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安扬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肌肉快要撕裂。
嘴边传来一阵滚烫,伴随着苦涩和腥气;有人用力扒开他的唇舌,不顾死活地往里灌入一碗棕黑色的液体。短打衫下露出黝黑的手臂,嘴里骂骂咧咧,说着费安扬听不懂的语言。沉重的眼睑下刺入昏黄的微光,费安扬根本喝不下,吞吐着呕了出来。汁液吐在对面人衣襟上,立刻为费安扬招来几记痛彻心扉的鞭笞。
这个宽敞的空间里,回响起鞭子抽动的声音,还有火烛燃烧的噼啪。
稍微想使点力气,费安扬立刻就觉得天旋地转。料想自己受了很重的伤,现在连手脚都被人反绑在架子上,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那个凶狠的家伙灌食不成,粗暴地一伸手,好像验马验牛一样,从侧面用力捏开了费安扬的嘴,检查他是不是拿舌头抵住了上颚。
“啊!”
一瞬间,血液从伸入费安扬口中的那只拇指关节,汩汩流出!
草草舔舐几下发狠咬人的前齿,费安扬大口地喘息起来;先前发冷的周身,或许是因为尝到了敌人的血,逐渐暖和。
对面的人失声惨叫。十指连心,痛得半边身子都颤抖起来,连忙翻身赶到一架梯子旁边,灵活地攀了上去。半边身子冒上去的一瞬间,费安扬瞄见久违的日光,可也就弹指之间,日光消失,换来的是重重的一声砸响,和哗啦啦的铁链声。
原来自己现在,是被关在地窖里,与世隔绝。
清军呢?尔康、永琪、箫剑在哪里?他们来找过自己了吗?
他们知道,这里有个地窖吗?
低头看向自己的面颌下方,费安扬看到了自己长久未得清理的胡须。根据这胡须的长短,费安扬估计,自己在这地窖中,已经被关了有些时日了。
墙角搁着一个腌臢的木桶,盖子上面飞舞着好几只绿头苍蝇。没想到这地窖看似私密,蚊虫鼠蚁还是如入无人之境。想来这些天,自己的所有日常举动,都是在这个地方完成的。
还没来得及多做观察和思索,地窖的门又被揭开。
这一次进来的人,穿了一双干净许多的木屐。
费安扬懒得去辨识这些人的面目,头一扭,眼睛一闭,脖子上也不使劲。
可来人似乎是看惯了这般做派,并不急着上前,而是舀了一瓢水,淋在什么东西上。
费安扬很快感受到了自己无视对面来人的后果:他的腰上,腿上,胸前,连续不断地增添了二十多条新鲜的鞭痕。
或许是那水中掺杂了盐的缘故,皮开肉绽的地方比寻常割伤更为疼痛。费安扬瞪起血丝遍布的眼,两眼拼命从失焦状态中恢复,这才在背光的情形下,认出了自己面前的人。
“慕沙……慕……”费安扬认出那个面目可憎的形象时,对方正在对自己笑。
那种笑,不是狎玩,不是欣赏,不是讽刺,不是占有。
是疯狂。
许多天未进食,只在昏迷中被灌入药汁,费安扬想要说话,脑子里的反应比平时要慢了许多:“你……你为什么救我?金针……足够杀人……”
话还没说完,费安扬感觉到自己腰间某一处伤痕,突然痛得他浑身痉挛;低头一看,慕沙的手指,已经沾着盐粒,狠狠地戳了进去。
不仅戳,还随着手腕的力量转动。
费安扬的长喘,渐渐变成气若游丝的短喘,最后连表达恨意的语句都说不出来了。那股钻心的疼痛让他怀疑,今天是不是会死在这个疯子手上。
“我为什么救你?哈哈哈……你应该问,我为什么要杀你?”慕沙被问到关键,加重了手上凌|虐的动作,又用空余的那只手,不慌不忙地从自己腰带下面摸出一包止血散:“别想着咬舌自尽。你咬一百次,我也能让你活一百次。不过,这些名贵的药材,还有你害死的象兵,欠下的每一分每一毫债,我都会让你亲自替我讨回来。”
