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缀锦阁。
“方组长、朱姐姐请坐,有失远迎,还请二位不要怪罪。”宝玉虽有气,接待方瑾和朱丽时依旧礼数周全,挑不出任何错处。
只是着实疏离和生分了些。
方瑾就像没有察觉出一般,面带温和笑意:“我来,是为了给你们一个说法。”
“关于今天下午的事,项目组非常重视,在事发后就派专人进行调查,调查结果和处理结果都在这儿了。”
方瑾一边说,一边递出手中的文件夹。
调查结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格外清晰详细,又从文件中得知秦况已经被项目组开除,众姊妹对项目组的抵触情绪消散了大半。
一直观察他们微表情的方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解释道。
“秦况的事,是我识人不明,我作为项目组组长向各位致歉,今后一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不过这只是秦况的个人行为,不代表项目组的立场,我们项目组所有工作人员,始终是和你们站在同一边的,请你们相信项目组的诚意。”
方瑾的目光诚挚而真诚,不带有一丝一毫的闪烁。
众姊妹犹豫了,他们是否可以再次付诸信任?
最后还是快人快语的湘云打破了僵局:“秦况的事原也和你们不相干,既然已经开除了他这事儿便作罢,日后我们不会再拿这事儿来说嘴。”
方瑾和朱丽刚刚松了一口气,正想再做一番保证。
却听黛玉轻声问道:“关于秦况,我有一事不明,还请二位为我解惑。那日初见,为何秦况刚一照面就叫出我的姓名?”
方瑾轻轻抚摸着《红楼梦》一书的封面,果然,和她想的一样,像红楼众人这样聪慧的人物,一定因为秦况异常的表现起了疑心。
只是她要如何回答,拿别的说辞来搪塞吗?
不,这显然是一个愚蠢的主意。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掩盖,日后被红楼众人察觉,项目组恐怕再永远无法得到红楼众人的信任了。
早在来这一趟前,方瑾看过红楼众人的心理评估报告,就力排众议做出了决定——她决定告知红楼众人他们的真实身份。
方瑾好似一阵风,来时猝不及防,走时更加干净利落。
她只是留下了《红楼梦》,说道:“你们要的答案都在书里了。”说罢,就潇洒地走进夜色中。
朱丽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焦急道:“组长,我——”
方瑾含笑打断她:“怎么,你跟专家们一样觉得我的决定过于冒险了?”
方瑾负手走在沁芳溪旁的甬道上,目光深邃望向天边。
天边的星辰明明灭灭,方瑾的内心反倒格外坚定。
这是一场豪赌,她赌的就是红楼众人的心理素质足够强大,能够接受真相。
朱丽幽幽道:“我相信您做的决定是当下的最优选择,但您只带了一本《红楼梦》,他们七个人估计不够分……”
方瑾脚步一顿,转过头来,足足沉默了三秒才重新开口:“再送六本过去。”
*
姊妹们人手一本《红楼梦》,却是盯着封面心乱如麻,迟迟没有翻开。
方瑾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答案在书里?
探春快刀斩乱麻:“罢了,既然让我们看这本书,我们先看就是,若是看完了还不明白,再问朱姐姐去。”
姊妹们附和:“很是,看看也无妨,即便书里都是些不相干的,也可当作话本读来消遣。”
说着,众姊妹翻开书,依着各人速度阅读,一时无言。
看完第一回,众姊妹都还沉浸在那首五言绝句中,满口称赞“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写得着实精妙,道尽心酸苦楚,感叹作者是红尘中一痴人时。
黛玉却发现了端倪,不禁流露出愕然之色。
原来,在红楼开篇第一回,一僧一道的对话中多次出现“神瑛侍者”、“绛珠仙草”等词语。
竟是和那日黛玉病中初见警幻仙子,警幻对她提起的前尘往事一模一样!
黛玉心下自思:这一僧一道看来是身份不凡,知晓我还为绛珠仙草时和神瑛侍者的那一段灌溉之恩不足为奇,只是这作者又是如何得知的?
她去看书脊上作者的姓名,上头印着——
【前八十回,曹雪芹著】
【后四十回,高鹗续】
黛玉一门心思想知道曹雪芹、高鹗的身份来历有什么特别之处,奈何从这本书的序言里所提及作者的出身籍贯来看,他们都是普通的凡人。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黛玉一时陷入了沉思。
其余姊妹曾听宝玉说过他梦访太虚幻境一事,这会子渐渐反应过来,笑说道:“如何他们那儿也有一位警幻仙子、也有一块通灵宝玉?”
