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雪霁天晴。

济南府衙门前，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青石板的路面。

衙役们穿着整齐的皂衣，持着水火棍肃立两旁，气氛比昨日接风时多了几分庄重。

贾葳与水沚、孙峥步入府衙大堂。

周斌早已带着府衙一众属官在此恭候，见他们进来，立刻满面春风地迎上：“下官恭迎殿下、贾御史、孙大人！案牍库房皆已备好，只待三位大人查阅。”

他引着众人穿过大堂，来到后衙专门辟出的一间宽敞明亮的卷宗房。

两张宽大的梨花木桌案拼在一起，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两摞册籍。

一摞封面深黄，是黄册；另一摞则是绘制了详细田亩图形的鱼鳞册。

册籍旁边，还摆放着府库的钥匙和几本厚厚的收粮入库账簿。

“殿下，贾御史，孙大人，请过目。”

周斌笑容可掬，亲自将最上面一本黄册和鱼鳞册双手捧到贾葳面前：“此乃济南府本年度新造之黄册、鱼鳞册，以及夏粮入库清册。下官自接任以来，不敢有丝毫懈怠，所有清丈、登记、造册、征收事宜，皆严格遵照朝廷新颁之《清丈条例》及户部行文办理。若有疏漏不足之处，还请三位大人明示，下官定当立行立改。”

贾葳接过册子，入手沉甸甸的。

他先翻开黄册，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登记的人丁、户等、田亩总数。

数字清晰，格式规整。

又拿起对应的鱼鳞册，上面绘制着田亩形状、坐落，标注了四至、等级，图样清晰，墨线工整。

再翻看夏粮入库账簿，征收数目、日期、经手人签名，也都有条不紊。

他并未立刻说话，而是走到另一张桌案旁。

那里，几名济南府户房的资深书吏垂手侍立。

随手点了几名负责具体经办此事的书吏上前问话，询问丈量方法、登记流程、有无争议纠纷等等。

那些书吏显然是早有准备，回答得流利顺畅，口径统一，将整个清丈过程描绘得公正严明，无懈可击，末了还不忘歌颂一番周知府如何夙夜匪懈、亲力亲为。

贾葳面上不动声色，安静听着，偶尔在纸上记下几个关键数字。

心中却渐渐沉了下去。

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件精心打磨的艺术品，反而透着一股不真实的气息。

这感觉……太熟悉了。

像极了他前世还是公务员时，跟的那位处长。

那位领导便是如此，上级文件下来，他第一时间开会传达，布置任务时要求说得头头是道，规章制度背得滚瓜烂熟。

可任务布置下去后呢？下面怎么执行？遇到困难如何解决？他一概不管不问。

到了截止日期，他只需听下面人汇报，汇报得好听、材料做得漂亮，能应付过去上级检查，便是他的政绩。

至于实际成效？那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眼前这账册的“完美”，经办书吏滴水不漏的回答，与那位处长作风何其相似。

周斌一直密切关注着贾葳的脸色，见他只是平静地翻阅、记录，并无多少表示，便适时地凑近一步，脸上堆满谦逊又热切的笑容：“贾御史，您看……这账册登记造册，可还清晰？数据可还详实？若有任何疏漏不足之处，您只管示下，下官立刻派人核查补充，定当全力配合御史大人清查！”

这语气，这姿态，几乎与前世那位处长在迎接上级检查时如出一辙。

贾葳心中那点异样的感觉越发清晰。

他抬起头，看了周斌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周知府办事勤谨，账册条理分明，确是用心了。”

“不敢当不敢当，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周斌脸上的笑容更加热络，仿佛得了莫大的肯定。

贾葳不再多言，放下账册：“去府库看看。”

厚重的府库大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被几名健壮的衙役奋力推开。

一股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陈腐霉味混合着灰尘，如同沉寂多年的墓穴被骤然开启，猛地扑面而来。

“咳咳！咳咳咳……”贾葳首当其冲，瞬间被呛得弓下腰去，剧烈的咳嗽撕扯着本就脆弱的胸腔，苍白的脸迅速涨红，连眼角都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那声音听着就让人揪心。

“茂哥儿！”

水沚脸色骤变，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手揽住贾葳几乎站不稳的身体，一手迅速从怀里掏出那个熟悉的青玉小瓶，倒出两粒清心润肺的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贾葳口中，语气焦灼又带着戾气，“张嘴，咽下去！”同时扭头厉喝，“小东！口罩！”

小东反应极快，立刻从随身包袱里翻出一个用细棉布缝制、内夹薄薄一层药棉的简易口罩，递了过去。

水沚接过就要往贾葳脸上戴。

“我……咳……没事……”贾葳勉强压下咳喘，侧头避开口罩，声音带着喘息后的沙哑，“就是……呛着了……缓缓就好……”他推开药丸和水沚的手，努力站直身体，尽管气息仍有些不稳，眼神却已恢复清明。

孙峥看着贾葳咳得通红的眼尾和微蹙的眉头，上前一步道：“贾御史，这库房内气味污浊，恐于你有碍。不如由在下与六殿下先行入内查验？你在外稍候便是。”

周斌也立刻附和，脸上写满了关切：“是啊，贾御史，您身体不适，万不可再受此浊气侵扰。下官与孙大人进去仔细查验，定当……”

“不必。”贾葳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痒意，目光投向那黑洞洞、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库房深处。

“周知府，烦请你先带孙大人和内卫进去查看。我等灰尘稍散再入。”

周斌见他态度坚决，只得应下：“是，下官遵命。”

他转身对孙峥做了个请的手势：“孙大人，请。”

