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融融的泉水包裹着身体,连日奔波积攒的疲惫似乎都在这氤氲的热气中缓缓融化。
五龙潭的温泉水名不虚传,带着地脉深处涌出的暖意,熨帖着每一寸酸痛的筋骨。
贾葳靠在水滑的池壁上,闭着眼,任由长发如墨色的水草般散开漂浮,苍白的面颊被热气蒸腾出几分血色,眉宇间那抹惯常的清冷也柔和了不少。
只可惜,这份难得的松弛没能持续多久。
一道身影带着不容忽视的水波挤了过来,温热坚实的胸膛毫无顾忌地贴上他的后背,带着薄茧的手指已经熟门熟路地抚上了他的肩颈,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带着点狎昵的意味。
“茂哥儿,这力道可还行?”水沚低沉带笑的声音紧贴着耳廓响起,呼吸灼热。
那手揉捏着肩胛骨,指腹却若有似无地划过敏感的腰侧,一路向下,借着搓洗背脊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在那光滑粉嫩的肌肤上游走。
贾葳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如最初那般激烈反抗。
这一个多月来,他早已深刻领教了身后这位六殿下骨子里的恶劣与黏人,尤其是在这种私密独处的时候。
与其耗费心力去对抗那铜墙铁壁般的禁锢和没完没了的纠缠,不如省点力气,多享受片刻这难得的温汤。
他索性放松了身体,像块温润的玉石,任由对方搓弄,只当身后是块烦人但还算有用的搓澡石。
然而当那只带着试探意味的手,滑过腰际,带着明显意图要探入他最后那层薄薄的丝质亵裤边缘时,贾葳猛地睁眼,一把扣住了那只作乱的手腕。
他扭过头,眼尾被热气熏染得微红,水眸带着薄怒瞪向水沚。
被抓个正着的水沚非但没半点心虚,反而迎着他羞恼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得逞又无赖的弧度,另一只手趁机捏住他的下巴,低头就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
“……”贾葳被他这没脸没皮的样子噎得说不出话,狠狠白了他一眼,抬脚在水沚的胸口不轻不重地蹬了一下,算是警告。
水沚一把握住他的脚踝,手指忍不住摩挲着细腻的皮肤。
贾葳挣了挣,见他不放,懒得再理,转回身,重新趴回池壁上,只留给他一个线条优美的、带着水珠的背脊。
水沚低低地笑起来,看着他这副慵懒中带着点小脾气的模样,心头痒得厉害,像被羽毛轻轻搔刮。
这哪里是那个清冷锐利、算无遗策的贾御史?分明是一只被热气蒸得骨头发酥、懒得动弹又被人惹得炸毛的漂亮猫儿。
他忍不住又凑过去,把人圈在怀里,下巴搁在他湿漉漉的肩窝,手臂环住那劲瘦的腰身,满足地蹭了蹭,手上却老实了许多,只规规矩矩地替他按揉着肩颈。
温热的泉水,身后像个火炉般散发着热力的怀抱,贾葳紧绷的神经终究是松弛了下来,意识有些昏沉。
就在他几乎要在这舒适中睡过去时,一股熟悉的、轻微的滞涩感隐隐从胸腔深处传来。
他刚蹙起眉头,身后的水沚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
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倏地收紧。
“怎么了?”水沚的声音瞬间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有点闷。”贾葳的声音带着点鼻音,有些含糊。
水沚二话不说,立刻将他从水里打横抱了起来。
哗啦的水声打破了池中的静谧。
贾葳猝不及防,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水沚的脖子。
水沚抱着他大步跨出汤池,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池边的青石板。
早有备好了的宽大吸水棉巾。
水沚小心翼翼地将贾葳放下,动作难得地带上了几分笨拙的轻柔,用棉巾迅速而仔细地裹住他,另外又拿了一条绞走发丝上的水珠。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真不留这儿?”水沚看着他换上干燥柔软的里衣,语气带着明显的失落。
