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的气味充斥着鼻腔,贾葳挥了挥空气蹙眉走开。
敏感的呼吸道对于这个气味齐齐抗议,微微沉闷的胸口在催促他赶快离开。
水沚无语地将手上的药丸递到他面前:“你就折腾吧你。”
贾葳有些理亏地接过药丸,却没有吃,而是凝神,鼻翼轻轻翕动了几下,似乎在分辨空气中更细微的气味差异。
水沚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个不听话的人走向库房深处光线更暗的角落,最终停在一个同样巨大的竹编仓前。
贾葳伸出苍白的手指,指尖点了点仓壁,目光转向紧随其后的丁势。
丁势心领神会,无需多言,手中另一根早已削尖打通的长竹竿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狠狠刺向贾葳所指的位置。
“噗嗤!”
竹竿穿透竹篾和里面层层隔垫物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沉闷、艰涩。
在里面的霉味散发出来前,水沚一把将人拉开。
丁势敲了敲竹竿。
哗啦!
一条绿色的瀑布顺着中空的竹管内部喷涌滑出,飞溅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
其中混杂着完全霉变发黑、粘连成块的麦粒,以及大量同样**变质的粗糠,根本分不清彼此,只余下一滩令人作呕的污秽。
“周知府!!”
孙峥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怒火,一步踏前,指着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污物,脸色铁青,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这就是你治下济南府的府库重地?!这就是你方才言之凿凿的‘殚精竭虑’、‘多方请教’、‘可保十年’?!这简直是……简直是硕鼠横行,蛀空国本!!”
周斌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面如金纸,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贾葳和水沚的方向连连叩首,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惶恐与“委屈”:
“殿下!贾御史!孙大人!下官……下官有罪!下官万死!是下官……是下官失察!下官一心只想着如何防潮保粮,对这收仓入库的具体环节……过于信任下面人了!定是那起子刁滑胥吏,趁下官未能事事亲临,监守自盗,以次充好,中饱私囊!下官……下官驭下不严,管理不力,罪该万死啊!”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涕泪横流,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自己只落了个“失察”之罪。
贾葳静静地看着他表演,脸上没有丝毫动容,既无愤怒,也无讥讽,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
待周斌的哭诉告一段落,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在死寂的库房里清晰无比:“周知府既言是下面人欺瞒,那便将当日负责收粮、入库、管库的所有相关吏员,即刻带来问话。”
周斌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迭声应道:“是是是,下官这就去提人。这就去!”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库房,仿佛逃离地狱。
水沚厌恶地皱了皱眉,空气中的灰尘和霉味让他极度不适,更重要的是贾葳那过分苍白的脸色。
他一把揽住贾葳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就要将人往外带:“行了,这里交给孙峥和丁势!你先跟我回去,把这身沾了晦气的衣服换了!还有你,赶紧去弄点热水来,让他好好洗洗,再喝碗定喘的药!”后一句是对着小东说的,语气不容置疑。
贾葳这次没有反对,库房里的气息确实让他胸口又开始发闷,连呼吸都有些费力。
他顺从地被水沚半扶着离开了这片污浊之地。
***
等贾葳和水沚洗漱更衣完毕,一身清爽地回到府衙临时辟出的签押房时,孙峥和丁势已经等在那里,脸色都相当凝重。
丁势的玄色劲装上还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深褐色污渍,身上带着一股刚从阴暗牢狱里带出来的、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气。
“如何?”水沚在主位坐下,随手拿起桌上孙峥整理好的几页供词翻看。
孙峥叹了口气,指着供词道:“殿下,贾御史,下官和丁统领分开审问了所有涉事吏员,包括周知府随后带来的管库书吏、仓大使、斗级等人。起初还有人嘴硬,互相推诿,但分开一审,又见了些‘手段’……”他瞥了一眼旁边气息冷硬的丁势,“便都招了。”
水沚看着供词,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眼中寒光闪烁:“好一个‘清白无辜’的周文清!好一个‘被胥吏蒙蔽’的父母官!”
