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沚的怒火还梁上嗡嗡作响,他眼中翻腾的戾气几乎化为实质:“丁势,立刻带人,把济南府所有参与倒卖、掺假粮米的奸商,尤其是那个什么‘清泉商行’的大东家,统统给孤锁了!一个不许放过!孤倒要看看,是谁给他们的狗胆!”
丁势却站在原地,脸色微露难色,抱拳沉声道:“殿下息怒。此事……恐怕暂不可行。”
“不可行?”
水沚猛地转头,眼神如淬毒的刀子般钉在丁势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商户而已!贱业之流。难不成他们背后还站着天王老子,连孤都动不得?!”
“殿下误会了。”
丁势连忙解释,语速加快:“并非后台。据济南内卫所报,这几家粮行的东家、管事,月前皆以‘年关将至,外出清账催款’之名离了济南府,去向不明。人不在,如何拿?”
“跑了?!”
水沚怒极反笑,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好!好得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去!抄了他们的家!拘了他们的家眷!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见不得人的账本、往来凭据给孤翻出来!”
“殿下……”丁势欲言又止。
一旁静静听着的贾葳,此刻轻轻叹了口气。水沚这理所当然拿人亲眷、抄家搜证的做法,让他对这个时代商人地位之低下有了更直观的认知。
他开口,声音清冷地切入:“殿下,搜家眷恐怕也是徒劳。”
水沚和丁势的目光同时转向他。
贾葳看着水沚,语气平静地分析:“敢做这等抄家灭族勾当的商人,岂会不防着东窗事发?既是行商催款,重要账目、凭据,定然随身携带,以防不测。留在宅邸里的,多半是些无关紧要或早已处理干净的废纸。此时去搜,除了惊扰妇孺,打草惊蛇,难有收获。”
水沚眉头紧锁,虽然不甘,却也明白贾葳说得在理,强压着怒火问:“那依你之见?”
贾葳的目光转向丁势:“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那些与他们勾结、上下其手的府衙官吏,才是真正的‘地头蛇’。他们家中、私密之处,或许藏着些意想不到的线索。即便没有直接账目,往来信函、暗记、藏匿的脏银,都可能成为突破口。”
丁势眼中精光一闪:“属下明白,这就带人去查!”
贾葳点头,迅速部署:“丁统领配合孙大人全力负责此案,提审相关官吏,深挖线索。齐公公留下的五百内卫,以及殿下那两百精兵,即刻分派下去,配合济南府户房原有吏员,以最快速度重新清丈府城及周边田亩,登记人口,重造黄册、鱼鳞册。毕竟我们此行,最终目标是理清这些推行新税法。”
“是!”丁势齐声应道,领命而去。
连日的案牍劳形、勾心斗角,让贾葳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的锈意。
这日难得放晴,水沚便不由分说地把他从堆积如山的卷宗和奏折里拖了出来。
“茂哥儿,再这么熬下去,你这把骨头真得散架。走,今日天光好,带你去大明湖松快松快。”水沚不由分说地抽走他手中的笔。
贾葳拗不过他,也确实感到身心俱疲,便由着他安排了。
济南府不负其名。
冬日的大明湖虽无桃红柳绿的秾丽,却自有一番清冽开阔的意境。
湖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在初升不久的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金边。
远处山色空濛,近岸残荷枯苇,勾勒出一幅萧疏淡远的水墨长卷。
水沚只带了两个气息沉凝的亲卫,贾葳则带着焦大和小南,一行人登上了租来的一艘中等画舫。
画舫不大,却布置得颇为雅致。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暖洋洋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贾葳和水沚坐在窗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船尾处,小南看着身边像尊石雕般挺立、目光如鹰隼般不断扫视着湖面和四周小岛的焦大,忍不住小声嘀咕:“爷爷,您就安心坐会儿吧。那些贪官污吏、黑心粮商,都被二爷收拾得差不多了,还能有啥事?这光天化日的……”
“你懂个屁!”
焦大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老兵的固执:“毛头小子。老子这两天右眼皮跳得跟擂鼓似的,这江湖经验告诉你,准没好事!想当年跟着老国公爷在漠北……”
“是是是,您老跟着国公爷在漠北雪窝子里三天三夜,杀得鞑子屁滚尿流……”小南赶紧接话,语气带着十二分的无奈,这些话他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船头,一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船夫稳稳地撑着长篙。
他身边跟着一个**岁的小姑娘,穿着半旧的碎花棉袄,梳着双丫髻,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透着机灵劲儿。
她手脚麻利地给贾葳和水沚面前的矮几上添热茶,脆生生地介绍着沿途经过的历下亭、汇波楼等景点的典故。
贾葳看着这活泼伶俐的小姑娘,与她父亲那沉默木讷的样子截然不同,不由生出几分好奇,温和地问:“小姑娘,今日怎么是你跟着爹爹出来撑船?你娘亲呢?”