这别院的暖阁,温泉水滑,红烛锦被,正是他盘算了一路的“好地方”。
贾葳系好里衣带子,拿过架子上的白狐裘大氅披上,那柔顺蓬松的狐毛衬得他脸更小,唇色更淡。
他踩着木屐,毫不犹豫地摇头:“太潮。”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这温泉水汽氤氲的环境,对他这容易喘症的肺腑来说,并非久留之地。
水沚看着他那副裹在厚厚狐裘里、只露出一张清冷小脸的模样,到嘴边的混账话又咽了回去。
得,再多的旖旎心思,也抵不过对方一句“太潮”。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无奈又纵容:“行吧,都依你。身子要紧。”
回到周斌安排的清雅客房,焦大和小南早已将一应物品归置妥当。
厚实的锦被铺在暖炕上,熏笼里燃着安神的苏合香,角落里小火炉上温着一盅东西,甜润的梨香混着淡淡的药气弥漫在暖融融的空气里。
“二爷回来了。”焦大迎上来,接过贾葳换下的外袍,动作一丝不苟。他脸上那道深刻的皱纹在灯下显得格外严肃,“汤池子可还受用?没泡太久吧?您这身子骨……”
“知道知道,就洗了洗。”
贾葳无奈地打断他的唠叨,走到小火炉边看了看那盅冒着热气的川贝雪梨:“你们也去泡泡吧,特别是焦爷爷你。不是总念叨夜里梦见老国公爷训斥你懈怠?今日舟车劳顿,正好收拾齐整了,梦里也好回话不是?”他语气带着点促狭。
焦大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涨红了,花白的胡子都抖了抖:“二爷!您…您又取笑老奴!老国公他老人家……”
他梗着脖子,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这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国公最重规矩体统,老奴这趟随您出来,就是替国公爷看着您周全的!”
贾葳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微暖。
他走到暖炕边坐下,放软了声音:“焦爷爷,您的忠心我省得。只是这一路行来,风平浪静,您也看到了。六殿下那两百精兵不是吃素的,还有齐公公留下的五百内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您也该松泛些,别总绷着那根弦。”
“那不一样!”
焦大立刻反驳,腰板挺得更直,浑浊的老眼里射出精光:“精兵?那是六殿下的人,听的是六殿下的令!内卫?哼,搞搞打探消息、查查文书或许在行,可说到手上真功夫,近身护卫的本事……”
他下巴微抬,带着老行伍的傲气:“不是老奴吹牛,那五百人里,一大半都不是老奴的对手!真遇上要命的险情,还得靠咱们自己人顶上。小心驶得万年船啊二爷。”
面对这固执的老仆,贾葳还能说什么?
贾葳只能点点头,顺着他的话道:“是是是,焦爷爷说得对。是我历练得少,思虑不周。这一路,多亏有你这位老国公爷亲自点派的老将坐镇指点,我才安心。”
这话半是安抚,半是真心。
焦大被这“老国公爷亲自点派”、“老将坐镇”几个字捧得熨帖极了,脸上严肃的线条都柔和了几分,仿佛真的得了老国公的肯定。
他不再争辩,转身小心翼翼地捧起炉上温着的瓷盅,递到贾葳面前,语气也放软了:“二爷快趁热喝了这雪梨汤,加了川贝,润肺的。泡了汤又吹了风,别勾起了嗽症。”
贾葳接过温热的瓷盅,清甜的梨香扑鼻。刚舀起一勺,就听门外传来小南带着点兴奋的声音:“二爷,东哥他们回来了。”
话音未落,小东、小西、小北三个小厮就裹着一身寒气,抱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兴冲冲地进了屋。
小东怀里最显眼的是两个厚实的、盖着京城驿站火漆印的信封。
“二爷,京里的信到了,太太和老太太都寄了东西来。”小东脸上冻得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
贾葳放下汤盅,接过包裹。
解开油布,里面是几封厚厚的信。
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他心头微暖:一封是母亲尤氏的,一封是太奶奶贾母的,还有一封……落款竟是贾宝玉?
