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如盐,簌簌落在济南城青灰色的屋瓦和光秃的枝桠上,寒意刺骨。
然而一踏入周斌精心安排的“漱玉别院”,竟是另一番洞天。
回廊曲折,假山玲珑,引来的温泉水在凿开的水渠中汩汩流淌,氤氲起一片暖融融的白雾。
几株耐寒的松柏、冬青依旧苍翠挺拔,更有几树早发的蜡梅,嫩黄的花苞在氤氲水汽中含羞待放,幽香暗浮。
“好一处温汤福地!”孙峥忍不住赞叹出声,连日来在真定府雷厉风行、绷紧的神经似乎也在这融融暖意中松弛了几分,“济南府果真是窝冬的好去处,周大人好会享受。”
“孙大人谬赞,谬赞了。”
周斌笑容满面,引着众人沿回廊缓行,姿态谦恭又不失主人风度:“下官这点微末心思,全赖地利。济南这地方,三面环山,一面接水,冬日里风被山势一挡,寒气便弱了许多。加上这地脉里的温泉活水,滋养万物,才得这点寒冬里的生机。”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孙峥的神色,见他确实放松愉悦,话锋便更热络起来:“说来惭愧,下官本是浙江钱塘人,寒窗苦读,侥幸得中,蒙朝廷恩典外放。原以为会终老南国,不曾想……”
圆圆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有幸娶了拙荆。她是地道的济南闺秀,随我宦游在外,却总是念着家乡这泉水的甘甜,冬日暖汤的熨帖。下官每每见她思乡情切,便也存了心思。这不,一遇着济南府出缺,便厚着脸皮向吏部上官求恳,这才得偿所愿,调任此间。说来,也是为了全拙荆一个心愿。”
这话带着几分自嘲,却又透着股实诚的亲昵。
“哦?”孙峥脚步一顿,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共鸣之光,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尊夫人也是济南人?”
他脸上那份刑部郎中的冷硬严肃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乡遇“连襟”的惊喜:“巧了,拙荆亦是济南府历城人士。当年在京城,若非一碗她亲手做的甜沫,下官怕是还不敢上门提亲呢。”
“哎呀?!竟有如此缘分!”
周斌抚掌大笑,那份惊喜比孙峥更显热切真挚:“孙大人,这可真是……他乡遇故知,不,是遇‘乡党’啊。历城的甜沫,那可是出了名的讲究。火候、配料,差一点都不成,看来尊夫人也是持家的好手!”
两个因妻子同乡而瞬间拉近了距离的男人,立刻抛弃了官场客套,兴致勃勃地交流起济南的风物人情、美食佳肴。
从大明湖的莲藕说到趵突泉的香茗,从九转大肠的浓香说到油旋儿的酥脆,言语间充满了对这座泉城的认同与喜爱。
贾葳落后半步,裹紧了身上的玄狐裘氅,安静地听着这两位“济南女婿”的热烈交流。
说来也怪,连日奔波、案牍劳形积累下的那股挥之不去的胸闷气短,竟在这充满烟火气的家常闲话中悄然消散了大半。
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清冷的眉眼间难得地染上一丝轻松,仿佛一个无意间闯入邻居家茶话会的旁观者,正津津有味地磕着无形的瓜子。
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气息带着熟悉的、不容忽视的压迫感靠近,几乎贴着他的耳廓。
“茂哥儿,”水沚的声音压得极低,慵懒的语调下藏着不易察觉的锐利,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前方谈笑风生的周斌,“这位周知府……有点东西啊。”
贾葳侧眸,对上水沚那双深邃的眼。
那眼神里没有玩笑,只有一丝洞悉的玩味和提醒。
他心头微动,再次看向周斌。
这位知府大人正热情地向孙峥介绍着别院中用温泉水滋养的反季蔬菜,神态自若,言辞恳切,与孙峥的互动自然流畅,毫无刻意攀附之感。
然而水沚的话像一粒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一丝涟漪。
他收回目光,并未立刻回应水沚,只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别院之外。
细雪不知何时停了。
远处,济南城北面那一带连绵起伏的山峦,在天光下显露出清晰的轮廓。
山势不高,线条异常柔和舒缓,如同大地母亲温柔伸展的臂弯,将整座古老的城池轻轻拥揽在怀中。
黛青的山影在薄雪覆盖下显得格外静谧安详。
看着那如同巨大摇篮般的山势,贾葳的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起上辈子课本里那篇著名的文章——《济南的冬天》。
