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诺赶到时我已经哭得泪水都流干了,四周医务人员还在来回忙碌,没有一个人顾得上独自坐在角落里发呆的我。
他走过来,什么也没问,伸手抓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拽起来。
思绪彻底从脑中被抽空,我茫然地跟着他离开了人群,一直下了坡道,在海滩沿岸的街边长椅上坐了下来,他稍微离开了一会儿,再次回来时带了一瓶水,递给了我。
我没接,抬头看向他,对上了那双深邃平静的绿色眼眸,心脏终于迟钝地疼痛了起来。
“医生死了。”我看着他,沙哑地开口。
除此之外,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今天的天气真的好,连日来的雨停了,天空格外湛蓝清澈,偶尔有雪白的浮云散漫地飘过,却挡不住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我的背脊上,只是没有温度。
我的心一片凄凉,卡巴雷死了,那层包裹着千疮百孔心脏最后的保护膜好像被生生撕扯开来,鲜血四溅。
金发教父什么也没说,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医生死了。”我木然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告诉乔鲁诺已经晚了,他帮不上忙了,PASSION一定很忙很需要他,他可以离开了。可又想到他向来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那种人,绝不可能为了我的事耽误组织重要事务,既然他留在这里,那说明他有那么点多余的时间。
“说点什么吧,GIOGIO。”我忍着哭腔求他,这个时候我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他如果能留下当然最好,“随便说点什么。”
“4岁之前我都和母亲住在日本,”乔鲁诺真的就没头没脑地开口了:“我没有父亲,母亲认为即使有了孩子也不该放弃自己的享乐,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时常被她独自扔在家里,无数个夜晚,漆黑的屋子里,即使哭喊也没有人理睬。”
……他没问题吧,正常人这种时候不都该说点俏皮话哄人开心吗?他怎么就开始说自己的凄惨童年了。
我没有答话,但乔鲁诺还在继续:“4岁之后母亲嫁到了意大利,日子却也没有变好。我的继父经常虐待我,即使上了学也会遭到霸凌。”
这种时候应该礼节性地搭个话安慰一下,然而太久没听人倾诉,我反应迟钝地僵硬接了一句:“你、你好惨。”
这种KY发言换做是我以前的朋友,早就把我按在地上疯狂摩擦了。乔鲁诺却不知道是并不在意还是脾气太好,只是看着我笑了一下。
明明沉重又悲惨的过往经由他平和陈述的语调描述出来,就像是别人的故事。
“伊莱,”他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我,轻声犹如叹息般说:“一切幸福都是虚妄的,唯有痛苦才是真实的。人生存在着幸福和快乐,但那是短暂的。反而不幸和痛苦会无时无刻如影随形,充斥人生的各个角落。”
我愣愣地望着他,他就坐在我身边,阳光洒在他柔软披散在肩膀的金发上,闪闪发光。他的五官比起W来说更加柔和,那双湿润的绿眸轻轻眨着,带着怜悯的神色注视着我。
我讨厌被怜悯,可此时来自面前这人的目光却并不会引起反感。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了,乔鲁诺和普通人不同,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神子凝视着水深火热中等待救赎的人。由他来给予怜悯和同情,再适合不过了。
我回过神来,回应他:“那是叔本华的话,医生也曾经提起过……你想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不止是你。所有人都在努力摆脱这一层束缚,但你没有。”
“……”我的确没有,人们讨厌痛苦,所以会想要挣脱。可是我享受痛苦,我已经习惯了。
“人性天生就会同情弱者。伊莱,第一次看到你我就从你眼中读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存在,或许你说的没错,我误解了那是一见钟情。不管那是什么,我始终没办法放下你。你的眼神让人担心,我现在只是想要帮助你。布加拉提也是,阿帕基他们……应该也是。”
我摇头:“你帮不了我。医生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胸口又是一阵窒息地疼痛,但尚且还在承受范围之内。
“你讨厌被人靠近,我可以感觉得到。既然你不愿意被了解,始终都在后退,我可以等。可是你总要学会接受他人的善意。人是无法离群单独生存下去的,脱离社会最终将使你失去人性。”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令人无法生厌、充满理性的怜悯,有着让我无法抗拒的魔力。