他先拆开了母亲的信。
尤氏的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絮絮叨叨地叮嘱他天寒地冻,务必保重身体,随信寄来了新做的厚棉衣和几味珍贵的补药。
特别提到“新配的人参养荣丸已随信发出,吾儿素来冬日易气血不足,案牍劳神,胃口不佳,此丸或可略作调理……”字里行间,是母亲深切的牵挂,与之前几封信的内容相差无几。
接着是贾母的信。
老太太的信则透着一种大家长的雍容与关切,除了嘱咐添衣加餐,更多的是对他“为国事奔劳”的嘉许和“光耀门楣”的期许,字字句句皆是望族宗妇的格局与慈爱。
最后,他带着点好奇,拆开了贾宝玉那封笔迹尚显稚嫩的信。
“茂儿小侄:
闻其在保定、真定二府,行青天之事,为黎庶请命,惩豪强,清积弊,余闻之心驰神往,恨不能亲见侄儿风采。此乃大丈夫所为,余甚欣慰!愿你此去一路坦途,诸事顺遂,不负皇恩,亦不负平生志……”
开篇的赞誉让贾葳微微一怔,随即莞尔。
这宝二叔,倒真有一颗赤子之心。
后面便是洋洋洒洒的家常琐碎:园子里新开的几株绿萼梅如何清雅;林妹妹前日又咳了几声,让人忧心;宝姐姐近日似乎有些郁郁;环儿又因为功课挨了老爷的训斥;还有琏二嫂子治家愈发厉害了云云……
然而,其中一行字引起了贾葳的注意:“……薛家姨太太并宝姐姐已于上月搬出梨香院,去了舅舅家居住。闻薛大哥哥因旧日官司,终未能幸免,已被有司论罪流放……”
薛蟠被流放了?
贾葳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一顿,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带着冷意的弧度。
薛蟠当年在金陵为争买香菱打死冯渊,若非靠着贾雨村徇私枉法、胡乱判了个“薛蟠暴病身亡”,他焉能逍遥进京?
如今他贾葳在京城搅动风云,推行新税法,不知多少双眼睛拿着放大镜盯着他,恨不得从他身上挖出点错处来。
薛蟠这个昔日被“死亡”掩盖的污点,此刻在有心人眼里,岂非是现成的、插向四大家族的绝佳匕首?
贾雨村……贾葳眼神微冷。
此人当初可是靠着荣国府和王子腾的联名举荐担保,才得以起复,坐稳了金陵知府的位子。
那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的御史言官们,既然能揪住薛蟠的案子穷追猛打,又怎么会放过贾雨村这个经手人?
而举荐担保贾雨村的荣国府和王子腾……贾葳几乎能想象到,弹劾的奏章此刻恐怕已经如雪片般飞向御案了。
“王子腾……”贾葳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那点幸灾乐祸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个惯会钻营、踩着贾家血肉往上爬、又对贾家虎视眈眈的姻亲,若真因此事栽个大跟头,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至于没了薛家,没了薛蟠,那原著里围绕着“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钗黛之争……贾葳笑着摇了摇头,将信纸折好。
命运的轨迹,似乎在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扇动翅膀后,已然悄然偏转。
这感觉,还不坏。
心情颇好地提起笔,就着案上现成的笔墨,贾葳分别给尤氏、贾母和宝玉写了简短的回信。
给尤氏的信里自然是报平安,请母亲放心,厚衣补药皆已收到,定当按时服药;
给贾母的信则是恭敬禀明行程,言明一切安好,请老祖宗宽心;
给宝玉的信则带了几分晚辈式的恭敬,谢过他的关心与祝福,也劝他安心读书,以后也能为民请命。
写罢,吹干墨迹,交给小东:“明早交给送信的人,一并带回京去。”
做完这些,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上。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扑簌簌敲打着窗棂。
烛火熄灭,室内只余熏笼里一点暗红。
贾葳躺在暖炕上,被松软的锦被包裹。
身体的疲惫在温泉和安神香的抚慰下渐渐释放,思绪却并未完全沉寂。
明日,还有那位事事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却又总觉得隔着一层的周知府要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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