他将供词啪地拍在桌上,脸色相当难看。
贾葳拿起供词快速浏览了一遍。
原来周斌上任伊始,就暗示过下面的人,库房这块‘油水’他睁只眼闭只眼,但‘分寸’要把握好,账面上不能出大纰漏。
收粮时压级压价、索要‘辛苦钱’是惯例。
倒卖好粮、以陈粮霉粮甚至粗糠充数更是家常便饭。
管理仓库的人更是表示层层隔垫的法子,本就是用来遮掩内里霉烂和掺假的。周斌不可能不知道,毕竟他府衙后宅吃的米,就是库房里筛出来的上等新米。
贾葳脸上没什么意外之色,反而抬眸看向孙峥:“孙大人,依此供词,周知府所涉,主要还是‘监管不力’、‘纵容下属’、‘收受陋规常例’?他自己名下,可有重大贪墨或强占田产之事?”
孙峥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语气带着点无奈和困惑:“正是。下官也特意详查了。据周斌自己交代,并查其家眷及亲族,他在济南府境,名下田产不过百亩中田,皆是上任后用历年积蓄购置。其最大资产,便是昨日我等下榻的‘漱玉别院’,据他称,也是倾尽家财,又向钱庄借贷,方从一落魄盐商手中购得。账目上……暂时看不出太大破绽。与保定王家和之前那几个州府动辄隐匿成千上万亩良田、强取豪夺的知府相比……”
贾葳听到这里,唇角竟微微弯了一下,一丝极淡的、带着了然和一丝荒诞的笑意在他清冷的脸上漾开。
像,太像了。
这周斌,简直是他前世那位处长的翻版!
不直接下场捞钱,不触碰最核心的利益,只默许甚至引导下面人去“创收”,自己稳坐钓鱼台,收点“管理费”和“孝敬”,享受优渥生活,同时把表面功夫做得漂漂亮亮,应付检查滴水不漏。
政绩报表光鲜亮丽,至于底下烂成什么样?
只要不爆在他任上,或者爆了也能迅速“切割”,那就不关他的事。
“贾御史?”孙峥见他表情有异,疑惑地问,“您可是觉得此中有诈?下官愚钝,未能……”
贾葳轻轻摇头,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不,孙大人查得细致。我只是觉得……有些惊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叠厚厚的供词:“这么一看,周知府和之前的人比竟然……勉强算是个‘好官’了?”
孙峥被他这结论噎得一时无言以对,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确实,比起那些明目张胆鲸吞国家赋税、逼得百姓家破人亡的蠹虫,周斌这种“温和”的**,似乎……危害性小一点?但这念头一起,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呵!”
水沚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鄙夷冷笑,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茂哥儿,你这‘好官’的标准未免太低。”
“监管不力,纵容贪腐,致使府库粮米霉烂至此,已是渎职大罪。收受贿赂,坐享其成,更是铁证如山!”
他眼神锐利如刀:“别的暂且不论,单说那座‘漱玉别院’。依孤看,把他周文清连皮带骨拆开来论斤卖了,也抵不上那园子一个角落。倾尽家财?借贷?骗鬼呢!他一个四品知府,哪来那么大的‘家财’?又是哪家钱庄敢借给他那么多银子去买个园子享乐?”
贾葳点了点头,水沚的质疑直指核心。
他沉吟片刻,道:“丁统领。”
“属下在!”丁势抱拳。
“立刻派人,详查那‘漱玉别院’的原主人,那个‘落魄盐商’的底细。何时购入,何时转卖,中间经手何人,银钱往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遵命!”丁势领命,转身大步离去,行动迅捷如风。
贾葳又看向孙峥:“至于周知府本人……其罪证已明,然其职份在此,又涉及朝廷四品命官,非我钦差可擅专。将其暂时软禁府中,严加看管,待将其罪状、涉事吏员口供、以及别院来源一并查明,整理成文,六百里加急,奏报圣裁吧。”
“是!”孙峥应道,也起身去安排软禁周斌之事。
签押房内只剩下贾葳和水沚两人。
水沚看着贾葳有条不紊地安排完,忍不住凑到他身边,带着点不满和戏谑,低声吐槽:“我说茂哥儿,你这钦差当得也忒憋屈。查个知府都要事事请示京里?你手上那把尚方宝剑是摆设吗?拿来当烧火棍都嫌沉吧?该出鞘时就得出鞘,砍他几个脑袋,看谁还敢在粮仓里玩这种把戏。”
贾葳正端起茶杯的手顿在半空。
他侧过头,看着水沚那张写满“快意恩仇”的俊脸,沉默了一瞬,然后,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尚方宝剑,本来就是拿来看的。”
水沚挑眉:“嗯?”