就好像被洗脑了,我在心底承认了他所说的话。
过去8年里,我的人生重心始终在和W一人纠缠,不知不觉间家人和朋友离我远去,我的眼里只能看得到W。
我已经脱离人群太久了,久到不知道该如何回头。
“你要我怎么做?”我茫然地看着他,像是等待指示。
“你可以伸手,伊莱,”金发教父的目光更加温和了,声音轻柔地像是在劝哄般说:“你可以向我……以及身边的人伸手寻求帮助。你既然加入了PASSION,那就是‘家族成员’。如果你需要倾诉的话……我想我可以为你抽出一点时间。”
“我还没准备好,GIOGIO。”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又苦涩,挣扎着低声补充,像是屈服和妥协:“或许……未来有一天,等我准备好了,我会……”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话说出口的瞬间,内心异常平静下来,像是得到了解脱,“就像曾经我对你宣誓的那样,把一切连带我所有的忠诚一起都奉献给你。”
他好像笑了笑,忽然站起身向我伸出了手。
我望着他犹如神子解救苦难之人般伸出的手,僵在原地,有一瞬的怯懦让我忍不住又想后退逃离。
但他始终没有放弃,亦没有收回手,绿色好似平静湖面的双眼一动不动、深深地凝望着我。
心脏颤抖着生出一股难以描述的热意,终于驱使着我向他靠近。
我伸出手,没有牵住他,而是轻轻握住了他温暖的指尖,俯首吻上了他的手背。
我一向对参加葬礼这件事感到不耐烦。
但卡巴雷的葬礼不同,我站在寂静的人群之中,恨不得逼迫所有人都一起哭一场,然而就连我自己的眼泪都已经流干了,只有悲怆在胸口拼命叫嚣无处可走。
作为卡巴雷生前的好友,父亲也来了,他站在人群最前排的位置,没有看到我。
医生是真的死了,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前不久还捧着记事板一脸冷酷疯狂怼我的男人现在冷冰冰地埋在了地下,只剩一张黑白照片和愚蠢的墓碑。
人群很快就散去了,除了一个黑衣戴帽纱的年轻女人,她应该是卡巴雷的女儿,比我大5岁,我们曾经见过几次。
她的眉眼和卡巴雷极其相似,同样严肃得有些吓人,一双灰黑色的眼睛因为哭红的关系终于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是你……好久不见。”她抬头看到了我,勉强笑了笑向我搭话:“谢谢你来送他最后一程。你应该是他……最重要的病人了。”
“你说谎,”我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心已经够冷了,我没有心思和功夫再去安慰别人,直说道:“他不可能把我的事告诉其他人哪怕我父亲。更何况几乎5年没联系过的你。”
虽然我也没什么资格说她。
卡巴雷的女儿尴尬地笑了笑,神色更加悲伤了,她叹了口气不再掩饰地回答:“你说的没错。我是个不合格的女儿。”
“……”
“他是个很好的医生,一心付出在他的事业上。我曾经……非常憎恶他这一点。我以为疏远他可以让他意识到我的重要。”
“……”
“伊莱德文,我现在明白了。爸爸只是不善于表达他的爱意,但家人……永远是家人。”女人惨淡地冲我笑着,“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
我心口涌起一阵愧疚和歉意,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不可描述的苦闷,我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却由于生疏停在了半空中。
卡巴雷的女儿并不在意,她虚弱地朝我靠近,轻轻抱了抱我,叹息般在我耳边道:“你还来得及,永远不要因为意气用事做令自己后悔的事。珍惜身边的人吧。”
我当然明白她想说明什么,我会按照医生的叮嘱回去看望家人,但不是现在。
卡巴雷的死亡已经无法挽回,我彻底失去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可正是因此我不能在这时候倒下,我终于找到了目标,那就是复仇。
爆炸的原因绝不会那么简单,我要找到幕后凶手,杀了他为医生报仇。
或许是知道就算阻拦,我也会独自完成这一目标,乔鲁诺出乎人意料地批准了我继续参与调查任务的请求。
“我不会阻止你,”他说,然后补充:“但你现在的状态我无法放心让你一个人行动,如果你想为医生复仇……那么必须接受合作。这个任务从现在开始我将交给亲卫队一起完成。”
“我接受。”
向他人敞开心扉,向他人寻求帮助——这同样是医生对我的期望。
我会照做。
参加完葬礼,我没给自己调整的时间,按照计划第二天就要跟着阿帕基进行对沃梅罗区爆炸事件的追溯调查。
但是当晚我被特里休约出来喝酒了。
“我不能喝,我明天有重要的工作。”我无奈地看着面前郁郁寡欢的美女歌手,劝说道:“你找纳兰迦吧。”
“不行,他和布加拉提是一伙的。”特里休小声嘟哝着,拖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硬是在吧台边坐下,朝酒保打了个响指。
“你和布加拉提怎么了?”
