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沚猛地回神,眼中锐光一闪:“丁仪,我们不是早派了内卫分驻各处库房,专为防这等下作手段?东昌府的内卫呢?都死绝了不成?”
丁仪单膝跪地,头颅深垂,脊背绷得笔直:“回殿下,各府州县库房确已分派内卫驻守,只是……”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河北道幅员辽阔,府州县衙、架阁库、册库分散,所需人手……缺口太大。东昌府册库,仅派驻两人轮值,当值者……与当时看守的库丁一同不见踪影。”
“够了!”
水沚厉声打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你想告诉孤人手不足还是想告诉孤朝廷养了一班子废物?”
他一步踏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丁仪,周身散发的戾气几乎凝成实质:“两个人就守不住一个破库房,让人潜进去放了火还跑了人?”
“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丁仪猛地将头垂得更低,脊背却挺得笔直,承受着那几乎要将人碾碎的压力。
“责罚?”水沚怒极反笑,声音阴冷得如同九幽寒风,“孤现在就想把你……”
“好了。”贾葳清冷的声音截断了水沚即将喷涌的怒火。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眸中翻涌的惊涛已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事已至此,雷霆之怒于事无补。”他目光转向丁仪,平静无波,“丁千户,内卫失职之责,事后再论。当务之急,是善后与追凶。”
水沚胸膛起伏,狠狠剜了丁仪一眼,到底将后面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
冷静下来后,水沚从牙缝里挤出阴冷的判断:“动手的人,绝不敢真把自己逼上绝路。烧了朝廷库房是灭族的大罪,他背后的人得了好处,转头就能把他当弃子,他必定给自己留了后路,捏着些要命的东西保命。”
说到这里,水沚脸上露出了些许嗜血的笑意:“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不知所踪’的库丁挖出来。活要见人,死……也要从他尸体上把东西抠出来!”
贾葳微微颔首,看向丁仪,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丁千户,立刻带可靠人手,持我的手令,星夜奔赴东昌府。”
“其一,彻查起火原因。是意外?还是人为纵火?若是纵火,火油引线,必有痕迹。掘地三尺,也要给本官挖出来。”
“其二,全力追捕那失踪的库丁和当值内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那个内卫……人手不足被钻了空子,尚可补救;若是我等耳目倒戈……”他顿住,未尽之意冰冷刺骨。
丁仪猛地抬头,额角青筋迸起:“大人明鉴!内卫上下,皆以陛下与殿下之命是从,断不敢行此悖逆之事!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担保?”水沚嗤笑一声,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你的人头值几个钱?能抵得过那些藏在暗处的金山银海?孤只看结果!”
贾葳不理会这些,继续安排道:“还有东昌府衙所有吏员,尤其是能接触到库房钥匙、熟悉库房环境者。查他们近日行踪、银钱往来、有无异常。包括所有因册籍被毁而受益之人,特别是那些有重大田亩隐匿嫌疑的豪强。”
“是!”丁仪不敢再多言,重重叩首,起身如一阵黑风般卷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和贾葳压抑的轻咳。
水沚走到他身边,看着他苍白脸上因咳嗽泛起的病态潮红,眉头紧锁:“茂哥儿,你信丁仪所说?若真是内卫出了问题……”
“信与不信,此刻都得用他们。”贾葳止住咳,拿起案头一杯早已凉透的参茶抿了一口,冰凉苦涩的液体滑入喉间,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
“东昌府是块硬骨头,敢烧库房,必有倚仗。丁仪是内卫老人,熟悉其中门道,由他去清理最合适。至于当地内卫是否可靠……”他眼底掠过一丝冰冷,“只要能被按着乖乖办事,我不管他们私下的小心思。”
水沚眼底的阴霾稍散,被一种近乎兴奋的锐利取代:“的确,只要不耽误办事。”
回味完贾葳的话,水沚继续问道:“现在册子烧了,东昌府这摊子烂账,你打算如何料理?”