抽出沾满费安扬血迹的手指,慕沙也不顾着擦,而是伸手拍了拍费安扬的脸庞。多日被困在地窖,他的颧骨和颌骨更加突出,腮上已经瘦得凹陷,好像遭灾的难民。
慕沙倒是脱下战服,换上了日常的男装:有别于方便行动的短打军服,平时缅甸男子多穿着裹在腰间的长幅筒裙;上身也包裹起来,穿着白底的长袖衫。乍一看斯斯文文,一点都不像会发狠拿鞭子抽人的样子。
“买得起洋人的火炮,怎么会买不起大象和药材?”费安扬觉得这个理由十分好笑,忍不住反问。俘虏了自己,现在要征为奴隶,居然还找这么荒谬的借口,他简直觉得这群缅甸人,是在试图给自己的暴行正名。
痛苦的回忆像如期而至的潮水,侵入了慕沙的大脑;发狠扯下绑束头发的小帽,慕沙扬起鞭子,愈发加重了抽打,直到费安扬身上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腿骨流向地面,染红了铺设的茅草。
“你招来的祸事,你负责平;你害我们花掉的钱,你负责挣。你是准噶尔人对不对?你还有个姐姐在北京的皇宫里,做那个老东西的小老婆对不对?”慕沙卷起鞭子,抵住费安扬的下颚。
本来痛得几乎昏死过去的费安扬,听到慕沙这么称呼豫嫔,气得想一脚踢过去;无奈腰上实在使不出力气,虚脱得只剩下一身冷汗:“不许你侮辱阿姐!”
一把抓过费安扬的手,慕沙仔仔细细检过他的手指:除了因为绳索捆绑而失去活力,显得青紫僵硬,皮肉上目前并没有什么破损。“借你指头一用。”说罢,强行用鞭子取了些他腰间血涂在费安扬手上,从衣襟里掏出来一张纸,按下手印。
“你要干什么?”费安扬无力反抗,仅存的意志力已经不够支撑他内心的警惕和狐疑。
慕沙冷哼一声,根本不屑于回答费安扬,转身离开。费安扬眼看着那张带着自己手印子的纸,就这么跟着自己的仇敌,飘然远去。
慕沙离开后,地窖的牢门和出口紧锁;空留费安扬被晾在这里,慢慢等待自己身上的伤口,将身上残破的衣衫染红,结痂,再在下一次鞭笞中一遍遍重复。
将死之人,没有资格向高位的强者质疑。
如果想从这里逃出去,一味强硬抵抗只会让自己加速丧命。
费安扬昏厥前暗暗决定,要想办法摸清楚,慕沙口中的“还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知过去多久,地窖口钻进来另一个眼生的人,一看就是被送来接替先前被费安扬咬伤的缅甸士兵。
这一次,尝到那熟悉的苦涩腥气,费安扬没有反抗,反而大口大口地吞咽了下去。看这架势,那灌药的手明显一惊——来之前看到前辈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拇指,他还以为自己被送去这冤鬼面前,也要脱一层皮。现在看这战俘垂头丧气,毫不抵抗,垂着头任由自己摆布,这才稍微放下了悬着的心。
一碗药喂进去,这个活死人的唇角终于升起几星血色。缅甸地处湿热,费安扬身上又有无数的外伤,如果不及时用药内服外敷地调养,身上几乎可以养出蛆虫。
“恭喜八王子,那费安扬肯服药了。”慕沙身边的军师是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一脸发白的胡子,被他编成一根小辫子。
原本最恨休息时被打断的慕沙,此时脸上却没有一贯蛮横的表情;手里鸡油炒的香米饭在勺子里抖了一抖,大口地塞进嘴里,咀嚼了十几下,“哇”地一声吐在了满满当当的盘子里。“什么东西,也拿来给我吃!”往前一推,狠狠地瞪了瞪送来膳食的侍女:“还不拿出去?”