宝钗见黛玉沉默不语,问她:“妹妹可是想出什么来了?”
黛玉摇头:“未曾,只是想起那日我在病中偶然见了警幻仙姑,她同我说了许多事,今儿个看到这书,倒是和警幻仙姑所说之事有些干系。”
宝玉笑问道:“当真?那日我也病了,怎么仙姑只去见了妹妹,不来见我,难道是仙姑嫌我蠢钝不堪?”
其余姊妹忙追问黛玉警幻仙子和她说了什么。
黛玉赧然道:“她只说我前世是三生石畔绛珠仙草,受了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因此特地下凡为人还他一世的泪,这话我尚不知真假。”
宝玉不好奇旁的,只急切问道:“妹妹可知,神瑛侍者是何人?”
我从前几时为旁人流过泪?要是连你也不晓得我从前的心事,真真儿就是枉我把你当知己了。
黛玉恼他的愚钝,抬眸看着他只说出八个字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过去种种再度浮现在脑海,宝玉愧道:“难怪,难怪,妹妹生了一副多愁多病的身子竟是因为我。”
还泪之说难免让人想到泪尽而亡一词,宝钗皱眉问黛玉:“警幻仙子可说,你要如何还他,又要还他多少泪?难不成还要赔上一生才算了了?”
宝玉忙说:“我不管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如何,妹妹与我之间没有什么欠不欠的,他们的恩情他们偿去,我只要妹妹好好儿的。”
黛玉笑道:“你们不必着急,警幻仙子说我已还尽了前世的泪,此案便算了结了。”
“这样是再好不过了!”宝钗抚着心口长舒一口气,仔细打量黛玉一回,又笑了出来。
黛玉问:“好姐姐,你笑什么?”
宝钗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又要一等一的模样,又要无出其右的灵秀,还得配上颗水晶般的玲珑心肝,哎呀呀,照我说,别说是从当今世上找出一个人来,就是求女娲娘娘比着你再捏一个这样的人出来,只怕都不能够。既是绛珠仙草托身,那才说得通!”
“好啊!”黛玉听宝钗夸得如此夸张,羞得双颊绯红,作势要去拧她的脸,“我当姐姐是个正经人,谁知连你也说这样的话来作弄我。”
宝玉倒是觉得宝钗说得极是,一拍大腿当即附和:“妹妹莫要推辞,跟妹妹比,我就是女娲娘娘随手甩出来的泥点子。”
林黛玉听宝玉在那里跟宝钗一唱一和,轻轻推了宝玉一下,嗔道:“你既说你是泥点子,还请离我远着些,仔细弄脏了我的衣裳。”
湘云笑指宝玉:“你们瞧瞧,他哪有半分神瑛侍者的样子?若不是警幻仙子这么说,我定是不信的。”
说着她又拉了黛玉过来,说要拿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比一比。
众姊妹笑闹了几分钟,到底念着正事,又讨论起《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和高鹗来。
探春提出了个想法:“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情说不准在仙界流传甚广,除去警幻仙姑,这一僧一道对其中细节一样了若指掌。”
“许是曹雪芹高鹗二人有幸从一僧一道口中得知,觉得这一段故事细腻不俗,特意写了下来作为此书的开篇。”
众人都觉得探春的猜测极有道理。
宝钗笑道:“那我们便继续看下去,看后文故事如何发展吧。”
其余姊妹都纷纷重新翻开书,唯独湘云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指着宝玉和黛玉,一边直嚷嚷肚子疼。
众姊妹都好奇:“什么好笑的事,让你笑成这个样子?”
湘云一手撑在桌上,勉强直起身子,笑得越加厉害:“你们还问我为什么?作者既然把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往事当作开头,之后少不得绕着他们编排。”
“历来这些话本都是一个样儿,接下来么,必然是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下界为人后相知相爱,可惜有恶毒婆婆、跋扈小姑、嫌贫爱富的老丈人从中作梗。”
“这对神仙眷侣经历千辛万苦,骗去读者一大缸的眼泪,最后又阖家团圆皆大欢喜,好一段俗套剧情哈哈哈!”