我顺势问了一嘴,然后就后悔了。因为特里休立即露出了【你想听?】【太好了那我和你说说吧】的热切表情,开始伏特加兑朗姆酒。
我们显然都高估了彼此的酒量,一瓶酒还没见底,我和特里休都差不多晕了。
“……你明白了吗?”粉发美女脸颊通红,愤愤地把酒杯重重拍在桌子上,委屈巴巴地向我哭诉:“他们亲卫队都是一伙的!”
“嗯……对。”我迷迷糊糊地点头,“都是狗男人。包括GIOGIO。”
“布加拉提很好,真的很好,”特里休低头闷声说,然后又提高嗓门冲我喊:“可是我永远排在阿帕基之后!”
“?!”
“排在阿帕基、乔鲁诺、福葛、纳兰迦、米斯达之后……排在工作之后。”特里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那么爱他!我不能忍受我排在其他人之后!”
“男人就是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啊,特里休。”我语重心长地回握她的手,视线却已经不能聚焦了,还是坚持劝说道:“他很爱你,对你很好,已经足够了。至少你是他最爱的女人。”
特里休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懵懵地点头,表情看起来不那么沮丧了。
我看着这个傻姑娘一滴伏特加兑一杯冰块继续喝的认真模样,心情忽然轻松愉快了许多。
看啊,卡巴雷,我做到了,我又能像从前那样听人倾诉并且安慰其他人了。
我在变好,我在照你说的去做,你看到了吗……
“伊莱,别哭了,别哭啦。”特里休突然回过头来,捧着我的脸不断轻声哄,“我在呢,你有难过的事,也可以告诉我呀。”
我看着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没头没脑地哽咽道:“医生死了。”
“什么?什么医生?”
“我重要的人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W也没有了,医生也没有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还有我呀。”特里休慌慌张张地抱着我。
然后我们两个开始抱着彼此疯哭,布加拉提赶到的时候甚至都还没过12点。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刚才还在和我疯狂抱怨的特里休一把钻到了斑点白西服男人的怀里,带着酒后的娇憨轻声嘟嘟:“你怎么才来……”
布加拉提扶着特里休,尴尬地看着我,叹了口气还是没松手,轻声道:“回去吧,我送你。”
特里休从他怀里忽然敏捷矫健地跳开,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像是在为我愤愤不平地大声质问:“那伊莱呢?我有你送,那伊莱怎么办?”
是啊,特里休有布加拉提,我什么也没有。
我回过神来又抱着特里休开始哭。
纵使一向温和又沉稳的布加拉提也快要疯了,他费尽力气撕扯开几乎粘在我身上的特里休,安抚道:“我们先送伊莱回家,然后送你。”
布加拉提真的很好,他耐心地忍受着一路上我和特里休间歇性的哭声,把我送到了家门口。
下车前特里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深情地对我说:“伊莱,记住,我永远爱你。”
“嗯嗯好的好的。”
我在布加拉提深邃的目光注视下感觉酒好像都醒了,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才走到楼梯口,又连滚带爬地下了楼。
因为我远远地看到了,米斯达等在我家门口的身影。
他怎么会来?他来干嘛?哦对,是要说说衣柜那件事吗?我应该和他说点什么……不行,至少今天不能和他谈话,我怕自己酒精冲脑一个激动动手把他杀了。
这么想着我蹑手蹑脚退回了路边,布加拉提已经驱车带着特里休走了,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
我晕晕乎乎地吹着冷风,脚下绊到了什么,随即就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朝后仰倒摔去,但没摔倒,被人扶住了。
“福葛?”我看着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金发男人,疑惑地问:“你怎么在这……你也是来找我的?”
“你在说什么啊?”他烦躁又嫌弃地打量着我:“我在回家路上……你说也?你住这?你喝酒了?你不回家在马路上乱晃什么?”