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句精准无比的描绘:那些小山,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此刻亲眼所见,竟与文字描述分毫不差。
一股莫名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涌上心间。
他默默收回视线,拢了拢裘氅的领口,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远处山峦所传递的那种无声的庇护力量。
但愿……他心底无声地划过一丝渺茫的祈愿,但愿这济南城里的万千黎庶,也能如同这座被山峦温柔环抱的城池一般,少些风雨摧折,多得几分安稳庇护。
***
暖阁内早已布置停当。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光可鉴人,上面已错落有致地摆上了精致的冷盘。
角落里,巨大的黄铜炭盆烧得正旺,银丝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整个空间烘烤得温暖如春,与窗外飘起的又一轮细雪形成鲜明对比。
“殿下、贾御史、孙大人,请上座!”周斌笑容可掬,亲自引座,姿态放得极低。
水沚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贾葳在他右手边落座,孙峥则被周斌热情地拉到左手边相邻而坐,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乡党”情谊中。
很快,热菜流水般呈上。
菜品并不一味追求山珍海味的奢华,却极尽济南本地特色之精华。
清炖的龙潭赏鱼,汤色乳白,鱼肉细嫩;葱烧海参,乌亮油润,葱香浓郁;九转大肠红亮诱人,酸甜咸香交织;更有用温泉水精心培育的脆嫩菜心,清炒后碧绿欲滴,爽口解腻。
“来来来,殿下,贾御史,孙大人,尝尝这冬日的‘泉水宴’!”周斌亲自执壶,为三人斟上温好的上好花雕,“这酒是用趵突泉源头活水酿制,泉水清冽甘甜,酿出的酒也格外醇厚绵长。驱驱寒气,暖暖身子!”
贾葳正想表示自己不便饮酒,但还不等他出声,一名身着藕荷色比甲、容貌清秀的侍女,捧着一个红泥小炭炉和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悄无声息地走到贾葳身侧。
炭炉上架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玉书煨,壶嘴里已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气。
侍女动作娴熟地将煨取下,滚水注入早已放好茶叶的青瓷盖碗中,瞬间,一股清冽异常、仿佛凝聚了冬日山林间所有寒香的茶韵袅袅升起,瞬间盖过了酒菜的香气,令人精神一振。
“贾御史,”周斌适时开口,笑容带着几分献宝的意味,“听说您身子金贵,不宜饮酒。这是用五龙潭泉眼处冬日新汲的活水,刚刚煮沸,冲泡的明前蒙顶甘露。此茶生于蜀地蒙山之顶,云雾滋养,本就稀少,又以这极寒之日的活泉冲泡,最能涤荡肺腑,滋养精神。您尝尝看,可还入得口?”
那茶香实在诱人,贾葳本就畏寒少饮,此刻便从善如流地端起那盏青瓷。茶水色泽嫩绿清亮,如同初春萌发的柳芽。
他低头轻啜一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甘、活之感,瞬间在舌尖炸开。
那泉水仿佛带着山石的冷冽与地脉的温润,完美地激发了茶叶中蕴藏的春之鲜灵。
茶水滑入喉中,一股纯净的暖意随之扩散,不仅没有丝毫刺激,反而像一股温润的溪流,缓缓抚平了胸肺间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滞涩。
连日奔波的疲惫,案牍劳神的消耗,仿佛都被这口茶汤温柔地冲刷涤荡。
贾葳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惊艳,忍不住又品了一口,才放下茶盏,诚心赞道:“泉冽茶香,相得益彰。周知府,有心了。”
“御史大人喜欢就好。”周斌脸上的笑容更加舒展,仿佛自己得了天大的褒奖。
水沚的目光在贾葳微微舒展的眉宇间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到那袅袅茶烟上,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对周斌遥遥一举,语气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周知府这‘地主之谊’,尽得是十足十。连孤都跟着沾光,享了口福。”
他话锋一转,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五龙潭的泉水,既是活命之源,想必济南府的百姓,日常饮用也多是此水吧?”