贾葳抿了一口微温的茶水,抬眼看向水沚,目光清澈而冷静:“它挂在腰间,悬在头顶,不出鞘的威慑力,往往比它出鞘砍下几颗脑袋的威力,要大得多。”
水沚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精光,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凑得更近,几乎贴着贾葳的耳廓,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那当初在朝堂上,你顶着那群老东西恨不得吃了你的眼神,非要讨这把剑的时候,打的什么主意?就为了挂着好看?”
贾葳被他温热的呼吸弄得耳根微痒,面无表情地抬手,一记手肘精准地撞在水沚的肋下,力道不轻。
“嘶!”水沚吃痛,夸张地吸了口气,却也没躲开,反而顺势抓住贾葳的手腕,眼神灼灼地盯着他。
贾葳抽回手,整理了一下衣袖,语气波澜不惊:“手上没剑,和有剑不用,是两回事。”
贾葳起身,准备去大牢那边看看丁势的审讯进展。
水沚像块甩不掉的膏药,立刻又跟了上来。
刚走到阴森森的府衙大牢门口,那股混合着血腥、汗臭、霉味和绝望的污浊气息便扑面而来。
贾葳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眉头蹙起。
“行了行了,我的青天大老爷!”
水沚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这里头是你能进的地方?库房那样的都受不了,你这一进去,回头喘起来,还得折腾我。”
贾葳想到自己那副不争气的肺腑,没再坚持,从善如流地停在了通风相对好一些的牢门外廊檐下。
不多时,丁势高大的身影从昏暗的牢门内转出。
他身上的血腥气比之前更浓了些,玄色劲装的袖口和前襟都溅上了几处新鲜的暗红,脸色冷硬如铁,眼神里带着尚未褪尽的煞气。
他走到贾葳和水沚面前,抱拳行礼。
“如何?都撬开了?”水沚直接问道。
“回殿下、贾大人,”丁势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审讯后的冷冽,“那漱玉别院原是清泉商行大东家的,他名下还有好几个别院,济南历任知府都从他那儿低价买,离任后又高价卖回给他。”
贾葳:“……?!”古代版本的炒房客?不对,是借着炒房的名义行贿!
“那库房里的粮食去哪儿了?”之前查账本,粮食可都如数收上来了。
“他们供认,此法行之有年。每逢新粮入库,便勾结粮商,以次充好。霉变粮食混入好粮,或用大量粗糠、沙土甚至磨碎的干草末混合新粮填充,表面覆盖一层好粮掩人耳目。偷换出来的上好新粮,则暗中高价倒卖,所得赃银,层层分润。济南府库多年亏空,大半由此而来。他们还说……”
丁势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此法并非济南独有,山东、河南几处大仓,亦有类似勾当,只是手段各有不同。”
“掺糠?掺沙土?!”
水沚的瞳孔猛地一缩,一股狂暴的戾气瞬间从他身上炸开。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偌大的原木被轰出一条裂缝,震得梁上瓦砾簌簌异响。
看到这一幕的贾葳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他妈的!!”
水沚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双眼赤红,仿佛要喷出火来:“我说之前在苏北镇压乱匪的时候,朝廷拨下来的粮草怎么他娘的消耗那么快!运粮的民夫累死累活,前线的兵士饿得眼冒绿光,老子还以为是路途遥远损耗大!原来……原来根子在这儿!!”
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这帮蛀虫!这帮趴在国本上吸血的蛆虫!他们掺进去的每一粒沙,每一把糠,都是前线将士的血!都是饥民身上的肉!都该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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