他怎么总有这么多问题,我头好疼,我先回答哪个?
……算了不回答了,福葛并不重要。关键问题是现在米斯达在,我回不去。早知道当时租房子就租4楼了,我该怎么办——
我猛地回过神,连忙问:“你刚才说,你在回家路上,你家离这里很近吗?”
“很近——干嘛?”
“我今晚能睡你家吗?我可以睡沙发。”
“……滚你X的!”福葛莫名其妙暴怒了。
他还想骂更多,被我一把捂住了嘴:“小声点,别被米斯达听到。”
“米斯达是怎么回事?”福葛推开我的手,瞪着眼睛又开始质问了。
“他堵在我家门口,我回不去。”
“?你在躲他?你们到底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好好谈谈?”
“现在不能啊,你看不出来吗,我喝多了。”我理所当然地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认真地对面前的人解释:“你现在放我回去,我怕我会直接睡了米斯达。所以……我能睡沙发吗?”
“你做梦!!!”
睡沙发是不可能的。我和福葛的关系还没到能活着进他家的地步,但出于同事之间的关爱,他最终决定背着路都走不了的我去酒店。
“谢谢,潘纳科达,你人真好。”我趴在他背上含糊地棒读道,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酒店房间你提前预定了吗?”
“我他妈——”福葛猛地停下脚步,看上去是打算把我往路边电线杆甩去。
我牢牢扒在他背上,连忙换了更加诚恳的语气声情并茂道:“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福葛,我还以为你会把我扔在路边……或者趁我喝多了把我弄死。”
“我的确这样想过,要不是因为你现在是亲卫队的人……你闭嘴吧伊莱德文,你就连道谢听起来都是在讽刺。”
“对不起……我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空气突然沉默了下来。
又走了一段路,福葛突然没有语气地问:“为什么喝酒。”
“因为——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我想想还是作罢了,要从头解释卡巴雷的事有点麻烦,而且我也不愿意再具体回忆失去他的痛苦。
“少喝点吧,你喝多了以后像个疯子。”
“你不喝也像。”我几乎条件反射接上了他的话。
原以为这个人又要暴怒,谁知这一次他没有。
比起开车,福葛背人的技术显然更好,他走得有点慢又很平稳,我渐渐都快困得睡着的时候,只听他突然说:“下雪了,是白色圣诞。”
我愣愣地抬头,才发现天空已经飘满了雪花,夜晚的街道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落雪也没有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
原来今天是圣诞吗,一直沉迷工作都没注意日子。
“想要礼物。”我突兀地开口道。
“你不配,只有好孩子才会有礼物。”
福葛无心地怼了一句,我也不知道被他戳中了什么点,眼泪忍不住啪嗒啪嗒疯狂掉下来。
“我不配。”我沮丧地带着哭腔小声说,“如果医生还在,他会准备姜饼糖给我。”
“……”
“没有了。以后都没有了啊。”
越来越多的眼泪掉下来,我连擦都来不及。
福葛把我扔到酒店房间甩手就走了,酒劲彻底冲上了头,我艰难地自己爬到厕所吐了好一会儿,连衣服都吐脏了,只好脱掉扔到水池里,走出房间打算找找浴袍什么可以穿的东西。
正当我思考明天穿什么上班以及醒来后怎么面对米斯达的时候,房间门又打开了。
福葛原来没有走,他手里提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大概是去买解酒药之类的东西了。
于是他就这样抓着门把手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盯着屋里打开衣柜正要拿出浴袍上身只穿着内衣的我。
“……”
“……”
我们无声地凝视了彼此大约有半分钟后,才听到这个狗男人不敢置信地感叹:
“你的胸也没那么小啊——”
“潘纳科达.福葛!!!给我死!!!”
……
…………
………………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自然而然地醒了,宿醉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加上今天是要跟着阿帕基一起调查沃梅罗区爆炸案的日子,我抵抗着剧烈的头疼从床上起来时,突然踩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那是昨晚福葛留下来的塑料袋。
里面有解酒药,有法国产的矿泉水……
还有一块简易包装的,小小的姜饼糖。
上面还贴着便签。
——To伊莱德文:圣诞节快乐。
妹没有被击倒,因为要振作为卡巴雷的死找到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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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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