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翌日上午,巳时初刻。

涿州州衙二堂,气氛微妙。

受邀前来的豪绅地主们陆续抵达,大多衣着光鲜,脸上带着几分轻松甚至隐隐的得意。

厅内炭盆烧得暖融,茶香袅袅。

众人三三两两寒暄着,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前两日城中的“佳话”早已传遍,都道王知州手段高明,已然“摆平”了两位难缠的钦差。

今日这“商讨”,不过是走个过场,大家凑份“心意”,把拖欠的夏税窟窿填上,给钦差一个体面,也给自己一个台阶。

只有少数几个心思缜密或消息灵通的,看着堂上肃立的陌生衙役和过于安静的气氛,眉宇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后衙书房内,烛火已熄。

贾葳坐在宽大的枣木书案后,面前摊开两叠厚厚的文书。

左边一叠,是这三天紧急整理出的涿州田亩初步汇总,虽已触目惊心,但他心知肚明,这仅仅是水面上的冰山一角,那些被豪强隐匿、兼并的土地,远未现形。

右边一叠,则散发着更浓重的血腥气。

那是丁仪率领内卫,短短两日内从王期及其心腹属官、衙吏口中撬出来的供词。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涿州官场与地方豪强勾结的桩桩件件:如何伪造鱼鳞册、如何挪用常平仓银钱做造假经费、如何巧立名目拖欠夏税、各家侵占田产的具体数目、贿赂官员的明细……甚至一些见不得光的阴私勾当。

贾葳指尖划过那力透纸背、条理清晰的供状,心中对“内卫”这两个字的分量有了更深的认知。

帝王的利爪,名不虚传。

“如何?”水沚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已换上玄色蟒袍,腰悬佩剑,英俊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贾葳深吸一口气,拿起右边那叠供词,起身:“走吧,殿下。该去会会涿州的‘贤达’们了。”

水沚眼中闪过一丝狩猎般的兴味。

二堂内,谈笑声在贾葳与水沚踏入的瞬间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位年轻的钦差身上,带着探究、谄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贾葳一身青色御史补服,身形略显单薄,脸色在炭火映照下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清冷的眸子扫过全场,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水沚落后半步,蟒袍配剑,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扫视,堂内温度仿佛骤降。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贾葳径直走到主位站定,开门见山,声音清朗却掷地有声:

“本官奉旨,督办河北新法推行。涿州首站,当为表率。今日请诸位前来,只有一事告知:即日起,涿州全境,将重新核定田亩,无论官田、民田、勋田、寺田,凡有隐匿、诡寄、飞洒情弊者,限期十日内自行至州衙据实呈报,逾期未报,或虚报瞒报者,一经查出,田产罚没充公,主事者依律严惩。核定之后,所有田亩,一律按‘摊丁入亩’新法,据实征收夏税秋粮,不得有误!”

如同滚油中泼入冷水,堂内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重新核定?”

“摊丁入亩?那怎么行!”

“王大人!王大人何在?昨日不是说……”

“对啊!王大人答应过的!怎能出尔反尔?!”

“贾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历年赋税皆有定例,岂能说改就改?”

群情激愤,质疑声、怒斥声此起彼伏。几个胆大的甚至站起身,指着贾葳质问。

贾葳神色不变,任由喧哗声浪冲击,直到声音稍歇,才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所有嘈杂:

“规矩?本官奉的是圣旨,行的就是国法!王知州?他昨夜突染沉疴,已无法理事。如今涿州之事,本官说了算。”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叫嚣最凶的:“至于他答应过什么,与本官何干?与朝廷法度何干?”

“王大人呢?你让王大人出来!”

“你说了不算!”

“让王大人为我们做主!”

意识到贾葳目的的豪绅,此刻脸色涨红,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要求面见他们原先的话事人。

贾葳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若有异议,可依律上奏。但在本官这里,在涿州地界,新法必须推行!夏税积欠,必须补齐!若有胆敢公然抗拒朝廷政令、煽动闹事者……”

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水沚。

水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右手随意地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指节轻轻叩击着冰冷的剑镡。

那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却如同惊雷般响彻在他们心头。

“孤麾下亲兵,就在衙外候命。按律,视同谋逆!”

“谋逆”二字一出,所有叫嚣声戛然而止,众人脸上血色尽褪,惊恐地看着水沚那只手和那柄象征着格杀之权的佩剑。

“竖子猖狂!”一声怒喝打破了死寂。

坐在前排的一位须发半白、身着锦袍的老者猛地站起,正是王期的族叔,在涿州根深蒂固的大地主王智。

他仗着辈分和与京城王阁老的关系,指着贾葳的鼻子破口大骂:“黄口小儿!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大放厥词!我涿州王氏,乃保定名门,内阁王阁老是我堂兄。你宁国府不过是个空壳子爵位,也敢在此耀武扬威?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天降雷霆,让你贾家断子绝孙吗?!”

这番恶毒诅咒一出,堂内温度骤降。

水沚眼中寒光一闪,按在剑柄上的手瞬间握紧。

贾葳却笑了。那笑容清浅,眼底却无半分温度。

他不疾不徐地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正是内卫审讯得来的供词副本。他慢悠悠地展开,目光落在王智身上,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王智,清苑县籍,涿州城西‘积善堂’主人。名下登记田亩……嗯,这数字看着倒也‘合理’。”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纸张,语气陡然转厉:“然据查:隆庆二十五年,侵夺官田三百二十亩;隆庆二十七年,强买军屯熟地四百七十亩;隆庆二十九年,勾结前任知州,伪造地契,侵占民田、河滩淤地总计……一千一百余亩!仅此一项,隐匿田产近两千亩!”