惜春听了抿着嘴唇憋笑:“说不准在书里林姐姐是个只知针黹女工、不会认字读书的贤良闺秀,二哥哥更是一门心思地要科举做官。”
其余姊妹忍俊不禁,拿着手绢掩住双唇,不过是碍于宝黛二人的面子没有如湘云一般笑出声来。
宝玉光是想想自己在书里挤破头都要往官场钻,脸色就跟吞了苍蝇一样难看得紧。
宝钗忍着笑宽慰他:“宝兄弟且别急,能写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作者,怎会是一个俗人?你莫要听云儿胡诌。”
黛玉倒是气定神闲地饮了口茶:“总之作者又不知我的名姓,肯定另外随意编出一个来,我只当旁人的故事看,任他写去就是了。”
“看来绛珠仙草的胸襟气度远胜神瑛侍者远矣~”湘云冲着宝玉挤眉弄眼。
贾·黛玉头号粉丝·宝玉不仅不生气,还理直气壮地昂着头:“那是自然!林妹妹胜过我许多!”
众姊妹调整好了心态,打算把这本《红楼梦》当作披着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皮的OOC同人文看时,有一个角色的出场打破了他们原本的猜想。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姓贾名化,字时飞,号雨村的穷儒生。
宝玉霎时惊疑,口中喃喃:“怎会是他?”
惜春:“怎么,这人难道有古怪?”
宝玉:“那年姑父修书一封请老爷替某人谋官,举荐的就是这贾雨村!不论是姓名、表字、别号都一模一样,天底下岂有这么巧的事!”
按照众姊妹原本的推测,《红楼梦》一书是作者根据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前尘往事编造出来的新故事,那就不应该有现实中的人出现才对。
探春听他说得如此坚定,忙追问:“可是记差了?天底下同名同姓之人虽少,也不是没有的事。”
宝玉坚持道:“错不了,这贾雨村上门做客时,老爷常常叫我出去待客,我和他算熟识,如何能记错?不信你们问林妹妹,贾雨村来京城前曾是林妹妹的西席,妹妹定然记得。”
众姊妹看向黛玉,黛玉眉头微蹙,印证了宝玉的说法:“是有此人,连他的籍贯、样貌也和书中所写能一一对上。”
大家顾不得细究故事情节,急急往后翻看几页。
果然,黛玉、宝玉逐个出场,彻底推翻了众人原有的想法,看来作者记录的是真实的事,而非杜撰。
湘云又猜:“难道作者不仅知道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投胎成人的真实身份,还在现实中认识贾雨村,从贾雨村处得知了林姐姐和二哥哥的事?”
其余姊妹都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只好接着看下去。
看至甄家的小姐英莲幼时被拐卖,众人叹息了一回,看到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把贾府的家事尽数当作下酒的笑谈说与贾雨村听,众人又很是气了一回。
可是越往下看,读到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时,连最迟顿的迎春都发觉不对。
探春费解不已:“若说这作者是外男,如何能知晓贾府垂花门以内的谈话,若说作者是女眷,那又不应与贾雨村熟识、知晓贾雨村过往经历。”
宝钗道:“正是,这人写得煞有其事,连姨妈房里案几上摆放的是青绿古铜鼎、上头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都写得清清楚楚,好似当真见过似的,着实令人疑心。”
宝玉:“听说这冷子兴是周瑞家的女婿,难道是周瑞家的同冷子兴说过,冷子兴又说与贾雨村,然后传到作者耳朵里去了不成?”
“我看未必。”黛玉翻出一段她和宝玉二人私下单独相处的场景来,指给宝玉看。
“你只瞧这段,我和你在桃花下共读西厢的事也被如实记录在书中,难道是你多嘴多舌特意说与了周瑞家的听,又被周瑞家的传了出去?”
宝玉恨不得指天发誓。
“这书我是偷偷让旁人给我带进来的,要是叫老爷知道,少不得一顿好打。周瑞家的是太太的陪房,我怎么敢说与她听?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袭人晴雯我都没透露过半句。”
黛玉冷静道:“这就是了,你我二人都没与旁人说过,这曹雪芹是如何知晓的?他还能化作满地桃花偷听不成?”
宝玉仔细一看,连许多他自个儿都忘了的对话,书里却一字一句记录得清清楚楚,就算是知情人转述,也万万不能记载得如此详尽。
黛玉心里已经有所猜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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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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