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堂下跪倒一片的豪绅地主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涕泗横流,赌咒发誓,哀求声浪几乎要将二堂的屋顶掀翻。

“大人开恩啊!小人知错了!”

“都是王智那老匹夫胁迫!小人是迫不得已啊!”

“小人愿如数补缴!十倍补缴!只求大人饶过这一次!”

“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啊大人……”

贾葳看着这些不久前还趾高气扬、此刻却哭得情真意切的面孔,听着那些关于老母稚儿的哀告,眉头微蹙,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

毕竟,人非草木。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而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手臂,极其自然地环上了他的肩膀。

水沚靠近他,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却字字如冰锥:

“茂哥儿,心软了?”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贾葳的耳垂,目光却冰冷地扫视着地上的人群,“看看这些人模狗样的东西。他们哭求的时候,可曾想过被他们逼得卖儿鬻女、家破人亡的佃户?可曾想过被他们侵吞田产、有冤无处诉的孤寡?他们的眼泪,不过是因为刀架在了脖子上。死有余辜,何须怜惜?”

贾葳身体微微一僵,侧头看向水沚。

对方眼中那抹洞悉一切的嘲讽和毫不掩饰的冷酷,让他心头那点微弱的怜悯瞬间消散了大半。

水沚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嘴角勾起更深的弧度,抬手指了指地上哭嚎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你信不信?今日你放过了他们,只要我们这支队伍一离开涿州城,利益熏心之下,他们转头就能把今天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该隐匿的继续隐匿,该盘剥的只会变本加厉!甚至……还会嘲笑你这位御史大人的‘仁慈’好欺!”

这番话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在那些嚎哭的豪绅心头。他们哭求的声音瞬间拔高,更加凄厉绝望:

“殿下明鉴!小人不敢!万万不敢啊!”

“小人愿签下保证!世代守法!再不敢欺瞒朝廷!”

“大人!饶命啊!”

贾葳看着眼前这混乱又荒诞的一幕,眉头紧锁,心中那点仅存的犹豫也被现实的冰冷驱散。

他确实无法相信这些人的保证。

“贾御史。”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刑部郎中孙峥再次转出,面色严肃,目光如炬,“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些人勾结官吏,隐匿田产,拖欠税赋,扰乱新法,其行可鄙,其心可诛!若因几句哭求便轻轻放过,国法威严何在?朝廷政令如何畅行?下官以为,当依律严惩,以儆效尤!正好借此良机,将涿州这些盘踞多年的蛀虫一并清理干净,还此地百姓一片青天朗日!”

孙峥的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贾葳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动摇彻底消失。

不再看地上哭嚎的人群,拿起那叠厚厚的供词,声音恢复了清冷和平静:

“孙大人所言极是。法不容情。既已查明罪证,当依律处置。”

他不再犹豫,对照着供词和名单,一个个点名,将那些罪证确凿、劣迹斑斑的豪强乡绅,当场宣布革除功名、罚没部分或全部隐匿田产、追缴历年所欠赋税并课以罚金,情节严重如曾勾结官吏、逼死人命者,则直接由孙峥带来的刑部吏员拿下,依律收监待审。

堂内哭嚎声、哀求声、咒骂声混杂一片,如同炼狱。

贾葳充耳不闻,有条不紊地处置着。

他不知道这些人未来会如何,他只知道,此时此刻,必须让他们为过去的恶行付出代价。

这是对律法的交代,也是对那些被欺压良久的涿州百姓的交代。

当最后一名罪证确凿的豪绅被衙役拖走,二堂内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侥幸逃过重罚、但也元气大伤的小地主,个个面如土色,抖若筛糠。

整个涿州城盘根错节的豪强势力,在贾葳雷厉风行的手段与水沚冷酷无情的威慑下,顷刻间土崩瓦解。

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豪强乡绅一入狱,水沚带来的亲兵和内卫配合州衙的衙役,如狼似虎般扑向他们的府邸庄园。

查封、清点、拿人……整个涿州城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

当紧闭的朱门被砸开,高耸的粮仓被贴上封条,往日趾高气扬的家丁护院被缴械看押,这座被豪强把持多年的城池,才真正向贾葳和水沚敞开了它那被压抑已久的、渴望改变的怀抱。

***

第四日下午,深秋难得的暖阳照耀着涿州城。

一队风尘仆仆、却气势惊人的精锐骑兵,簇拥着一辆华丽的四驾马车,踏着整齐划一的蹄声,轰然驶入州衙大门。

为首者一身绯红蟒袍,面白无须,气度沉稳威严,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皇帝心腹——齐游。

贾葳与水沚闻讯迎出。

齐游下了马车,目光在贾葳苍白却沉静、水沚英挺而锐利的脸上扫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先是对着水沚躬身:“老奴参见六殿下。”又转向贾葳:“贾御史辛苦。”

寒暄过后,齐游并未客套,直接宣旨。

他身后,是五百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的内卫精锐,无声肃立,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陛下口谕——”齐游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响起。

贾葳与水沚及在场所有官员兵士,立刻躬身聆听。

“伪造鱼鳞册、黄册,欺君罔上,祸乱地方,罪不容诛!王晃辜负圣恩,已革职查办,押入诏狱。着贾葳、水沚,持尚方宝剑,放手施为。将河北道这些糟心玩意儿,给朕连根拔起,清理干净,不必再有顾虑。钦此!”

“臣等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贾葳与水沚齐声应道,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

王晃这棵最大的保护伞倒了。

保定、真定两府剩下的那些地头蛇,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已然不足为惧。

水沚心思更为敏锐,待齐游宣完旨意,他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眼底却带着探究:“齐公公一路辛苦。父皇特意遣公公亲来,想必……不止是传这道口谕吧?”