小姑娘一点不怕生,小嘴一撇,竹筒倒豆子般说道:“回贵人的话,我娘回姥姥家啦!我爹昨儿个惹她生气了,两人吵嘴呢!我娘一生气,就收拾包袱回娘家啦!我就自告奋勇来帮我爹啦!”
她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仿佛做成了件大事。
这充满烟火气的答案让贾葳微微一怔,随即莞尔。
前世各种戏剧化的“身世之谜”桥段瞬间被这朴素的家庭矛盾冲得烟消云散。
小姑娘显然觉得眼前这位好看又温和的贵公子是个好听众,也不管家丑外扬,继续愤愤地控诉:“都怪我那大伯。自己不孝顺爷爷奶奶,还总推给我爹,害得我爹娘老吵架。我娘说了,再这样下去,她就……”
旁边的船夫终于忍不住,低喝一声:“妮子!胡吣什么!还不给贵人添茶!”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倒也不害怕,只是住了嘴,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地看着贾葳,似乎在等他评理。
贾葳看着她天真又带着点执拗的眼神,一时竟有些语塞。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一个外人?
只能温和地笑了笑,避重就轻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年纪虽小,却很懂事。多顾念些你爹娘,照顾好自己,便是好的。”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概觉得这位好看的贵人认同了自己的“观点”,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蹦跳着跑到船头,得意地对她爹小声显摆:“爹!你看,贵人也觉得大伯不对呢!”
船夫无奈地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更用力地撑着篙,画舫平稳地滑向湖心一处林木环绕的小岛附近。
水沚在一旁听得早就有些不耐烦,见贾葳似乎也没了听家常的兴致,便挥挥手,语气带着上位者惯有的疏离:“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出去吧。”
小姑娘得了“认同”,正高兴,也没听出水沚话里的嫌弃,哦了一声,乖巧地退到船夫身边去了。
画舫平稳地滑行在开阔的湖面上,阳光暖融,水波不兴,只有船篙破水的轻响。
贾葳闭目养神,水沚也难得安静地看着他沉静的侧脸。
焦大依旧警惕地扫视着靠近的一片芦苇丛生的小岛。
就在这静谧得让人昏昏欲睡的时刻——
轰!!
船身猛地剧烈一震。
仿佛被水下巨物狠狠撞击,木质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不好!船底漏水了!!”小南惊恐的尖叫瞬间撕破了宁静。
哗啦!哗啦!
几乎在小南尖叫的同时,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破开冰冷的湖水,从画舫侧面、靠近那片小岛的水域悍然冲出。
水花四溅中,寒光闪闪的利刃带着刺骨的杀意,直扑船舱!
贾葳只觉一股巨大的惯性将他向前甩去,腰间却骤然一紧。
水沚铁箍般的手臂已死死揽住了他。
与此同时,船底数块木板轰然炸裂,冰冷刺骨的湖水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入。
更可怕的是,伴随着飞溅的水花和木屑,数道矫健如鬼魅的黑影,手持寒光闪闪的分水刺和短刃,如同水鬼般从破洞中悍然扑出。
杀气瞬间弥漫了整个船舱!
“二爷!”
焦大须发皆张,怒吼如雷,腰间佩刀早已铮然出鞘,雪亮的刀光匹练般斩向最先扑近的一个黑衣人。
刀势沉猛狠辣,带着老兵搏命的凶悍,死死封住了刺客涌入船舱的必经之路。
浑浊的老眼中,此刻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战意!
一名亲卫反应极快,横刀格挡开射向水沚后背的一枚乌黑袖箭,火星四溅。
另一名亲卫则与小南背靠背,将试图围攻他们的黑衣人逼退。
下一刻,天旋地转,水沚抱着他,足尖在倾倒的桌案上狠狠一踏,借力如鹞鹰般撞破雕花窗棂,带着漫天木屑,从船舱破裂的顶部缺口处冲天而起。
几乎在他们跃出的瞬间,又是几道淬毒的乌光从不同角度激射而至。
水沚人在半空,身形却诡异一扭,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软剑,剑光如灵蛇吐信,叮叮当当几声脆响,竟将射来的暗器精准地挑飞,其中一枚更被他剑尖一引,以更快的速度倒射而回,噗嗤一声没入一名正欲扑上的黑衣人咽喉。
“呃……”那黑衣人捂着飙血的脖子,难以置信地栽回水中。
水沚带着人落在船头。
早就被吓傻的小姑娘被船夫护在身后,她眼睁睁看着湖水从船底漫上来。
冰冷的湖水浸透了贾葳的衣袍,刺骨的寒意让他瞬间清醒。
耳边是兵刃激烈碰撞的刺耳金铁交鸣、焦大野兽般的怒吼、小南惊恐的哭喊、以及刺客凶戾的呼喝。
他紧紧抓住水沚胸前的衣襟,在一片混乱与杀机中,看到水沚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阴鸷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杀意,死死锁定着混乱的战团和不断从水下冒出的黑影。
画舫正在快速下沉,死亡的阴影如同这冬日湖水的寒气,无声地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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