周斌立刻答道:“回殿下,正是如此。城中各处都有泉眼,百姓汲水倒也便利。只是这冬日里,新汲的、未经沉淀的寒泉,性太烈,寻常百姓家多用大缸沉淀一二日,去了寒气再饮。像这般直接取新泉烹茶,也只有这别院靠着泉眼,又专为贵客,才敢如此讲究。”
“原来如此。”水沚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却再次扫过贾葳手边那盏清亮的茶汤。
“说到这泉,”周斌放下酒杯,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光彩,“实乃济南城百万生民的命脉所系。下官到任后第一件事,便是严令整饬泉源水道,确保活水畅通,不使一家一户得以私占泉眼,壅塞水流。凡有敢犯者,无论官绅,必究其责!”
他语气铿锵,正气凛然,随即又转向贾葳,笑容温和:“贾御史推行新法,清丈田亩,还赋税于公,还公道于民,此等壮举,实令下官钦佩之至!这护泉之举,说来也是效仿御史大人‘天下为公’之心,不敢让活水滋养只成为少数人的私享。”
这番话既表了政绩,又不动声色地捧了贾葳,还巧妙地将自己的施政与新法精神联系起来,端的是滴水不漏。
贾葳抬起眼睫,看了周斌一眼,淡淡颔首:“周知府心系民生,实为地方之福。”
“不敢当不敢当。”周斌连声谦逊,亲自用公勺为贾葳布了清淡的温泉水滑豆腐,“御史大人过誉了。下官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尽本分罢了。”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孙峥因着“乡党”之谊,话也多了起来,与周斌推杯换盏,谈论着济南风物。
水沚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偶尔应和两句,目光却像无形的蛛丝,细细密密地缠绕在周斌身上,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贾葳安静地用着面前一碗熬得浓稠香糯的鸡丝粥,暖意顺着食道蔓延,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他胃口不大,更多时候只是听着。
周斌的谈吐风趣,见识广博,对济南乃至山东的民情物产、官场脉络似乎都了然于胸,却又点到即止,绝不显得卖弄。
他既能在孙峥谈论大明湖秋色时恰到好处地接上掌故,又能在水沚随口问起济南府仓廪储备时,对答如流,数字精准,显然是个极其精明干练的能吏。
宴席接近尾声,气氛依旧和乐。
窗外,雪似乎又下得密了些,无声地覆盖着庭院中的山石草木。
暖阁内,炭火融融,茶香酒香食物香气混合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暖香。
贾葳靠在铺了厚厚锦垫的椅背上,捧着那盏暖手又暖心的蒙顶甘露,隔着氤氲的水汽,目光再次投向暖阁雕花的窗棂之外。
远处,那些环抱着济南城的、线条柔和的山峦,在越来越密的雪幕中只剩下朦胧起伏的黛色轮廓,如同沉默而温柔的巨人,在风雪中静静守护。
他轻轻呵出一口气,在冰冷的明瓦窗上凝成一小片白雾。
这方被山峦环抱的“摇篮”,此刻静谧而温暖。
只是不知这摇篮之外,那更广阔的济南府境,那雪幕笼罩下的乡野田畴,是否也能如这城中暖阁一般,少些倾轧,多些安稳?
他心中那点渺茫的祈愿,如同杯中袅袅升腾的茶烟,在暖融的空气里无声地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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