军师脸上露出暧昧的奸笑,伸手在侍女的手腕上拧了一把,又看着那沾染慕沙唾液的口嚼杂碎,讪讪提议:“我听他们清国有句话,‘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八王子不喜欢的东西,说不定有人视若珍宝呢。”转头使了个眼色,那侍女颤抖着手,把那盘污秽的鸡油米饭给收了下去。
盘子端到地窖门口的守卫面前时,连那给费安扬喂药的新兵都吃了一惊。但看那侍女不发一语,只是心急火燎地把盘子往自己怀里送,手腕上还露出新鲜的青紫伤痕,便二话不说地接过来,钻回了地窖。看到这里,他知道,如果不按照上面的吩咐做,很可能这个侍女,今晚就没命了。
连勺子都没有,新兵把东西端到了费安扬面前。他知道,费安扬听不懂自己的话,便拿手抓起一把米饭,按在费安扬的脸上。
许久不曾吃过正常食物的费安扬,被那突如其来吸入鼻间的鸡油味,恶心得反胃。可张开口后,迎来的是更加匪夷所思的质感,让他一时不知道是吞咽还是呕吐。
“快吃。”新兵一边把饭往费安扬嘴里塞,一边拿油腻腻的手,在脖子附近作出砍断的动作。费安扬意识到,他在警告自己,如果不吃,后果不堪设想。
忍住无比的恶心,费安扬吃完了那盘剩饭。自从被俘虏来缅甸,他在脑中设想过无数个场景:被杀死,被凌辱,被奴役……此时此刻,完成最后一个吞咽动作,他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一个**凡胎的人,无论他多少次被晓以大义,在饥饿和困苦面前,他也有向死而生的本能。
为了知画,为了没出生的那个孩子,他要活着回去。
当空空如也的餐盘被洗干净送回军师和慕沙的面前,平滑的银器的反面,终于照出慕沙的微笑:“可以了,送他去仓库吧。”
第二天,费安扬天不亮就被解绑,由两三个壮实的缅甸士兵架着,被送进了一个叫“仓库”的地方。
“仓库”里密密麻麻地住满了人。男人,女人;满人,汉人,蒙古人,缅甸人,朝鲜人……只有他们破烂不堪的衣服,和恐惧的眼神,成为每个人共通的特点。在看守他们的缅甸士兵偶尔爆发出的指令中,他们被分成不同的组别,像草原的牛羊一样,要么被赶进房间,要么被马车拉走,要么手脚上绑着铁链,被带到外面。
费安扬是“仓库”里为数不多,身上没有任何管束装置的人;正在等待缅甸士兵来接收自己,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叫,还有一个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费安扬扭头一看,被这怪异的情景给吸引住了。
“阿嬷,阿嬷!”小女孩被一巴掌扇倒在地,大哭不止,想要伸手去拉旁边女子的脚,却被缅甸士兵的脚踩住了手。
那个被称为“阿嬷”的女子,则被另一个缅甸士兵狠狠拽住头发,一只耳朵已经被刀割断,脸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孩子和女子之间的地上,掉落着一朵小花。
一朵鲜红如残阳,平圆如镜,黑心黄蕊的花。
围观的缅甸士兵好像全身都被点燃,精神高度紧张,开始用踢打的方式,管束和警告自己负责的仓库中人,似乎是想借这个女子刈耳割鼻的下场,来“以儆效尤”、“杀鸡儆猴”。
“你看,不能求救;求救了一定会死啊。”费安扬听到自己身后,有操着云南口音的汉人,在拼命压低声音议论。
不一会儿,从“仓库”的另一条过道,走来一群被绳索“串起来”绑住双手的女人。她们看起来干干净净地梳洗过,头发束得高高的,穿着整洁的筒裙;上身裸露,一个个面无表情,行尸走肉一般被一个身穿制服,背上挂着长枪的男人牵着往外走。
或许是临行前清点人数,费安扬趁着那个牵头男子回头,看清楚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骇人的脸。
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眉毛,厚重的胡须剪成一个八字弯钩,压在人中。
他的一双眼睛,是蓝色的。
他的头发、眉毛和胡子,深红似火。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看着这群女人被带上一辆辆马车,头也不回地驶去,仓库里的人们似乎产生了一种默契,静静地看着她们留下的最后一剪背影。
此刻所有人都知道,她们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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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安扬:(@_@)
慕沙:不堪回首的往事让我成为了变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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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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