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葳冷眼看着跪趴在地、涕泪横流的王期,脸上那点温和表情早已消失,只剩下冰霜般的沉静。
他没有立刻理会王期的求饶,而是转头,目光锐利地扫向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内卫首领丁仪。
“丁千户。”贾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立刻封锁州衙所有消息,任何人,胆敢将今夜库房之事、假册之事泄露半字出衙,尤其不可让保定府城及真定府那边提前知晓。”
“是!”丁仪抱拳领命,眼中精光一闪,身影如鬼魅般迅速退下。
安排人控制州衙所有知情人等,封锁通往其他州县的官道要隘,对所有信使、行商,严加盘查。
贾葳的目光重新落回王期身上,心中念头飞转。
假册子?如此精心的做旧,绝非仓促可成。
贾葳清俊的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窗棂:“这假册子……绝非涿州一地所为。陛下昨日才下旨命我出巡,他们纵有通天之能,也来不及临时赶制出如此以假乱真的赝品。这是早有预谋!只怕在皇上强行推行新税法之初,这些人就已经备好了后手。”
恐怕在皇帝强行通过新税法在河北试行的那一刻起,这些盘踞地方的豪强势力,就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欺上瞒下,保住他们的命根子了。涿州如此,那保定、真定……甚至更远的地方呢?这绝对是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大网!
“光堵还不够。”贾葳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他再次唤来一名内卫,低声快速吩咐:“去,找几个机灵可靠、口风紧的本地人,花点钱,让他们把消息‘漏’出去。就说……王知州昨夜设宴,送上的戏班子深得本官和六殿下青睐,尤其是那个扮相俊俏的小生……嗯,或者就说王大人为求平安,孝敬了两位钦差好大一笔银子,心疼得在家抱着账本直哭……总之,要让人觉得,王大人已经‘买通’了我们,事儿……差不多平了。懂么?”
水沚斜靠在搬来的太师椅上,闻言挑了挑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茂哥儿这脏水泼得……倒是顺手。”
贾葳没理他,只盯着那名内卫:“做得自然些,要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越是这种‘风流韵事’、‘银钱开道’的闲话,传得越快,信的人越多。”
“属下明白!”内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领命迅速退下安排。
库房深处,几盏牛油大蜡驱散了角落的黑暗。
真正的鱼鳞册和黄册正本终于被从一处夹壁墙后的暗格里搜了出来。
册子簇新,墨迹清晰,纸张坚韧,与之前那几本精心做旧的假货形成鲜明对比。
夏税征收的原始凭据也堆积如山,被一一搬出。
水沚抖了抖册子上的灰,眼神冰冷地扫过被两个内卫架着、面无人色的王期,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王大人,藏得挺深啊?这正本,是等着陪葬用?”
王期浑身一哆嗦,几乎要晕厥过去。
贾葳走上前,随手翻开一本真正的鱼鳞册,指尖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田亩标记和人户姓名,神色平静。
他合上册子,看向抖如筛糠的王期,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叹息:“王大人啊,伪造鱼鳞册,意图欺瞒代天巡狩的御史,这罪名……可是抄家杀头,祸及满门的大罪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王期如同被抽了脊梁骨,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彻底跪趴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涕泪横流,“下官糊涂!下官该死!求大人开恩!开恩呐!都是……都是……”他想攀咬,却又不敢,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贾葳并不接他求饶的话茬,反而话锋一转,像是闲话家常:“王大人为官多年,想必家中娇妻美妾环绕,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吧?”
王期哭声一滞,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狼狈不堪。
“唉,”贾葳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沉重,“你说,你在这里顶了这天大的罪,人头落地,家产抄没,妻女充入教坊司,儿子发配边关为奴……那些在背后指使你、推你出来顶缸的人呢?他们此刻,怕是正高卧锦榻,拥着美婢,听着小曲儿,逍遥自在吧?他们……会念着你的‘功劳’,替你照顾家中那些嗷嗷待哺的稚子弱孙吗?”
王期肥胖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连哭都忘了,眼中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茫然。
贾葳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贾葳捕捉到他眼中的动摇,继续慢悠悠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听说王大人的长孙,年方十七,去岁便已高中举人,被誉为保定府百年不遇的神童?啧啧,如此麒麟儿,前途本该不可限量,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如王阁老一般,登阁拜相,光耀门楣啊……”
他刻意顿了顿,看着王期眼中因提及孙子而骤然亮起又迅速黯淡下去的复杂光芒,惋惜地摇头:“可惜啊可惜。摊上这么个糊涂爷爷,伪造鱼鳞册,欺君罔上……这罪名一下,你那神童孙子,这辈子就算彻底毁了。别说入仕,连个清白良民都做不成,只能打入贱籍,一辈子低人一等,为奴为仆。一个不小心,惹了主家不快,被乱棍打死,草席一卷扔去乱葬岗……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想想看,当年惊才绝艳的神童,最后落得个贱仆乱棍打死的下场……唉,到那时,你这一支,别说族谱除名,怕是连祖坟的边都挨不到了吧?”
“不——!!!”王期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孙子聪慧稚嫩的脸庞,想到他寒窗苦读的艰辛,想到他中举时的豪言壮语……再想到贾葳描绘的那令人绝望的未来——贱籍!发配!为奴!乱棍打死!挫骨扬灰!
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彻底击溃了这个只会甩锅、并无大智也无大勇的地方官。
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攀附之心,在家族血脉断绝、子孙沦为贱奴的恐怖前景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大人!大人饶命啊!我说!我全都说!!”