孙峥点点头，示意丁势带着那二十名内卫精锐，紧随周斌步入昏暗的库房。

贾葳和水沚留在门外稍远处，小东赶紧搬来一张椅子，又用袖子拂去上面的浮尘。

贾葳摆摆手没坐，只是凝神听着库房深处的动静。

库房内部空间极大，光线透过高窗的缝隙，勉强照亮中央区域。

空气中弥漫的霉味更重，还混杂着一种陈粮特有的、近乎发酵的沉闷气息。

映入眼帘的，是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巨大圆柱体——一个个由粗壮竹篾紧密编织而成的粮仓。

每个粮仓直径近两米，高度也达两米，如同沉默的巨兽，矗立在昏暗的光线里。

丁势带来的内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动作迅捷无声。

无需命令，立刻有几人如同灵猿般，手脚并用，利落地攀上竹仓顶部。

他们掀开顶部的厚重草编盖子，探手进去，各自抓了一把最表层的麦粒。

麦粒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棕黄色，入手干燥，颗粒也算饱满。

“禀大人，表面麦粒无霉变。”攀在仓顶的内卫沉声回报。

“那里面的呢？”丁势可是听说过很多粮仓造假的事情。

另一个内卫回话：“探杆下不去。”

丁势站在下方，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粮仓，冷冷下令：“那就用刀劈开”

“且慢！”一直陪在孙峥身边的周斌脸色微变，连忙上前一步，挡在了粮仓前，对着丁势和孙峥连连拱手，语气恳切又带着无奈：“丁大人，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他指着巨大的竹编仓，语速飞快地解释：“统领大人有所不知，济南城泉眼众多，地气潮湿异常。若按寻常储粮之法，这麦子不出半年便要霉烂大半。下官为保府库粮米无虞，殚精竭虑，多方请教老农，方得此法。这仓内麦粒，并非直接堆放。”

他比划着：“先不说里面的隔层，就说外面这层，麦粒入仓前，需要烤干外层的竹篾，然后在底部和壁上铺上厚厚的、炒干的粗糠，用密实的苇席格挡后，得再来一层粗糠和苇席，如此层层隔垫，方能吸潮防霉。您这一刀劈下去，劈开的可不只是竹篾，是连带着里面的隔层都毁了。这整个仓，就彻底废了，里头的粮食也再难保全啊。”

丁势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盯着周斌，声音如同淬了冰：“那依周知府之见，如何查验里面？仓顶压得如此严实，探杆根本下不去。难道就凭你一张嘴，说里面没问题？”

气氛瞬间僵持。

孙峥看着眼前巨大而结构复杂的粮仓，又嗅着空气中已经散去的霉味，沉吟片刻，开口道：“周知府所言防潮之法，下官亦有所耳闻，在江南潮湿之地确有此惯例。只是……”他看向丁势，“丁统领职责所在，查验内里亦是必须。周知府，你看……”

周斌脸上显出为难之色，最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咬牙：“既如此……那……那就只能辛苦各位，拿麻袋来，将这仓顶表面的麦子，先收出来一部分！待露出里面的隔层，自然能查验其下粮食状况。孙大人，您看此法可行否？”

“这……”孙峥看向丁势，显然也觉得此法太过笨重费时。

丁势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和不耐，正要开口驳斥，库房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和清冷的嗓音。

“不必如此麻烦。”

贾葳和水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贾葳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呼吸已平稳，眼神锐利如初。

“贾御史，殿下！”孙峥和周斌连忙行礼。

贾葳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巨大的竹编仓上，缓步走近。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关节在坚韧的竹篾壁上轻轻叩击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回响。

“周知府用心良苦，此法防潮，确是因地制宜，颇费心思。”贾葳的语气平和，听不出情绪。

周斌脸上立刻堆起谦逊的笑容：“御史大人过奖了，此乃下官家乡流传的土法子，想着济南地气潮湿，或可一试。此法若运用得当，据说可保稻谷十年不坏。”

贾葳没接他的话茬，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丁势：“丁统领。”

“属下在。”丁势抱拳。

“去寻一根长些的竹竿来。要竹节打通，内壁光滑的。”贾葳吩咐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库房。

丁势虽不明所以，但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出去。

周斌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紧张。

很快，丁势便带回一根长约丈许、竹节已被打通的中空竹竿。

贾葳示意丁势将竹竿一头削尖。

他嗅了嗅，走到一个粮仓前，无视周斌瞬间有些僵硬的脸色，指着竹仓靠近底部的位置，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丁统领，将竹竿尖头对准此处，用力刺进去，尽量深些。”

丁势依言照做。

削尖的竹竿在强力的戳刺下，艰难地穿透了坚韧的竹篾和里面厚厚的隔层，发出沉闷的撕裂声。

他用力将竹竿刺入近半米深。

原本已经散去的霉味悄然出现，贾葳抬手敲了敲竹竿，簌簌的声音伴随着谷物从端口喷涌而出。

水沚伸手一接，发绿的谷物映入眼前。

整个库房，瞬间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贾葳的目光，缓缓移到了周斌那张血色褪尽、再也维持不住笑容的脸上。

他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周知府，看来你这层层隔垫的法子……防的是外面的潮气，却防不住里面的……‘霉变’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矗立的巨大竹仓，仿佛在审视一个个精心伪装的坟墓。

“另外，本官有个建议。这竹编仓，最好在靠近底部的位置，开一个手掌大小的下料口，加个能开合的盖子。”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库房里清晰回荡：

“这样，既方便你们日常取用查验，也方便我们……随时‘抽查’。”

周斌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