玉的衣襟，不知哭了多久。

黛玉轻轻拍着宝钗的背，无声安抚她。

忽然黛玉神色微变：“不对！”

众姊妹忙问她：“妹妹想到了什么？”

黛玉眉头微蹙：“我险些忘了，那日我们穿越到现代，刚跟朱姐姐一行人见面时，那秦况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他是如何知晓的？”

起初众姊妹以为是神仙手段，后来得知穿越后又以为这是现代的先进科技，因此并未深究。

此刻被黛玉提起，连仍在哭泣的宝钗都从黛玉怀中直起身子，姊妹们惊讶得面面相觑。

对啊，现代并没有这样的科技，秦况是怎么做到的？

疑心一旦产生，那些过往被忽略的破绽就变得格外明显。

*

与此同时，【指挥部】里气氛凝重，针落可闻。

项目组组长方瑾沉着脸抱臂站在窗前，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大观园。

今天在映雪园发生的事，可以说是自项目组成立以来产生的最大失误！

事发时所有在场的工作人员都被单独带去调查问话，在调查结果证明他们的清白前，他们被限制了活动范围，不能跟无关人员接触。

侥幸没有跟去的组员人人自危，连必要的走动都刻意放轻脚步，不敢发出一点噪音。

极度安静下的暗流涌动，让本就紧绷的气氛变得更具压迫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

调查人员效率极高，仅用了三个小时就来向方瑾汇报。

“经调查，映雪园施工团队所有工人的家庭背景、工作经历、人际关系没有任何疑点，薛宝钗选中这个施工团队没有人为因素从中促成。”

“项目组的成员在此期间私下没有和施工团队发生过任何接触，目前初步可以断定，今天的事，只是一场意外。”

方瑾靠在椅背上，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谁能想到，没有任何阴谋，没有任何算计，真相会以一种如此戏剧化的方式揭露？

方瑾又问：“秦况身上有什么问题？”

宝钗看秦况那一眼，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都在被询问时向调查人员特意提及，因此秦况被项目组列为了重点调查对象。

调查人员已经查清了来龙去脉，不带有任何个人情绪，实事求是回答道。

“秦况跟今天的意外并无关联，但经全和供认，秦况曾私下和他抱怨过林黛玉难伺候、要求多这样的话。”

“朱丽全和二人都提到红楼众人对秦况的态度略有古怪，我们推测有可能是红楼众人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秦况私下的抱怨。”

但凡秦况没有出岔子，今天的事说不定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方瑾气得快要忍不住拍桌子，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宝钗的情绪如此激烈，原来是秦况早有前科。

即便忽略林黛玉身为红楼人物的特殊身份，她依旧是整个项目组重要的任务对象。

偏偏秦况管不住自己的嘴，背地里对重要任务对象说三道四，他的行为简直相当于外交官往外国元首脸上砸鸡蛋，毫无任何职业素养可言！

把调查报告从头到尾阅读一遍，方瑾身上浓厚如黑雾的怒气越来越重，悄悄观察她表情的工作人员险些被压得喘不过气。

好在身为统领整个项目组的组长，方瑾理智尚存。

她在看完调查报告后就又恢复了平日的状态，雷厉风行地做出多项指示，并且当众宣布了对秦况全和二人的处理结果。

“即日起，秦况不再是项目组成员，小徐，你把开除他的前因后果写成报告移交给特殊部门，由特殊部门评估决定秦况是否适合留在部门中。”

“全和知情不报，记过处理。”

*

秦况被带进房间已有整整五小时。

房间不大，不超过六平方，正中一张桌子，桌子两侧各有一把椅子。其中一侧墙壁镶嵌了一块占据大半面积的单向玻璃。

这儿就是项目组的讯问室，和公安机关的审讯室不论是在布局还是陈设上都一模一样。

刚被带来此处，就有专门的调查人员来询问秦况，有关今天下午在映雪园发生之事所有的经过细节。

当然，关于宝钗看向秦况的那一眼，更会被着重问及。

作为项目组的重点调查对象，一个个尖锐的问题不停袭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直视着他。

在对方高超的问话技巧下，本就心绪不宁的秦况仅仅支撑了五分钟就溃不成军。

他用力拍着桌子，声嘶力竭地狡辩。

“我不知道薛宝钗为什么要看我！”

“明明所有话都是那个工人说的，你们问他去啊，问我做什么！”

等到三轮问讯结束，秦况一人处在这个封闭的小房间时，他才意识到刚才的表现有多么愚蠢。

恐惧在懊悔和怀疑中滋长。

秦况看着单向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方才自己心虚的表情是否被玻璃另一侧的人看在眼中？

其他人是否为了自保，早就说出许多不利于他的情报？

还有薛宝钗林黛玉，她们有没有找方瑾告他状？

即便没有使用任何的刑具，秦况也已经跟饱受拷打的囚犯一样风声鹤唳胆战心惊，连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都会让他如坐针毡。

秦况紧紧捏着裤腿，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紧闭的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秦况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之前，门终于再度打开了。

他声音颤抖，仍然带有一丝侥幸心理：“是不是调查已经结束了，我可以走了吗？”

两位工作人员面色冷峻。

“秦况，正式通知你，你已经不再是大观园项目组成员，请你立即离开项目组回到特殊部门接受安排。”

“你的私人物品将由专人整理检查，确定没有问题后再交还给你。”

秦况知道，如果他被项目组退回了特殊部门，有这么一段失败的履历在，他绝对无法在特殊部门继续待下去。

秦况忍不住垂死挣扎：“我要见组长！今天的事明明跟我没有关系！”

然而面对他的依旧是两张不近人情的脸：“这是通知，不是跟你商量，如果你对组长的决策有疑问，等回到特殊部门后可以申请复核。”

最后的希望也被堵死，秦况像一摊烂泥瘫软在了椅子上，悔不当初。

方瑾没功夫去听秦况的狡辩，她已经在去往大观园的路上。

她为红楼众人带来了一本书。

一本古往今来被文人称颂，被万千学子研读，被誉为四大名著之首的文学著作——

《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