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清苑王家彻底俯首,保定府的夏税便如开闸之水,汹涌汇入京仓。

九万石麦粒堆出金色山峦,三千匹农桑折绢如流霞倾泻,账目上的数字与去年相去不远,内里乾坤却已翻覆。

摊丁入亩像一剂猛药,催生出户籍册上陡然膨胀的丁口数目。

州衙后堂,贾葳埋首于最后几页账册间,青玉算盘的脆响细密如雨。

水沚支着下巴斜倚在案旁,指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方冰凉的砚台,目光却胶着在贾葳低垂的侧脸上——那被烛火勾勒的线条,从微蹙的眉峰到紧抿的薄唇,每一寸都透着股清冷的专注。

“殿下,”贾葳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游走,“您若实在无事,不妨去去看看齐公公那边丈量田亩的进展,或是去校场活动活动筋骨。总好过在此处……干扰下官核账。”

水沚轻笑一声,非但没挪窝,反而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贾葳执笔的手腕:“干扰?茂哥儿此言差矣。孤在此,乃是为保你周全。你可是刚在人家祖坟上刨了个大坑。”

他向着贾葳挨近,脸上尽是关心:“王家现在瞧着是服软了,焉知不是暗中磨刀霍霍,等着取你性命?我这贴身护卫,职责重大,岂能擅离?”

他刻意加重了“贴身”二字,眼神意味深长。

贾葳瞥了他一眼,眼神清冷如初雪:“殿下多虑了。王家此刻正忙着断尾求生,焦头烂额。他们吐出来的田产银钱可不是小数。若此时派人刺杀钦差,无异于自绝生路,之前的‘恭顺’与退让便成了笑话。王家主事之人,不会如此不智。”

想到什么,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除非,他们真想被连根拔起。”

提到王家人的“恭顺”,水沚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厌恶。

“哼,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昨日那副嘴脸,现在想起来都令人作呕。明明恨不能食肉寝皮,偏要装出一副感激涕零、唯命是从的顺民模样,仿佛那假造鱼鳞册、欺君罔上的勾当,跟他们王家没半点干系。”

他冷哼一声,语气陡然转厉:“当时就不该给他们留半分余地。就该趁势将他们彻底碾碎,永绝后患。省得他日卷土重来,到那时,茂哥儿你要面对的,恐怕就远不止刀光剑影了。”

贾葳听罢,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郁结。

“殿下以为,我想留此后患?”

他抬眼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低沉:“我与孙大人何尝不想犁庭扫穴?无奈王家断尾求生,动作快得惊人。”

该交的税粮,一文不少;该退的田产,一亩不差;涉事不深的子弟,主动投案;几个被推出来的旁支管事,更是将罪责揽得干干净净,仿佛主家全然无辜……手段老辣,切割得干净利落。

他是不是该感叹不愧是传承久远的世家大族吗?

大难临头就是各自飞的干净利落。

“说起来……”他收回目光,看向水沚,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陛下那头……竟也顺水推舟,就这么认了?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他心中那股憋闷几乎要溢出来。

先不做朝令夕改了,反正这是体制内领导的通病,他上辈子都习惯了,但容易妥协是怎么回事?

他跟的这位陛下,关键时刻就少了那么点破釜沉舟的狠劲。

水沚并未察觉贾葳对皇帝的那份腹诽,只看到他眉宇间化不开的郁色。

“难道你要跑到他面前叫‘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啊陛下!’?”他学着贾葳接到旨意时的语气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连那份清冷的调子都表现出了几分。

贾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鹦鹉学舌”噎了一下,没好气地乜了他一眼。

那眼神带着薄怒,又因苍白的脸色和微蹙的眉尖,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风致。

水沚心头猛地一跳,仿佛被那一眼的风情烫着了。

只觉得眼前这人,无论生气、无奈还是专注,都透着一股子勾魂摄魄的劲儿,让人心痒难耐,只想……做点什么。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火燎原。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手臂一伸,猛地将贾葳拉入怀中,低头便精准地攫取了那两片因惊愕而微启的薄唇。

唇齿间是清苦的墨香与贾葳身上特有的淡淡药草气息。

水沚吻得霸道而深入,带着一种要将对方拆吃入腹的凶狠,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珍重。

“唔!”贾葳猝不及防,挣扎起来,却因体弱和对方的强势禁锢而收效甚微。

这个吻带着水沚特有的霸道和不容抗拒的掠夺意味,炽热而深入,几乎夺走了他本就稀薄的空气。

直到贾葳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用力推搡,水沚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些许,但手臂依旧牢牢圈着他的腰身。

“你……!”贾葳气息不稳,苍白的脸上因缺氧和怒意泛起一层薄红,他抬脚狠狠踹向水沚的小腿,“放手!水沚!你一天天正事不干,就知道……就知道……咳咳……”他气得咳嗽起来,“让我这个病秧子替你皇家当牛做马,累死累活,你倒好,在这里耍无赖!脸皮呢?!”

水沚挨了一脚,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不仅没松手,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下巴抵在贾葳的肩窝,声音带着餍足的沙哑和混不吝的坦荡:“脸皮?那玩意儿早喂狗了。在茂哥儿面前,我要那劳什子作甚?”

他嗅着贾葳颈间淡淡的药草清香,只觉得无比熨帖。

贾葳被他这副滚刀肉的模样气得说不出话,正要再挣扎,水沚却话锋一转,语气正经了几分:“好了,别气。我知道你烦什么。父皇案头上,弹劾我们仨的折子怕是堆成山了吧?”