说着他目光扫过齐游身后那五百名杀气腾腾的内卫精锐。

齐游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压低声音道:“殿下明察秋毫。老奴离京时,陛下御案上参劾您与贾御史的奏章……可是堆积如山呐。”

想到这里他微微摇头:“弹劾您二位在涿州‘擅动刀兵’、‘罗织罪名’、‘构陷忠良’、‘滥杀无辜’、‘惊扰地方’……总之,罪名五花八门,就差说您二位要谋反了。那帮御史言官,还有背后推波助澜的某些人,鼻子灵得很呐。消息传得比八百里加急还快。”

“这么快?”贾葳闻言,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我们到涿州才第五日,消息就算插翅飞回京城,也才四日功夫。那些御史言官,是日夜兼程盯着我们不成?”

他感到一阵荒谬和压力。

齐游看着贾葳年轻而略显疲惫的脸庞,笑容里多了一丝宽慰和提醒:“所以啊,贾御史,您和六殿下肩上的担子,重着呢。陛下顶着如山弹章,依旧让老奴带来这道口谕和这些人马,其信任与期许,不言而喻。”他语重心长,“您二位,可一定要好好干,莫要辜负了陛下的这份信任与重托啊!”

贾葳听懂了齐游话中的深意——干不好,或者干慢了,那些弹劾就能把他们淹死。

他心中无奈,面上也只能肃然拱手:“多谢公公提点,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齐游带来的五百内卫,正是及时雨。

贾葳立刻将他们编入“查田班底”,配合原有的吏员和内卫,分组奔赴涿州各乡各村,开始大规模、高效率的实地丈量、登记造册工作。

州衙书房内,齐游看着贾葳案头摆放整齐的三摞封面颜色迥异的册籍,面露好奇:“贾御史,这是……?”

贾葳拿起一本,解释道:“齐公公请看。这是下官为推行新法、杜绝积弊,设想的三册并行之法。”

他指着黄色封面的一摞:“此乃‘黄册’,官府存档备查之根本,记录田亩归属、等级、税额等核心信息,与以往无异。”

又指向白色封面、明显厚实许多的一摞:“此乃‘白册’。其内容最为详实,不仅记录田主、田亩位置、实际面积、土地等级,更详细标注四至边界、水源灌溉、有无坟茔林木等附属物。此册一式四份:州衙一份,本地驻军千户所一份存于机要库;一份张贴于各乡‘申明亭’或‘旌善亭’;一份存于州学县学的藏书楼。目的只有一个:公示。让所有百姓,只要有心,皆可查看本乡本里田亩实情。”

“存放于学宫?让百姓皆可查看?”

齐游大吃一惊,眉头紧锁,显然想到了关键处:“可……如此详尽的田亩信息公之于众,万一有那等心怀叵测的强人歹徒,按图索骥,专挑那些田地肥沃、家资丰厚的人家下手谋财害命,岂非……?”

贾葳无奈地叹了口气:“公公所虑,下官亦曾思量。然此乃下官能想到,最大限度让百姓参与监督、杜绝胥吏与豪强上下其手的最佳法子了。至于贼人……”他顿了顿,“贼人若欲为恶,今日不偷张家,明日也会抢李家。有无此册,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省了些踩点的功夫罢了。要害在于地方治安,而非因噎废食。”

“哈哈!”一旁的水沚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拿起一个橘子抛了抛,接口道,“齐公公多虑了。茂哥儿说得在理。那起子毛贼,想偷东西,看谁家娃娃养得白胖就知道该撬谁家的门了,还用得着费劲去看那劳什子田册?”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戏谑,却点出了一个朴素的现实。

齐游被水沚这粗俗却直指本质的比喻噎了一下,随即也失笑摇头:“殿下说的是,是老奴想左了。那这青册……?”

贾葳拿起靛青封面的册子,这册子较薄,里面夹着许多印制好的票据:“此乃‘青册’,实为征收凭证册。”

他抽出一张票据展示给齐游看。

票据设计精巧,一式两联,用骑缝印隔开,上面印有固定的格式:纳税户姓名、田亩坐落、应纳税额、征收日期,票据下方还留有征收官吏签名盖章的位置。

“征税时,胥吏按公示的白册核实田亩,据此填写青册票据。一联撕下,交予纳税户为完税凭证;一联留于青册存根,由征收胥吏签名画押。若有差错、勒索、多征少征,皆可凭此票据,按名追责,一票一责,无从推诿!”

“妙!妙啊!”

齐游抚掌赞叹,眼中精光闪烁:“黄册存档,白册公示,青册追责。三册并行,互相勾稽,田亩实情大白于天下,征收责任落实到个人。贾御史此法,真乃釜底抽薪,直指胥吏舞弊与豪强隐匿之要害!若此法能推行天下……”

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哽咽,看着贾葳年轻清俊却难掩疲惫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敬佩。

他早年若非家乡被豪强盘剥、胥吏勒索,活不下去,又怎会净身入宫?

若当年家乡能遇上贾御史这样的官,有这样一套法子……他何至于此?!

齐游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对着贾葳深深一揖,语气前所未有地郑重:“贾大人,您一定要……千万保重自己!河北的百姓,天下的百姓,需要您这样的官!”

贾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弄得一怔,连忙扶住:“公公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齐游摇摇头,看着贾葳,语重心长,声音压得极低:

“贾御史,您有大才,更有大志。此法若成,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肃立的内卫和远处忙碌的吏员,意有所指,“河北道,这才仅仅是个开始。前路艰险,魑魅魍魉环伺。您……万万保重才是啊!”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