王期涕泗横流,手脚并用地爬向贾葳的脚边,再也不顾什么体面:“是……是族里!是阁老府上传的话!说……说新法凶险,要早做准备!假册子是……是保定府‘墨韵斋’的老掌柜带人做的!银子……银子是从州衙的‘常平仓’账上挪的!夏税……夏税只收上来不到四成!其他的……都被各家以各种名目拖欠着!账……账目都在这里了!大人明鉴!下官也是被逼无奈啊!求大人开恩!饶了我那孙子!饶了我一家老小吧!!”他语无伦次,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只求一线生机。
那肥胖的身躯因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涕泪糊了满脸,哪里还有半分“弥勒佛”的影子,只剩下一个被彻底击垮、摇尾乞怜的可怜虫。
贾葳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痛哭,脸上那点痛惜的神色早已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那滩烂泥,只对身后的人淡淡吩咐了一句:“带下去,单独关押。让他把知道的,事无巨细,全部写下来,画押。”
两名内卫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将瘫软如泥、仍在哀嚎求饶的王期拖出了库房。
那绝望的哭嚎声在空旷的库房通道里回荡,渐渐远去,最终被沉重的黑暗吞没。
水沚走到贾葳身边,看着王期消失的方向,嗤笑一声:“脓包一个。”
贾葳没有回应,只是望着通道外,低声道:“脓包,也有脓包的用处。”
“你们呢?”贾葳的眼神终于看向一直跪在后面的两个属官。
涿州的同知和判官小心的对视一眼,对方眼里是熟悉的恐惧。
“下官愿听大人吩咐/差遣”
***
接下来的两日,涿州城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暗流涌动。
关于巡按御史贾葳和六皇子水沚的“风流韵事”和“贪财好贿”的传闻,如同长了翅膀般,在城里各大酒楼茶馆、富户豪绅的后宅悄然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王大人府上那个新来的小旦,嗓子跟黄鹂似的,被那贾御史一眼就看中了。啧啧,到底是国公府出来的公子哥儿,眼力就是毒。”
“何止!我二舅姥爷在州衙当差,亲眼看见王大人家的管家,抬着好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进了驿馆后门!啧啧,怕是王大人半副身家都填进去了!”
“真的假的?那可是钦差!还是皇子!能这么容易……”
“嘿!你懂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以前在京城听说那宁国公府的贾珍,可是出了名的好色荒唐,他儿子能是什么清白人?至于六皇子……苏北杀得尸山血海的,能是什么善茬?这种人,给足了银子和美人,什么事摆不平?”
流言越传越真,细节越来越丰富。
不少人按捺不住,纷纷派人前往知州府打听消息。
知州府大门紧闭,守门的衙役口风甚严。
但王大人的那位心腹管家,偶尔露面采买时,面对旁敲侧击的询问,脸上总会露出一种极其暧昧、欲言又止的笑容,摆着手:“哎哟,可不敢乱说!我家老爷正陪着两位钦差大人……办差呢,正经差事。”
他越是这般讳莫如深、遮遮掩掩,那挤眉弄眼、嘴角含春的模样,落在有心人眼里,就越坐实了“钦差已被王大人用美色和银子‘拿下’”的传闻。
打听的人心领神会,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回去禀报各自的主家。
笼罩在涿州豪强士绅头顶那“新法查税”的阴云,似乎因为王大人的“成功运作”而消散了不少。
紧张的气氛悄然松弛下来,不少人甚至开始盘算,等风头过去,该如何把“孝敬”给王大人的损失,再从那些泥腿子身上加倍捞回来。
就在这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人心浮动之际,第三日傍晚,一封封盖着涿州知州王期私印的请柬,如同投石入水,迅速送到了涿州城内所有有头有脸的士绅、大户、粮行东家、田产众多的地主手中。
请柬措辞客气而模糊,只言“为商讨今岁夏税及朝廷新法推行事宜”,特邀诸位贤达于明日上午巳时初刻,至州衙二堂“共襄义举”。
收到请帖的人家,反应各异。
大部分人看到那熟悉的王期私印,再联想到这两日城中的“好消息”,认为王大人把事情“摆平”了。
这所谓的“商讨”,不过是走个过场,大家凑点银子把窟窿填上,给钦差一个体面的台阶下,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对于明日州衙那一场宾主尽欢的“分赃”宴,不少人已经开始盘算着,该带多少“心意”去才显得体面又不至于太肉疼。
但有的些人心头依旧萦绕着不安,总觉得事情似乎过于顺利,但管家那暧昧的笑容和王期至今未曾露面“辟谣”的沉默,又让他们强压下疑虑,抱着观望的心态准备赴会。
夜色中的涿州城,灯火阑珊,一片异样的宁静。
州衙后院的灯火,却彻夜未熄。
贾葳带来的那二十名“小厮”,正对着堆积如山的真实账册和凭据,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笔走龙蛇地记录着。
一张巨大的、标注着各种颜色和符号的涿州田亩分布草图,已在偌大的绢布上徐徐展开。
水沚抱臂站在廊下,望着漆黑的夜空,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狩猎般的笑意。
贾葳则坐在灯下,仔细翻阅着王期崩溃后供出的那份名单和线索,指尖在“墨韵斋”、“常平仓”、“各家拖欠”等字眼上轻轻划过,眼神沉静如深潭。
明日州衙二堂,不知那些揣着“心意”、满心以为危机已过的贤达们,推开门看到的,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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