王智脸色微变,强辩道:“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

贾葳不理他,继续念道:“隆庆三十一年,贿赂州衙户房书吏,篡改黄册,将名下田亩‘飞洒’至数十家绝户名下,偷逃赋税至今!此外,私蓄健仆家丁,逾制达二百三十七人,皆配剑棍,操练武艺,俨然私兵!”

念到这里,贾葳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看向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王智:

“王老爷,你蓄养这么多持械家丁,意欲何为?是想效仿前朝流寇,啸聚山林?还是……想操练兵马,攻打州府,对抗朝廷?”

他声音陡然拔高,厉声喝问:“说!你训练这些私兵,是不是想谋反?!如此大事,你堂兄王晃身在内阁,执掌机枢,他——知不知情?!或者说,这本就是你们王氏一族,沆瀣一气,图谋不轨?!”

“放屁!!”

王智被这顶“谋反”的大帽子砸得魂飞魄散,气得浑身发抖,理智全无,指着贾葳口不择言地咆哮:“你血口喷人!老夫蓄养家丁只为看家护院!那些田地……田地是老夫花钱买的!阁老……阁老他根本不知情!你休要攀诬阁老!你这奸佞小人!定是你伪造证据,陷害忠良!老夫要上京告御状!告你……”

“哦?只为看家护院?”

贾葳姿态闲适地打断他的咆哮,仿佛只是随意聊天,目光却转向堂中一侧的巨大山水屏风,扬声问道:“孙郎中,方才王智所言,侵占官田军屯民田、贿赂官吏、私蓄逾制家丁、亲口承认‘只为看家护院’而非谋反……这些,您可都听清楚了?”

这一问,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王智头顶!

王智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他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恐,死死盯着那面屏风。

在满堂豪绅地主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屏风后转出两人。

为首者,身着五品白鹇补服,面容严肃,正是刑部清吏司郎中孙峥。他身后跟着一名手持纸笔、作录事打扮的官员。

“本官,刑部郎中孙峥,奉旨随行,复核钦差所查案卷。”

孙正目光冰冷地扫过面如死灰的王智,声音不带丝毫感情:“王智所供述罪状,本官与录事,听得一清二楚,记录在案。人证、物证、口供俱在,铁证如山。”

轰!——

王智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瘫跪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了!全完了!

刚才那些脱口而出的话,竟成了压死自己的最后一块巨石。

贾葳这才缓缓起身,对着孙峥拱了拱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孙大人见谅。下官也是无奈。前日将初步查获的罪证八百里加急呈送刑部,本想按部就班,奈何陛下限期三月,刑部复核、大理寺驳正,来回迁延时日,恐误了皇差。只得请陛下特旨,烦劳孙大人星夜兼程赶来,亲耳听一听这‘口供’,也好省去些程序,早日结案,上报天听。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他转向失魂落魄的王智,语气平淡:“王老爷,你看,本官也是按规矩办事。只是你……太着急了些。”

孙正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贾御史用心良苦,本官明白。”

他看向地上瘫软的王智,声音如同宣判:“王智,侵占官田军屯民田,数额巨大;贿赂官吏,篡改黄册;私蓄甲兵,严重逾制!数罪并罚,依《大雍律》,当抄没家产,主犯流三千里,遇赦不赦!眷属……依律处置。”最后四个字,冰冷彻骨。

“不——!!”王智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哀嚎,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水沚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对孙峥道:“孙郎中辛苦。既已复核清楚,就请尽快拟好文书,提交大理寺吧。孤也好附上奏本,请父皇朱批。这等蠹虫,早一日正法,地方早一日安宁。”

“下官遵命!”孙峥拱手领命,看也不看地上昏死的王智,带着录事转身又隐入了屏风之后。

“来人!”水沚扬声。

堂外早已待命的一队刑部衙役应声而入。

“拖下去,严加看管!即刻带人围困王智家宅,一应人等,不得走脱一个!”水沚下令干脆利落。

“遵令!”部衙架起瘫软如泥的王智,迅速拖走。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王智无意识的呻吟,迅速消失在堂外,只留下满堂死寂和刺骨的寒意。

贾葳重新坐回椅中,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仿佛刚才那雷霆手段与他无关。

他环视着堂下一个个面无人色、抖若寒蝉的豪绅地主们,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无奈又带着点无辜的叹息:

“唉,本官奉旨,本是来收税的。结果呢?倒先替朝廷当了一回青天大老爷,审了个谋反大案。这差事办的……还真是始料未及啊。”

他放下茶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诸位,王智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重新核定田亩,据实缴纳新税,还是步其后尘,家破人亡,沦为阶下之囚……你们,自己选吧。”

堂内落针可闻。

炭火依旧噼啪作响,却再也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个角落、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

所有轻松的笑意、侥幸的盘算,都在王智被拖走的那一刻,彻底粉碎。

他们看着堂上那位面容清俊、语气温和的年轻御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位贾御史,哪里是什么能被美色和银子收买的纨绔?

分明是披着羊皮、手持利刃的阎罗!

他们的好日子,是真的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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