贾葳放下茶杯,指尖拨动算盘上的玉珠,清脆的声响在压抑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鱼鳞册被毁,根基动摇,重新清丈势在必行。”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户部存档的鱼鳞册,只有东昌府田亩总数,细目全无。当务之急,是稳住官田、军田,这是朝廷根基,不容有失。至于民田……”
他微微停顿,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冷酷的精明:“至于民田……既然没了旧册凭证,那就一切从新。”
“传令东昌府下辖各地,张贴告示:朝廷为厘清田亩,重造鱼鳞新册。凡有田产者,限期携旧契、保人,至官府申报田亩坐落、四至、面积。官府核实无误,登记入新册,同时——”贾葳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按新登记田亩,先行缴纳本年地税。”
水沚挑眉:“哦?地税先行?那丁税呢?”
“丁税核算延后。”
贾葳淡淡道:“新法摊丁入亩,丁税本就需重新核算。如今旧册尽毁,正好以此为机。地税先行,是为确保朝廷税赋根基不因混乱而受损。至于那些……申报不出田产凭证,或四至不清、面积模糊,无法核实归属的‘无主之地’……”
他慢条斯理地合上手中那本刚核完的保定府账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一律视为官田,充公!”
水沚的眼睛瞬间亮了,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恶趣味的笑意:“充公?然后呢?”
“然后?”贾葳抬眼,眸光清冷如寒潭,“告示上再加一条:凡欲购此等无主官田者,可按市价……八折购买。但有一条,”他加重了语气,斩钉截铁,“购田之时,必须将历年积欠赋税,连本带利,一并缴清!”
“哈哈哈!”水沚忍不住抚掌大笑,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充满了快意:
“妙极,妙极!茂哥儿,你这招釜底抽薪,敲骨吸髓,简直是神来之笔!那些想浑水摸鱼、隐匿田产的豪强,要么乖乖申报缴税,要么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黑地’被充公,再花大价钱买回来,还得补上巨额欠税!我敢打赌,东昌府那些富户豪绅的库房,怕是要开闸放血了!”
贾葳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没有回应水沚的兴奋。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吞噬着深秋最后一点暖意。
***
翌日清晨,消息灵通的齐游匆匆赶到贾葳下榻的院落,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忧急。
“贾御史。”一进屋,齐游甚至顾不上寒暄,急切道,“东昌府之事,杂家已听闻。简直……简直是丧心病狂!”
他喘了口气,急声道:“您放心,杂家一回京,立刻面圣,拼着这张老脸,也要求陛下宽限您清查河北道的时日。绝不能让这把邪火,阻了您的正事!”
贾葳正由小南伺候着披上厚氅,闻言动作一顿,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真挚的谢意:“多谢公公!此乃雪中送炭。眼下,时间确是最紧要的。”
齐游见他虽显疲惫,神色却依旧沉稳,心中稍定,又追问道:“那您……是否要亲赴东昌府坐镇?杂家可让内卫……”
贾葳系好氅带,摇了摇头,语气平稳:“不,按原定行程,下一站,真定府。”
“真定?”齐游微怔,“可东昌那边……”
“东昌之火,是警告,也是试探。”贾葳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枯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因此乱了方寸,改道东昌,岂不正中下怀?”
“贾大人认为那些人竟还敢反抗?!”齐游惊愤。
“不无可能。”
贾葳转身看着齐游认真道:“保定府清苑王家虽已俯首,但其根须盘踞保定、真定两府多年,如同一体。必须趁其惊魂未定、断尾求生尚未彻底完成之际,将真定府这最后一块与王家勾连最深的‘尾巴’,彻底斩断、清理干净。东昌府那边,有丁仪和后续赶去丈量的人手,先按章程办着。”
齐游看着贾葳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断,心中最后一点担忧也化为钦佩:“好!贾御史心中有丘壑,杂家佩服。您只管放手去做真定府之事。京城那边,自有杂家为您周旋!回京后,定恳求陛下,再增派内卫人手,务必护得您与殿下周全!”