“是。”贾葳没好气地应道,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身体却依旧僵硬。

皇帝虽给了尚方宝剑,却也引来了滔天的攻讦。

他、水沚,连带被临时提拔为副钦差的刑部郎中孙峥,俨然成了某些人眼中“酷吏”、“佞臣”的代名词。

水沚见他默认,手臂微微放松了些力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安抚的意味:“别气馁。父皇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还让齐游带了五百内卫来,足见其决心。他接受王家的‘断尾’,未必是妥协,或许……另有考量。”

他顿了顿,接着分析道:“新税法推行,阻力遍布天下,非止河北一道。父皇或许也在权衡,若在保定府就赶尽杀绝,手段过于酷烈,恐激起其他州府豪强的拼死反扑,反而得不偿失。徐徐图之,分化瓦解,或许是更稳妥的法子。”

贾葳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水沚的分析确有道理。他缓了口气,接道:“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今年在保定、真定两府撕开口子,明年,新税法极可能在整个北直隶铺开。后年,目标大概就是南直隶了……以此类推。”

水沚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正是如此!一旦形成大势,再想阻拦,就难了。”

然而,贾葳脸上并未露出多少乐观,反而浮起一层忧色。

“殿下莫要太过乐观。此番能如此‘顺利’,实乃侥幸。”

他语气凝重:“若非王家昏了头,弄出那份假得离谱的鱼鳞册,又被我们当场抓住铁证,打了个措手不及;若非朝中早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王晃屁股底下那个位置,趁势群起而攻,合力将他掀翻……仅凭你我,加上一个新法,想动王家根基,难如登天。”

他看向水沚,眼神锐利:“下次呢?其他州府的豪强,还会犯这等低级错误吗?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还会像这次一样,与我们‘同仇敌忾’吗?”

水沚脸上的笑意淡去,眉头锁紧。

贾葳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心头。

贾葳继续剖析,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因为下一次,没有这么大的‘利益’可分了。一边是尚未触及他们根本利益、未来走向不明的‘新税法’,另一边却是一个近在眼前、足以让人一步登天的‘入阁名额’……”

说道这里他叹气:“殿下觉得,那些盘踞朝堂多年的老狐狸们,会怎么选?傻子都知道,该站哪边,该咬谁。”

“入阁名额……”水沚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深处有幽光闪动,如同暗夜中窥伺的兽。

他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凑近贾葳,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隐秘的兴奋:“茂哥儿,你说……如果这最后一个入阁的名额,迟迟悬而未决呢?让那些老狐狸们,一直看得见,却摸不着,心痒难耐……”

贾葳闻言,倏然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水沚。

这一眼,不再是之前的无奈或嗔怒,而是充满了审视与惊异。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眼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心思阴郁的六皇子内心深处蛰伏着怎样的政治敏锐和……冷酷的算计。

这不再是简单的借势,而是主动操弄朝堂格局,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水沚对上贾葳那双骤然变得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呼吸猛地一窒。

那眼神里的惊诧、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他压抑许久的某种冲动。

理智的弦“啪”地断裂。

“唔?!”

贾葳只觉得眼前阴影骤然压下,唇上传来温热而霸道的触感。

水沚的手臂如同铁箍般将他牢牢锁在怀里,不容他丝毫退避。

那是一个带着强烈占有欲和掠夺意味的吻,炽热而急促,几乎夺走了他本就稀薄的空气。

“放……唔……水沚!你……TM”贾葳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好不容易挣脱开一点空隙,气息急促地低斥,苍白的脸上因缺氧和愤怒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他再次踹向水沚的小腿。

水沚吃痛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抱着他不放,反而将头埋在他颈窝,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清冽的药草混合着墨香的气息,声音带着得逞后的沙哑和理直气壮的赖皮:“不放!茂哥儿踹死我好了。我就是不放!”

“你……你这人,真TM没脸没皮的……”贾葳被他这无赖行径弄得无可奈何,像是认命一般,“一天天……正事不干,还净添乱。”

语气里满是无奈,平日里的清冷自持荡然无存。

“对对对,我不要脸,我无耻。”水沚抱着他,听着他的骂声,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感,“在茂哥儿面前,我还要什么脸?只要能抱着你,脸算什么?”

两人正纠缠拉扯,书房门被“笃笃”叩响,内卫首领丁仪低沉肃杀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殿下,贾大人。”

水沚眉头一皱,手臂却依旧揽着人不放。

贾葳一见有人找,连忙让他放手。

“不”水沚直接拒绝,还挑眉看着他,一脸得意。

贾葳暗骂一声,飞快在他嘴上啄了一口。

水沚傻了,愣在那里,脸颊轰的一下变得通红。

贾葳趁机挣脱出来,迅速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压下脸上的潮红和紊乱的气息,沉声道:“进来。”

丁仪推门而入,一身玄色劲装仿佛裹挟着深秋夜风的寒意。

他目不斜视,对室内残留的些许旖旎气氛视若无睹,径直走到案前,单膝点地,抱拳行礼,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禀殿下、贾大人,东昌府急报!”

他抬起头,那张惯常如岩石般冷硬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铁青。

“存放鱼鳞册与黄册的库房……昨日深夜,烧了。”

一股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书房。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映在贾葳骤然凝固的眼眸里。

他方才因恼怒而泛红的脸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

案头那几本刚整理好的黄、白、青三色册籍,在灯火下泛着冰冷而脆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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