“有劳公公。”贾葳再次深深一揖。
***
又一日,天光微熹。
保定府城门外,车马肃立。
齐游一身簇新蟒袍,站在华丽宽敞的四驾马车旁,身后是押解着如山财物、绵延至视线尽头的庞大车队。
金银细软、古玩字画、粮米布帛……王家数代积累的惊人财富,在晨光下闪烁着令人窒息的光芒。
水沚抱着手臂,目光扫过那壮观的“战利品”,啧了一声,语气带着点玩味的感慨:“这抄家灭族的勾当,果然是门‘发财’的好营生。光这一府豪强身上刮下来的油水,就够朝廷三年军饷了吧?也不知王晃那老东西家里,能抄出多少‘惊喜’来。”
他这话说得随意,贾葳却心头微动,下意识瞥了水沚一眼。那语气里的兴奋与算计,似乎有些异样,但一时又抓不住头绪。
倒是一旁肃立的刑部郎中孙峥,闻言眉头紧锁,一脸正色地开口:“殿下此言,恐有偏颇。王阁老……下官在京中亦曾见过数面,官袍陈旧,袖口领边甚至打着补丁,家中陈设也极为简朴,清贫之名声闻朝野。殿下若指望从王阁老府邸抄出金山银海,怕是要失望了。”
贾葳诧异地看向孙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抬手指了指眼前这装载着至少上千万两白银、规模惊人的车队,又指了指那些被押解在队伍末尾、神情麻木的王家子弟,语气带着不可思议的荒谬:“正行兄,这些被王家抛弃的子弟府中便能抄出如此巨资,那被王家全力保全、根基更深的本家,还有那位‘简朴清贫’的王阁老……你竟信他真是一尘不染?”
孙峥面色不变,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坦然迎向贾葳:“下官只信证据确凿。未见阁老府邸抄没清单,下官便只信自己亲眼所见之王阁老——清贫自守,官声素著。”
“呵……”水沚直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懒得再看孙峥那副“众人皆浊我独清”的耿直模样,转身去检查自己的马鞍。
齐游在旁听着,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对着贾葳低声道:“贾御史,保重。真定府事毕,东昌那边,可拖不得太久。”
“下官明白,公公一路顺风。”贾葳拱手相送。
送走齐游那支几乎搬空了半个保定府豪门的庞大车队,贾葳一行也并未耽搁。
当日钦差仪仗便离开保定,直扑真定府。
正如贾葳所料,真定府作为王晃势力经营的另一重镇,其知府早已在涿州事发时便被锁拿进京。
孙峥手中那份由前任知府签字画押、详列了真定府参与伪造鱼鳞册、黄册及上下其手官吏豪强名单的供状,成了最锋利的刀子。
有保定府王家那血淋淋的前车之鉴,真定府剩下的魑魅魍魉早已吓破了胆,清丈田亩、追缴积欠、按律处置的过程,竟比保定府更为“顺利”。
负隅顽抗者寥寥,大多选择了断尾求生,只求速速送走这尊煞神。
当贾葳一行车马抵达山东布政使司驻地济南府时,时间已悄然滑入冬至。
寒风卷着零星的碎雪粒子,扑打在车帘上。
车驾刚在布政使司衙门前停稳,早已率众官员等候多时的济南知府周斌,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他身材微胖,面皮白净,未语先带三分笑,行动间透着股圆融的官场油滑气。
“哎呀呀!贾大人!六殿下!孙大人!一路辛苦,一路辛苦!”
周斌的声音热情得如同滚烫的蜜糖,驱散了周遭的寒意:“这大冬至的,天寒地冻,诸位大人为国事奔波劳顿,下官看着都心疼!正好!咱们济南府有处好所在——五龙潭!那温泉水滑,氤氲如春,最能解乏驱寒!下官已在那边略备薄酒小宴,斗胆请诸位大人赏个脸,先去泡泡温泉,松快松快筋骨,也好去去这一路的风尘疲乏?公务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嘛!”
他言辞恳切,笑容满面,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体恤上差”与“冬至佳节”的由头揉捏得恰到好处,令人一时难以推拒。
凛冽寒风中,温泉暖酒的诱惑,听上去的确令人身心舒畅。
水沚跳下马车,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脖颈,似笑非笑地瞥了周斌一眼:“周知府有心了。这济南府,看着倒是比河北道那几个地方……热闹得多啊。”
贾葳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斗篷,寒风让他喉间泛起熟悉的痒意。
他抬眼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又看了看周斌那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周知府盛情,本官却之不恭。只是有劳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终于在他沉静的眼眸深处,悄然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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